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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樱桃几月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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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樱桃几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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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南方山城,潮湿伴着高温裹挟着每一个行人。
樱桃抱着书包站在门卫室里,等妈妈来接她。透过门卫室的窗户,樱桃望着卖手工冰粉的阿姨从三轮车里拿出一次性的小碗,小勺子,最后是一桶红糖水,带着冰碴。一个来接孩子的妈妈已经站在冰粉摊前,她买了一碗冰粉,并不吃,举着等自己的孩子。樱桃也在等妈妈来接她,门卫室的大爷拧着收音机,头也不抬的问樱桃什么时候走,一直站在门卫室也不是个事儿。樱桃抱着书包的胳膊又紧了紧,低声说着妈妈就快来了。
刘惠英骑着那辆破电动车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放学铃声刚好响起。樱桃的腿也站麻了,她看见妈妈来了,就跟大爷说了声再见,慢慢挪出了门卫室。刘惠英随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接过樱桃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樱桃又看见那个买冰粉的妈妈,她还举着那碗冰粉,眼睛在看到某个孩子的时候,闪了光。刘慧英用手拉了一下走神的樱桃,问她发什么楞,樱桃赶紧坐上电动车,说没什么,妈妈我们走吧。
樱桃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面,闻到了熟悉的火锅味,刘慧英所有的衣服都沾着火锅味,洗也洗不掉。刘慧英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她像一个从火锅里捞出来的毛肚一样,浸满了火锅的汤汁。樱桃喜欢用香皂给刘慧英洗衣服,刚洗完的衣服火锅味很淡,香皂的味道还没散去,她使劲闻,那大概就是好闻的妈妈的味道。
电动车拐个弯进了盘桥路,刘慧英抬头看了一眼天,起风了,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她们母女俩头上的天空。电动车的电量报警,刘慧英开始使劲用脚蹬。樱桃看着刘慧英的背弓起来,脊椎骨把衣服支出一座座小山似得凸起。“妈,让我下车吧。”樱桃不忍心的说。刘慧英好像没听到,绿豆般的雨点也砸下来了。
等刘慧英和樱桃到家,雨也下大了。刘慧英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水,她摘下书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拿起门口的雨伞又走了。火锅店晚上的生意好,她不能请假,还得回去上班。
樱桃回屋拿了身干净衣服,去洗了个澡。
这是她最后一天去山城一中了,真好,樱桃想,这就是最好的事了。
樱桃下午在教室收拾课桌的时候,教室里安静得像坟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樱桃只要出现在教室里,男同学就会起哄。“看是谁来了,王老师的老婆哟!”女同学们的眼神略过她都会立刻挪开,好像看一眼樱桃她们也会沾上樱桃的晦气和肮脏。如果哪个女同学下课走路和她挨得近了,大家都会立刻把那个女生拽走。“你离她远一点啊,小心她要赖上你做朋友。”
樱桃初中三年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樱桃洗完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下的一片乌青还没消退,但是这也不算什么了。她得去给爸爸和哥哥做饭,他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刘慧英刚到火锅店系上围裙,电话就响了。是他丈夫陈松。
陈松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这鬼天气自己没带伞,回不去家了,要和同事一起去喝酒。刘慧英敷衍着嗯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她刚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樱桃,老板娘已经不满意的催促她去厨房端菜,客人都等急了。
山城的夜生活风雨无阻,霓虹灯亮起,把这个白天雾气弥漫的城市藏起来了。晚上的山城层层叠叠都是火锅和啤酒的天下。跨江索道还在运营,游客和本地人一起挤在一个小轿厢里,游客扒着轿厢的窗户往外看,眼里都是新鲜和好奇。陈博阳和同学们在轿厢里讨论着一会儿要去哪儿吃饭,高中最后一个暑假了,他们除了想喝顿啤酒此刻对生活别无他想。
