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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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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找出一种事物代表夏天,宁坎第一反应便是无穷尽的蝉鸣。
那声音不绝于耳,直至怒火从心头烧起也不见得平息。
有种区别于蝉鸣的刺耳响声钻入耳,一下下撞击耳膜。
像是粉笔在黑板上划过。
紧接着似乎是纸笔相互摩擦的声音,把人围在其中,层层包裹。
是书写。
中性笔在试卷上书写的声音。
富有节奏,轻且粗糙。
作为一个学生,这种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宁坎突然坐起,交叠在课桌上的两只小臂在片刻麻木后把刺痛忠实地传达到大脑。
从坐姿到肢体的麻木,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才从睡梦中醒来。
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先是环顾四周,只看见一个个穿着校服的人用几乎相同的姿势趴在课桌上奋笔疾书。
讲台上站着一个相当高大的男人,穿着西装,身形笔挺。
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看着就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
这人谁啊。
如果困惑能实体化,那宁坎此时头上一定全是黑色问号。
“明明长得挺年轻,真可惜……”
宁坎在心里为这张线条柔和的脸惋惜。
用食指推眼镜的青年人一言不发,凝视这个特别的学生。
不知怎的,有些心虚。
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才经历过。
莫不是既视感?
移开视线——把注意力分散出去是很有效的减压方法。
宁坎注意到,这些人虽然穿着蓝白相间的大麻袋校服,却和自己熟悉的款式不同。
肩膀上多出来半截黑色条纹,背后也没有俗气夸张的校徽印花。
裤子的材质似乎更加粗糙结实,颜色也和他所熟悉的靛蓝不同——更加灰暗,还带着些细小的颗粒。
宁坎很确信这衣服的款式他从未见过。
至少,不会是自己所在地会有的风格。
每天在外面乱晃的人最是熟悉这些,朋友多的好处也能够体现在他对于一些细节的把握上。
印象里,初中和高中的校服,四川没有一间学校和这些人穿着相同。
衣袖没有收紧,裤腿太短了。
收线的方法也不像是现代工厂里用的,更加粗糙但结实。
看着不像是现在的手艺,到有几分建国初期的风格。
比起学生装,更像工人制服。
一转眼又瞧见讲桌后面巨大的荧幕。
那是多媒体,毫无疑问的现代设施。
这就奇了怪了,衣服看着老气环境也不甚如意,却有崭新的现代教学设备。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看过无数小说,在上万游戏的世界中遨游过的宁坎现在绞尽脑汁,也不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恶作剧?
大概率不是——趁着他睡着把他带走,准备了一整个房间和这么多群众演员配合。他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是这么闲的。
要说是穿越了,到也有点可能,但一点铺垫都没有,真的很容易吓出心脏病。
而且就算是穿越也要讲基本法吧?契机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用什么方法来的?
还是说因为他是个幸运观众,正好就撞上了反派在打开异世界的大门?
大拇指在右手小指根上摩挲。
随着思考的深入力气也愈来愈大。
不痛,没有烧灼感,甚至半点磕绊都没有。
刚才从学校外墙上翻过来的时候,小拇指被碎片划破。
宁坎本身对于痛觉的耐受力不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损失。
他像是洗手一样,反复摩擦着双手。
光滑,细腻,只在中指第一指节上有一点类似茧的手感。
什么也没有。
没有伤口,也没有过去胡闹留下来的旧伤疤。
常年翻墙打游戏,宁坎手上有一层薄茧,就算伤口愈合了,疤痕减退了,但老茧这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消失。
这双手,是别人的。
属于一个经常用右手握笔书写的,没有做过活的年轻人。
现在宁坎视线里的这双手属于别人,这具身体不是他的。
宁坎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正经拿笔写过字了。
印象里,似乎是在初二?
当时好像是因为有人给宁坎写了一封匿名的情书,和礼物小蛋糕一起放在课桌上。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第一次收到情书的宁坎开心到连续三天没睡着,连游戏也不打了琢磨着怎么写一封完美的婉拒回信。
最后,好像因为懒得写字,买了些礼物去当面说了?
记不清。
“醒醒,别想了。”
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宁坎用力眨眼尝试唤醒深陷美好回忆的自己。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真的穿越了?还是魂穿?
