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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第 20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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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萱缩在被子里的身体一僵,晃晃悠悠地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飘忽不定地眼神看向净室方向,更显得她心虚。
眼下她只能赌江太夫人根本没有发现,说得话也只是为了套江萱的话。
可是,这可能吗?
江太夫人无奈地看着江萱,她也是千年的老江湖了,江萱的心虚只会让她更加笃定江萱屋中有人。
江太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江大人是要老身请你出来吗?”
江萱身体微微一颤,暗自祈祷江祁千万不要出来。
然此事注定事与愿违,眼见净室的门被从内部推开,江祁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对江太夫人行晚辈礼,道:“晚生江祁见过郑国夫人。”
江太夫人冷冽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视江祁好几遍,似要看穿他的真实面目。
“江大人晚上不睡觉穿着一身黑衣跑到老身孙女的屋中,这是正人君子该有的行为吗?还是说江大人觉得我们江家的女儿柔弱可欺,便可以做些窃玉偷香的勾当,好助你一飞冲天呢?”
江太夫人这番话不可谓不严重,君子端方有礼知仁义。在江太夫人眼中,无论当时情况何等紧急,江祁入江萱闺房一事不假,若被识破恐伤江萱名节也是真。
以江家的地位和江太夫人的品阶,借此参江祁一本也不为过。至于江祁的官位,一个品德有瑕之人如何为官,更何况江祁背后一无家族依仗,二无势力支持。即便他得齐王看重,难不成齐王会为了一个小小六七品官得罪庐州江氏吗?
江太夫人对江祁的不满溢于言表,然在江萱心中江祁既是阿芷的哥哥,也是阿娘唯一的学生,过往一些事也幸得江祁帮助,基于此她也愿意帮他一帮。
江萱坐直了身子,正欲帮江祁说话,却闻江祁道:“晚生知错,只是晚生奉陛下之命行事,无意闯入江姑娘房中,此乃情急所致,还望太夫人和江姑娘见谅。”
说罢,他郑重朝江太夫人与坐在床上的江萱一礼,倒是让后者一惊,亦让她不解。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奉了陛下什么命令?”
江祁这样硬气,江太夫人一时发不出火,看向江祁的眼神愈发深邃莫测。
“天子密令,晚辈不能说。”江祁坚持己见,只是深深一拜。
江太夫人冷冷地看着他,语气隐隐不耐烦:“江祁,你还真当这里是京城?如今你在江家的地界,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晚生身死事小,若让陛下觉得江家有不臣之心……”
江祁直起身体,他虽不曾直视江太夫人眼睛,然此顶撞之语远比眼神交汇更令人难以接受。
“你是在威胁老身吗?”江太夫人语气平平暗含杀意,微眯的双眼落在江祁身上仿若两座大山将他紧紧压在山下,
“陛下远在京城,如何会在乎你一个小小六品官的生死?何况就算是老身指使人杀了你,自然也有不牵连到江家的手段,江大人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晚生自然不敢威胁太夫人。”江祁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然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江萱脸色一白,“只是师出有名,江家数百年基业,全凭江太夫人一念之间。”
一句师出有名,便让江太夫人不敢妄动。
世家盘踞地方,常有左右用人之事。前些年不明不白死掉的知县知州不少,陛下借此发作除掉地方势力的事迹,江萱至今有所听闻。各地世家战战兢兢,江家本就蛰伏多年,如今更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江萱虽非江氏女,但冠之母姓,若是因江祁而招致灭门之祸,她亦难避祸。何况韩氏一族一蹶不振,纵然她能避免此祸,天下之大恐也无她容身之所。
江萱打量着江太夫人的神情,从中调和道:“祖母,今夜之事实在是太险,如今虽算是渡过一劫,但是恐怕二房那边还盯着呢。若是我们真对江大人做了什么,二房那边可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原本江太夫人就对江祁在重压之下依旧能保持不卑不亢的行为而感到些许赞赏,而现有江萱从中说和,江太夫人也不会真对江祁如何,旋即面色柔和下来。
“江大人不愧是钦差,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来。老身不过是一介妇人见事粗陋,如今年岁大了也难免糊涂,幸亏有江大人点拨,否则不知道要酿出多大的事来。”
江太夫人态度转变得太快,倒让江祁一时无法接洽。好在他反应快,并未江太夫人自谦话语而自鸣得意,依旧恭敬有礼道:
“晚生行事鲁莽,太夫人未因此责怪小子已觉忐忑,更不敢说点拨二字,实在是抬举晚生了。”
江太夫人见他不骄不躁,心中的不满渐渐散去。这些年江氏子弟中没有多少出色的,再加上陛下对世家的人实在是防得紧,若能以另外的手段入朝局,也是江家之幸。
江太夫人心里想着,面上却不显示出来,只招呼秀姑道:“好了,如今夜已深,你这身装扮回屋不便。秀姑,给他一身小厮的衣裳,让二郎送他一程。”
