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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月令 ...

  •   绥安二十三年。二月,储君李季出游江陵,学于谨厚先生,盛名满都,并以花觉为师。六月,武帝江陵郡守文肃致仕,其位悬而未决。九月,秋月令[1]榜首魏令先出仕为江陵郡守,榜眼宫别声出任典狱司宰尹[2];宗氏女宗梨为宫后亲点,奉职灵犀寺[3],为乐尹。
      《周记·绥安闲谈本》

      绮殿小玳筵,椒桂闻雅乐。
      魏令先华阴府的私宅里宾客觥筹交错,乐饮今宵。酒气熏红他们的眼,肉糜是宴的底色。
      有学士起身高呼:“郡守,我们贺您。”
      此夜是贺江陵郡守,不是贺魏令先。
      于是魏令先独坐高台上,忍耐这盛宴许久。耐到鼓瑟渐歇,耐到风月渐移,便乱步逃向曲径,竹林小亭,温酒待佳人。

      月明风细之时,花漫露莹之处。佳人随风影来。

      “曼君,此夜极乐……”魏令先双唇微动,唤她。
      “来。”魏令先提腕添酒,展笑颜看她,“重叙旧缘。”
      李曼君并不落座,只觑目望魏令先。是了,江陵魏家魏令先被今上钦点为秋月令的榜首,册为江陵郡守,盛名满朝歌。而朝歌盛名不是江陵盛名,魏奚笔墨酣畅书就一篇《魏氏兄长赋》,人人传颂,说什么“魏氏有双杰”,却无人记得魏令先,只记得魏奚的兄长。她于是问,“此夜绮乐,比寻常多少?”
      “寻常,昏灯几盏,公文为伴。”魏令先如此回答。

      她再问,“细腰罗裙,比江陵佳人如何?”
      恰时风起,有月铺陈,映她花容成诗,朱颜作赋,独入魏令先心间,他再答,“江陵佳人,多弱柳娇花,不堪采撷。”
      李曼君弹了掸宽袖,提裙落座,“新官走马,可悟到人生四喜之欢?”
      魏令先失神,脑中绮色尽化作那日的魏家宗祠。魏奚放荡而坐,嬉笑里说“郡守有什么意思,不能提笔骂人春秋,还要夹着尾巴给肃政司巡官[4]上贡,这磨人差事还是留给兄长去。”

      魏令先苦笑,“新官上任,不过是…”藏一句嗟来之食。
      绥安二十三年的秋月下,李曼君接连三问,魏令先已要言尽半生。他拾杯再饮,苦酒唇舌相接。

      “罢了,今夜泫泫琼浆,皆属郡守一人。”李曼君袖下翻一蓬莲,蓬伞落一玉子。
      魏令先眼帘起落,“怎能独属我一人。”
      李曼君不答,她将玉子抛掷空盏中,“早先偷你颗玲珑子,今日还你。令先知我,那日不拿,我就要输棋了。”
      魏令先续添两卮,手已不稳,荡出一片污痕,不顾掌心濡湿,直塞入李曼君手中,虽一触即离,却潮湿一片。他目光下撤,描摹酒渍,敛思沉想,“曼君,你要赢。倘若只饮酒,实在乏味。不如玉子作引,琼浆作媒,我便有问必答,如实相告。你已三问,到我了。”

      李曼君倦倚石台,举杯却不邀人,对月饮罢,哝两声,“饮酒,饮酒罢。”
      “是到你了,问与不问,都该轮到你了。”
      魏令先笑对李曼君,却不发问,擅自回味半掌湿意,半晌只添一句,“曼君,你手好冷。”
      李曼君指节微蜷,缩入沁了松香的衣袖。
      她西北而望,绥安十二年的旧事浮现心头。那年海棠春坞里的花开正好,苏美人的裙裾下淌出大片血污,看向她的双目充斥着恨意,阿娘保不住她,于是在绥安帝的默许之下,宫后下旨将她寄养江陵魏家,从此天家凤成了檐下鸦,禁庭不再是家。