“那就是说我的身体现在在外面躺尸?”他心里犯嘀咕,只觉得一切来的有点太突然,像是在做梦。
除了惊讶和不可置信,还有些兴奋。
他想起自己走出教室的原因——
为了找点乐子。
而现在、当下、此时此刻。
摆在宁坎面前的,不就是一个天大的乐子吗?这种突如其来的,超出现实的体验,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刺激好玩的。
难以言说的兴奋瞬间支配了他,心跳快到几乎刺痛。
万幸有这疼痛,宁坎在短暂的呆滞后找回了自己。
“你得冷静,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得先搞清楚状况然后回家。”
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叮嘱,直到和那老学究六目相对。
那老学究的手机响起,铃声是没有听过却很有既视感的音乐,充满了上个世纪中叶的风情,像是老头喜欢的。
紧接着,从广播里传来一个相当尖锐的声音。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请把握答题时间,并再次检查姓名,班级,考号。】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请把握答题时间,并再次检查姓名,班级,考号。】
……
宁坎小手一抖,这才发现原来有一张咸菜一样皱巴巴的试卷躺在他手臂底下。
雪白的纸张和黑色的印刷体。
他屏住呼吸,把这张纸抖开一角。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才勉强辨识出这扭曲的字是什么含义。
似乎,是【语文】二字。
等等,这是在考试?
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完全没有进考场的记忆?
而且刚才好像说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前脚逃离学校考试,后脚就魂穿到了正在考试的人身上?
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纯纯的压迫!是戏耍!是对宁坎人格和尊严的侮辱!
“就算让我考试,好歹吧时间留够啊,只给我十五分钟算什么?要我超越自我极限吗。”
心里面直想骂娘,宁坎才逃离一场考试,就被丢到另一个考场。
如果这件一切是某人操纵的,宁坎绝对要给那家伙脸上来两拳。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关于这张烂完了的试卷。
如果不写,会发生什么吗?
不清楚。
于是宁坎打算试试。
他想起自己本就是在考试前半小时离开的学校。当时的自己没有想过回去写试卷,现在更没有理由当个乖学生。
游戏是因为玩家的存在才会有趣的,在没有明确规则的前提下,宁坎不觉得只是区区【消极考试】能让自己出局。
规则是用来增加游戏寿命的手段,不是抹杀可能性的刀。
赌一把,反正十五分钟,怎么都不可能写得完作文。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用这点时间仔细观察一下周围吧。
教室大约五十平,小了些。墙壁很多地方都有些掉漆起皮,但没有类似蜘蛛网或者昆虫尸体的东西,看上去经常打理。
不敢大幅度转头,宁坎用余光推测自己所处的位置。
第四排……第五列。教室正中。
真是个坏位置。
再一看,周围的同学发型都很标准,校服也好好穿在身上。此时此刻全都低着头奋笔疾书,一派和谐的学习氛围,搞得宁坎全身不自在。
都已经到最后十五分钟了,这也不是高考啊,怎么一个走神的都没有?你们考试都没人睡觉和看风景的吗?
“这不对劲,半点杂音都没有。”他心里犯嘀咕。
是了,入耳皆是纸笔摩擦与窗外蝉鸣。
宁坎甚至连自己周围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没有人犯困,没有人因为写不完作文抓狂,也没有反复翻动试卷检查的声音。
这不正常。
视线再次上移,确认教室里并没有投影仪,也没有电子屏幕。
讲台在角落里,旁边是一个相当高大厚实的铁皮箱子。紧贴着两个按钮,分别连接着左侧的广播扬声器和一排日光灯。
没有风扇,但并不闷热。
在阳光比灯光更耀眼,蝉鸣压过读书声的季节,这是不合理的。
虽然很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做梦,但宁坎做不到。
在四下打量时,他看见了那中年人端坐讲台。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就觉得平静。
不是心情的平和,而是一种空寂的感觉。
一切思绪都被慢慢抽离,身体也在思维的影响下变得迟钝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和心脏共鸣,随后被空洞抹平,逐渐轻微。
如果要宁坎打个比方,可能是类似于【圆寂】一样的感受。
比死亡更加安静,像是抛去了孽根和一切庸俗。
很不舒服。
压抑感让人清醒——至少,现在这种难受的感觉无比真实,那就先把这一切当做真实吧。
低头把皱皱巴巴的试卷拉开,用手腕一次次压平皱褶。
此时宁坎才想起认真观察这张试卷上的内容。
在姓名那一栏,只有一个字。
【优】
没有姓氏,孤零零一个字。
就这么没头没尾挂在那里,其他地方全是空白。
横竖看不出来别的信息,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宁坎也没能总结出别的东西。
“这哥们字像印刷出来的。”
工整到了极端。
虽然从小到大都被要求学习、使用楷体,但每个人的书写习惯和字体都会有区别,不可能端正到这个程度。
宁坎皱眉,只感觉胃里一阵翻腾的恶心。
等到老师整理完试卷,抱着牛皮纸袋走出门去,这个空间才活起来。
从刚才起都只像是机器人一样毫无个性的做题机器们一瞬间成为了人类,被叫做【个性】的东西重新回到了身体。
气氛欢快起来了。
“嘿!小优!咱待会儿吃什么!”