“谢太夫人。”
事已至此,江太夫人没有再为难,江萱和江祁双双松了口气。江萱一抬眸,却见江祁眼中满是感谢之意,她亦点头回应。
二人的动作落在江太夫人眼中,引得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旋即又听得江太夫人道:“江大人虽然要走,但是这东西得留下。”
“这……”江祁面露犹豫,然他见将江太夫人不容拒绝的态度,便知此时若不把东西交给她,恐自己出不了这扇门,更遑论自己再坚持,江太夫人恐怕真的会对他下杀手。
权衡之际,江祁从怀中掏出账册亲手递到秀姑手中,这才换来江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让秀姑领着他出去。
江萱见他在江太夫人面前交账册如此利落,而对自己则是三推四请不肯教出,心情实在是不愉快。
待江太夫人拿过账册随手翻过几页,江萱凑上前去看,嘟囔道:“不过就是一本普通的账册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你这丫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江太夫人笑着摸摸江萱的脑袋,指着账册中其中一处循循善诱,“这本账簿可不是一般的账簿,而是涉及到整个江家经济命脉。”
“近来天灾不断,干旱洪水、蝗虫瘟疫,庄稼人命薄只能听天由命,稍微遇到一些灾祸就落入卖房卖地的地步,甚至于连自己和妻儿的性命都要贱卖出去。人命,不值钱。”
江太夫人说出这话的同时,看向自己肤如凝脂、眼若秋水的外孙女,兀得想起前些日被人伢子卖到家里的几根黑黄人干。
她定不会让江萱成为这样要依靠几亩薄田生存、朝不保夕的民妇,这是她女儿唯一的血脉。
“大周每岁一造帐,三岁一造籍,其中错乱易生。若遇上荒年,更添烂账一笔又一笔,谁还会管呢?”
“所以,这账册是……”江萱看向账册,只觉得上面的每一笔皆是血肉,瞬间觉得心里堵得慌,却无能为力。
“你呀就是太心善。”江太夫人望着江萱震惊的表情,把她搂进怀中,试图宽慰道,
“这样的事也不止我们家会做,无论是王家陈家,还是城东的褚家周家,对我们而言这不过就是寻常事。若自己不买让别人买了去,就是便宜了别家。萱儿,你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了。”
江太夫人说得淡然,可是对于江萱却是一件一时无法接受的事情。
寻常……可是寻常就是对的吗?
江萱试图反驳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好像被堵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她如今所拥有的,日常所用的,无不是从这本账册中来,她有什么立场为被填进账册里的人说话。
她该怨恨谁?怨恨江太夫人让她知道了这一切?还是怨恨自己发现的太晚?或许该怨恨世道本来就是这样,她只能被迫接受?
今早的景象还在眼前,干瘪如柴的身形,佝偻的身躯面带三分笑,瑟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她承了这些人的因,自然要应有相对应的果。
因果循环,非因富贵权势所改。
眼前的账册渐渐模糊,江萱感到一阵温热的液体从她的鼻腔中流出,来不及看清滴落在由价值千金的雪缎制成的被面上的几朵血花,整个人就昏昏沉沉地向后倒去,只听见耳畔焦急的呼喊。
“不好了,姑娘晕倒了,快请大夫。”
“姑娘,姑娘!”
“阿姊!”
阿娘当年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所以才会做出一些让世人无法理解的举措。
嫁给阿爹是这样,开办学馆是这样,推举女官也是这样。
江萱来不及细想,黑暗比思虑先一步侵入她的意识。
天,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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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萱突如其来地病倒了,本来养着好些了的身体这下又是药食不断,什么燕窝人参流水似的送到她嘴边,可她神色总是泱泱,半个月都未曾见好。
而外界关于她的流言不断,先是说江三娘子不检点,引得相好入内,这才患了恶疾;后又说江三娘子本就寄人篱下,黑心亲戚索要财物不得意欲强闯,方让这位本就柔弱的三姑娘受了惊吓,险些悬梁自尽,亏得江太夫人护着才救回一条命。
这背后推手是谁江萱不用想也知道,只听说江二叔公家本就不好的名声雪上加霜,便是江家内部对他们也是多有恶评,更加避之不及。
江萱是晚辈,管不到长辈的事。且她这段时日也没有睡好,人本来病着,眼下瞧着都苍白了不少。
“阿姊,外头风大,仔细着凉。”阿芷看着江萱推开窗坐在窗前,孤影单只,不由叫人心疼,忙取了兽皮毯子盖在她身上,柔声道。
窗外的雪早几日就没了,然院子里的树依旧耷拉着脑袋,看着没精神。
“阿芷,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吗?”江萱没有回头,问道。
“自然。”阿芷没有犹豫,如是说道,“我的命是阿姊和夫人救的,阿姊要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良久,内室中一片安静。江萱撑着脸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未几,她起身,脸上是从来没有有过的坚定和执着。
熊熊火光在江萱如黑琉璃的眼睛里燃烧,连同她的灵魂一并烧灼。
“走,我们去见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