《松山引》荒山渡

5、第五章

　　偶尔苏离到学堂里教书之时，松眠闲着无聊便到学堂外的树上躺着，等他散了学一道归家。

　　这日他照例倚在树上等苏离。清冽温润的声音隔着一面墙响起，是苏离在教他们念《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书声琅琅，松眠屈起一腿架在树梢上，另一腿自然垂落，在书香氛围中昏昏欲睡。直至感受到垂落的那条腿上传来轻拍的力道，他才悠悠睁了眼向下瞥去。

　　只见苏离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正仰头看着他。

　　这还是松眠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察苏离的面容，只觉得他本就瘦削尖俏的脸看着又更小了几分，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在日光下格外漂亮。

　　他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苏离见他迟迟不动弹，说道：“睡一觉还把魂睡丢了？”

　　松眠这才移开目光，撑着树枝借力落到平地上，像变戏法似的掏出包松花糕递给苏离。

　　两人并肩往前走，松眠将手背到身后，悠闲地哼着今日听来的小曲。

　　“云屏鬓影倾春色，醉倚芙蓉侧。几番云雨意悠扬，窗锁满帘风月、任荒唐。”

　　苏离原先还低头认真吃着糕点，等听清唱词的内容时眉头直蹙：“上哪听来的淫词艳曲？”

　　“茶馆里唱的，”松眠见他如此严肃有些不解，“我学得不好么？”

　　言罢还要再唱，苏离眼疾手快捏了块糕点送进他嘴里，快走了几步将他落在身后。

　　松眠追上去，同他讲今日在花间城里的趣事见闻，从杂技谈到说书，滔滔不绝。

　　苏离安静听了一路，末了迟疑着问：“你很喜欢城里吗？”

　　“算不上，只是无事可做，聊解乏闷。”松眠如实回答，“相较而言，同你待在小院里更有趣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离不自在地别开脸，耳尖被斜阳悄悄染红了一片。

　　松眠观察着他的神色，认真想了想，说道：“你若是感兴趣，我们一起去一次花间城可好？”

　　第二天果真不由分说地拉着苏离前往。

　　市集里行人熙攘，各类商贩吆喝叫卖，是一种不同于小松村的热闹。

　　松眠带着苏离沿街走，如数家珍地向他介绍各色吃食，一条街走了没多远苏离怀里就塞满了一堆零嘴。

　　走过了这些摊贩，前方某一处突然聚集了许多人，热闹声渐渐喧嚣，听着似乎是有什么稀奇事儿。

　　苏离啃着手里的糖葫芦，在人潮拥簇中看清了最里层的情况。

　　是各类江湖艺人在耍杂技，跳丸、倒立、弄剑……苏离看得兴致勃勃，一路走过去，在最后一处杂耍外停了下来。

　　这里停留的人是最多的，两人挤进人潮，见是一个赤膊大汉正扎着马步仰头吞一柄长剑。

　　细长锃亮的剑身一寸寸往里推进，每进入一点周围的惊呼就多一些，进到末端时众人逐渐屏息，皆是紧张得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直到整个剑身被悉数吞入时才纷纷鼓掌喝彩。

　　叫好声连连，苏离忍不住也跟着吆喝了两声。

　　“雕虫小技。”松眠满脸不屑，“你若是想看，我给你整个更厉害的。”

　　苏离困惑地看向他，松眠从身上摸出一个不到一掌大的束口布袋，放在手上垫着抛了几下，悠然说道：“我这个能吞下的可不止是剑。”

　　说着便解开了袋口，用眼神示意苏离将怀里提着的零嘴一并放入袋中。

　　苏离起初有些迟疑，比划着布袋的大小无从下手：“这真的能装得进去吗？”

　　“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苏离这才倾斜着角度靠近袋口，不想才刚塞进一个角，袋内就如同有引力一般自动将装着吃食的纸袋收了进去，苏离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讶异：“吸进去了？”

　　松眠点点头：“还能再取出来的。”

　　几样东西轻松收入布袋，袋子的外形却不见丝毫变化，依旧是最初的大小，甚至连重量也不曾改变。苏离新奇地接过袋子打量，松眠神色飞扬：“是不是比他厉害多了？”

　　人群在这时又爆发出了一阵惊呼，苏离转头还要再看，松眠直接拉着他钻出去：“走了走了，前面更热闹，我们过去瞧瞧。”

　　前方摆的是些簪子珠饰之类的物品，两人兴致不大，只粗粗看了几眼逛了过去。

　　在经过一个扇面小摊时苏离驻足了片刻，眼尖的小商贩热情迎上来：“二位想要什么样式的？”

　　苏离一一扫过去，没有看到合心意的，商贩适时提醒：“公子若想要别的样式我这儿也可以给您现画一张。”

　　那商贩说着就摆出了笔墨，问道：“还是说公子您想自己来？”

　　苏离思忖片刻，接了笔：“我来吧。”

　　墨水跟随着笔势在白色扇面上晕出虬劲苍松，白雪簌簌飘落松枝，树底下盘着一尾小蛇，笔画简单，仅靠三两笔勾勒出神韵。

　　松眠站在背后看了半晌，在认出小蛇的雏形时很是意外：“给我的？”

　　“嗯。”

　　苏离想了想，提笔在左侧空白的扇面写下：“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

　　运笔如行云流水，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搁了笔，苏离将扇面拿起来吹干了递给松眠。

　　松眠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番，唇角慢慢上扬：“妙手丹青，笔走龙蛇，我很喜欢。”

　　“喜欢便收好。”苏离扔下这句话，又往前看别的去了。

　　他们赶得巧，花间城今夜正好有灯会。华灯初上，街市如昼，桥畔上热闹非凡，松眠护着苏离从涌动的人群中挤过，期间有嬉闹的儿童匆匆跑过，苏离不留神被撞了个踉跄。

　　松眠眼疾手快将人搂住：“小心。”

　　苏离趴在他怀里，抬眼时满目花灯琳琅，他的视野里却只剩松眠关切的目光。

　　灯影斑驳，松眠琥珀色的眸子好似也渡了层流光，微微上挑的眼尾平白带上了几分柔情。

　　苏离呆呆地看着，只觉得这么双眼睛像在他心头牵了根线，一颦一笑皆能泛起他心间的涟漪。

　　夜色与柔光掩盖了脸侧的绯红，周围人声沸腾，苏离却还是在这种喧闹中听见了自己杂乱错拍的心跳声。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正悄然转变，某种难以言明的情愫像吸食了养分般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心旌摇曳，终难自抑。

　　松眠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担忧道：“怎么不说话？是哪里撞疼了吗？”

　　苏离敛起浮动的心绪，摇摇头，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两人到小摊前挑了两盏祈愿灯。

　　花灯祈愿，人们多借此表露对自身或是心上之人的祈福。

　　松眠咬着笔头思索良久也未下笔，侧头去瞥苏离灯上的字。

　　“青山不辞，明月常在。”

　　“这是何意？”松眠没懂，“你想一直留在小松村吗？”

　　苏离没作答，转而看着他那盏空白的灯问：“怎么没写？”

　　“没什么想许的，”松眠将灯缓缓放飞，答得随意，“现在这样就很好。”

　　苏离的目光落在冉冉升空的盏盏明灯上，喃喃道：“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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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苏离在扇面上题的字出自岑参《感遇》：“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