      “正是新绿密,旧红稀的季节。”李曼君用时令喻人,要作比捏蛇七寸,直掐魏令先淹没在魏奚荣光下的不甘,正如她淹没在禁庭的不甘,“江陵如此这般的景色,看倦了吗?”
      江陵景盛,广阔周土上唯朝歌可争三分景。朝歌,绣闼龙马入,那是李曼君的故土,是魏令先的异乡。而江陵十八载,魏令先赍志苟活,全凭李曼君在侧,如今她欲走。
      魏令先愕然, “新任郡守,你明知今夜是贺我——”
      李曼君轻笑两声,素履捻开石砖缝隙的簇簇土花。“是我多问了。”

      魏令先紧咬牙关,掷地一句,“瑜丹,我敢倦?”他向隅再饮,滚烫穿心蚀肠,喘息两声,缓缓再叙,“江陵五载,珠玉蒙尘,你倦了。”
      李曼君的根在朝歌,恨也在朝歌。纵马江陵抹不平她被羞辱的岁月,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
      “你知我此番深意。”她嘘声,“钧泽,安得长少年啊?”

      魏令先浊气不吐而郁结在怀,酡颜将烧不烧,灵台混沌朦胧,再添酒时,喃喃似梦呓。
      “曼君,我替你饮恨吞声。”他招手唤她,想她再近些。是私语。“方才你问我倦否,”
      魏令先牵起唇角,薄笑望她。“是我扯谎。”
      清液引入深杯,李曼君敲叩两下。“倦,谁不倦?你把酒当水喝,就能耳清目明,就能坦荡入世?”
      赏花花愈惨,看景景愈淡。李曼君的面容也在魏令先眸中模糊,他再近一寸,似问非问。“只——为何偏偏是我。”

      往前细数十年,江陵春樱正好时分,载着李曼君的车马缓缓入了江陵地界,魏家看不上这位被遗弃的公主,只让不那么受重视的长子来迎。
      魏令先叩拜于阶下,道是,“奴,拜见公主”
      那是李曼君与魏令先的缘分伊始,李曼君让魏令先找寻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魏令先让李曼君认识到了自己亦是天家贵女。

      她拨开右臂上繁复的布纱,酡红灼上双颊,伸手紧捉魏令先的肘。“我得回去,所以是你。”
      魏令先细嚼那八字,轻问,“你可曾记得初见时。我称一声奴,拜于你阶下。”他以酒为墨,不羁洒字,留“朝歌”二字湿痕。续言,“如今走马少年时,一切还作得数。”
      魏令先长舒一气,沉声许诺,“将来暮年听雨僧庐下,亦如是。”

      “我瑜丹,半生爱郑重,恨分明。”心意书至终章,李曼君背倚阑干,松腕而笑。“姑且不问暮年事。你,与我,勿单凭樽酒慰年华。”
      魏令先扶她一只手,稳放在左胸。无繁纹羽带,只一片素然。“钧泽,不可长少年。但此地——”仍在跳动。“属于你。”
      魏令先紧扣她腕,咽下一股气,“它若不息不灭。”单膝着地,振袍有响。
      “我便赌上一个魏家,赌上我这条命——” 他昂首寻她目光,半分哀,半分坚毅。
      “助你回朝歌。”

      星下玉案前,水光滟滟,是酒器跌落的余污。李曼君言语珠玑堆在唇齿之关,吐出来不过是一句,“多谢你”。
      她心头如有水火,“往后你走你的清平仕途,我往我的不道之天。”
      李曼君掌下血脉搏动,桌案湿濡,指尖湿濡,目眦湿濡。倒是笑了,想她自烈火中灼来半生,数转夙夜或憩时,梦引魂归朝歌的朔风乍起,回头来看,原最是面前的人,甘愿为她遮揽这不道之天。
      “此夜极乐,均泽——那便醉吧,醉了就不会伤心了。”

      ***
      江陵是夜下醉走梦中乡。
      朝歌此夜,则背道而行。是巷尾好友数人,花觉《美人赋》缱绻的曲调婉转,无人入眠。

      “花锁坞,你什么时候回江陵?”宗梨掀开壶盖,茶香散入风中,“别弹琴了,茶沸了,来喝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秋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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