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欢快的声音像是平地惊雷一样在宁坎脑袋后面炸开来。
他吓得剧烈颤抖,手里的中性笔转到一半飞了出去。
宁坎差点没喘过气别死,一瞬间体验到了血压的大起大落。他闻言,先是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四十。时间还早。
“这个学校居然这么早就下课吃饭了吗?”这句话没说出口,只是放在心里。
宁坎缓缓回头,抿着嘴看向这位热情小伙。
小伙声音低沉了点,但不妨碍那种熟稔扑面而来:“怎么了?看着我发呆干吗?”
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一般,这个从长相衣着到声音都毫无特色的人伸出手在宁坎眼前晃了晃。
“抱歉啊……”宁坎斟酌着用词“我现在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去吃吧?”
胃里的难受稍微缓解了些,但依旧没什么吃饭的心情。
那人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宁坎无视掉他一瞬间的欲言又止,站起身来打算出去透透气。
然后,手被人拉住了。
刚才还对自己不感兴趣的同桌转过身来,呈现出一个相当扭曲的姿态。
那姑娘身体朝着宁坎,手紧紧抓握住宁坎的手,头和膝盖却还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若无其事和自己的好友交谈着。
“诶,之前你说的那篇文章叫什么?”
“没有名字啊,就在课外阅读里面,写的乡愁。”
“第六章?”
“第一章!你个笨蛋,是不是又走神了?”
……
宁坎暗中用力,发现那手像是钢铁铸成的,纹丝不动,甚至还随着挣扎愈来愈紧。
不对劲。
周围的气氛,不对劲。
他脖子僵硬,转动不得。
只是余光能看见,所有人一瞬间都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望向自己。
诡异的一切让宁坎有些窒息。
蝉的鸣声越来越响。
荡在脑子里,头疼欲裂。
他眼看着那位陌生的“熟人”转身就要走,心里意识到什么。
试探着,宁坎又连忙叫住那兄弟:“诶——吃面。”
“什么?”
深吸一口气,宁坎提高音量:“我说,我想吃面。”
这哥们儿一下子就乐了,喜笑颜开的样子感染力极强。
那张平凡无趣到极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边陪着笑一边走过来“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
“哈哈……走吧,吃个痛快。”
宁坎只是礼貌应道,随后就跟在他后面,默不作声。
在走出门时,回头去瞥了一眼。
一派祥和,像是个普通的学校。
盯着别人的后脑上,宁坎压着脚步慢慢向前走。
那人说话滔滔不绝,但完全听不明白在讲些什么。
像是家常一样的话题,尽是些宁坎不知道的事情。
身体被套在厚重的宽大校服中,头发干净又整齐的男性笑着对他回头:“小优,我们以后去同一所大学吧。”
“嗯,好啊。”宁坎愣愣回应。
虽然他并不是小优,也没想过大学的话题。
虽然在现实里宁坎高三在读,但只有十六岁,毕业后无论是复读还是虚度两年光阴都不耽误正常发展。
“真好啊……”
真好啊,能够如此坦然又有底气,思考未来的学校。
像这样随便讨论着关于未来的话题,升学、工作、关于家庭。虽然无聊,但很有生活的氛围,像是普通朋友一样。
真好。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和朋友聊过升学和未来这样的话题了。
原来我们两个是这么好的朋友吗。
低沉的声音用浮夸的语气撕扯耳膜:“你在说什么怪话?我们不是朋友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友谊了。”
“诶。”宁坎吓了一大跳,“我说出来了?”
他点头。
这也太尴尬了。
好在这兄弟神经比较大条,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像是游戏里面的新手指引小精灵,可靠又友善,真让人安心。
食堂越来越近了。
左顾右盼,心里为学校建立了一个草率的地图。
五千平,操场就有四分之一,在高中里算是很不错了。
东西走向切割两半,西边四栋楼平行分布靠得很近,操场和食堂平分东半边。
比想象中要高一半的围墙,约莫三米出头,墙面肮脏像是二十年没有打扫过的饭店后厨。
和教室里的光景对比鲜明。
说起来,视线真清晰啊。
就连墙上的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
诶,等等。
墙上的裂缝?
心里迅速开始计算。
得出结论,自己目前所在位置距离视线落点大约三十米。
“我们学校体检吗?”他抓住小精灵的袖子,宛如鹰爪。
宁坎与他面对面,目光如炬。
小精灵愣住,只是点头。
“我的视力,是多少?”
“5.0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还顺带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比我好多了。”
直到这个时候宁坎才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像是个为了不被人怀疑而用力过猛的幻境。
不是因为自己精神状态良好,而是换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随后一拍大腿叫喊出声——
“这小子视力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