樱桃把菜和饭都端上桌,拿一个塑料网罩住。雨渐渐停了,院子里有些积水,樱桃树下都是来不及摘就被风吹落的樱桃。这颗樱桃树不知道多少年了,樱桃的名字也来自它。每年夏天它都会结很多晶莹剔透的果子,皮薄,核大,果皮是黄色染一点点红。这果子并不像车厘子那般高贵惹人喜欢,它味道极酸,所以每年夏天,陈家人都发愁怎么处理这些没人爱吃的樱桃,陈松提过好几次要把这颗树砍掉,刘慧英闷闷的说过几次不让砍,这树就这么一年一年的长着,给樱桃的屋子提供一点遮挡。樱桃打开院子里的灯,打扫着一场阵雨的遗迹。院墙上有只猫咪在散步,从樱桃屋里看出来,总能见到它。猫咪喵呜着跳下院墙,樱桃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人想把它据为己有。樱桃想起自己书包里还有一根火腿肠,不舍得收回手,跟小猫咪说,你等我,我去给你好吃的。猫咪被樱桃摸得很舒服,肚皮翻翻的躺在树下,像听懂了一样喵呜了一声。
樱桃跑回屋里想赶紧找到那根火腿肠,她害怕小猫咪跑掉。从来没有人愿意等樱桃,没人在愿意和她一起。也许猫咪会等她,猫咪不像山城一中的同学,知道她的故事。可是等樱桃出来,猫咪还是不在了。院子里空空的,她隐约听到了一群小猫的叫声。猫咪也有伙伴,可是樱桃没有。樱桃剥开那根火腿肠放在院墙下面,晚上小猫咪可能会回来。
晚上十点多,刘慧英借着去卫生间的功夫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樱桃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桌上的饭没人吃,陈松和陈博阳都没回家。刘慧英嘱咐樱桃自己吃完饭就睡觉,电话里还一直提醒樱桃把门锁好。陈博阳不回家又去哪儿了,刘慧英对儿子的生活了解不多,平时上学放学陈博阳都是自己走。学校有什么事儿他也只会告诉陈松,刘慧英这个妈在儿子眼里就像个佣人。
刘慧英老家是山城市下面一个小镇,那镇上总共也就有两条路,东西一条,南北一条。媒人把刘慧英介绍给陈松的时候,镇上的人都传开了,说刘家那个闺女就要嫁到城里去了,要去城里享福了。刘慧英的表姑和陈松家是邻居,表姑把刘慧英接到家里,说邻居家的陈松一表人才,而且工作好啊,这真是刘慧英的福气,命好。刘慧英不爱说话,只是脸红,一边憧憬着真能嫁到城里,一边隐隐觉得这好事落不到自己头上。
第二天表姑把刘慧英带到陈松家,一个三居室的楼房。客厅里挂着万紫千红的水墨画,沙发上盖着蕾丝三角巾。陈松父母就坐在沙发上,见刘慧芳来了,也起身去迎。刘慧芳被老两口看来看去,表姑一边介绍着刘慧芳的年龄,一边说这姑娘和陈松真合适。吃午饭的时候陈松才从自己房间里出来,饭桌上他也没看刘慧芳几眼。等回到表姑家,刘慧芳就要告辞回家。她倒是看上了这个陈松,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是有文化的人。可这事恐怕就此结束了,她刘慧芳还是没好命。
刘慧芳刚收拾完桌子,转头就要去搬啤酒,被当地一家电视台的美食节目采访之后,这家火锅店最近生意更好了。原来忙到12点就能下班,现在每天都要多干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家。刘慧芳倒不怕累,她认定自己这辈子就是劳碌命,嫁到城里她也没过上好日子。当初在镇子上的好姐妹有几个都当上奶奶了,在家带带孙子打打牌,她回家都不敢跟人家打招呼。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老板招呼服务员一起喝瓶啤酒,山城的夜也不似北方那样凉爽。日头落山之后,一场阵雨加剧了空气的潮湿。刘慧芳不敢多喝,家里还有孩子,喝了两杯给自己降降温,解下围裙就赶紧回家了。
樱桃吃完饭洗了自己的碗,把饭菜放回冰箱才回屋睡觉。老式风扇转头的时候吱吱呀呀乱响,樱桃想着那只小猫咪,怎么也睡不着。刘慧芳到家去樱桃屋里看了一眼,关上门就给陈松打电话了。陈松那边酒刚刚喝完,唠叨着晚上回单位睡觉,嫌烦似的挂断了电话。陈博阳也没回来,一群高中生喝完酒又去KTV,手机响了好几遍他都没接。
刘慧芳洗完澡看到陈博阳给他发的短信:去同学家,别管了。
一天的劳累让刘慧芳没心情再管陈博阳了,她回屋打开风扇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樱桃半夜起来去院子里看看火腿肠还在不在,火腿肠是不在了,猫咪她也没看见,也许是猫咪悄悄回来吃掉了,樱桃愿意这么想。
月亮残缺不全的挂在天上,星星几乎看不见。樱桃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终于睡着了。
2
陈博阳推门进家的时候,樱桃和刘慧芳都还没醒。
外面又下雨了,他带着一身潮气推开刘慧芳的门,叫他妈起来给他做早饭。刘慧芳拖着一身几乎散架的骨头,在床头柜里翻出一个皮筋扎起头发。陈博阳身上的酒味还在,刘慧芳想问陈博阳昨天和谁一起喝酒了,陈博阳根本不给她机会,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陈博阳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刘慧芳从小就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他。爷爷奶奶对他妈也是这种态度,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爸会娶他妈这样的女人。
还有那个樱桃,让他在学校丢人现眼。他马上都高三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在学校和老师闹出绯闻。一个初中女生,到底是多么不安分才会和男老师搞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在学校听说这件事儿,恐怕他爸妈还是被蒙在鼓里。
他还记得那天回到家跟陈松说这件事儿的时候,陈松像个发狂的老虎一样,一拳打在樱桃的脸上。刘慧芳也像疯了一样去拦陈松,俩人最后扭打在一起,这个家像个精神病院一样让陈博阳烦躁。樱桃趴在地上也不哭也不动,像死了。刘慧芳骂樱桃,骂她不省心,骂她是个惹事精。刘慧芳也护着樱桃,陈松最后的拳头几乎都落在刘慧芳身上了。
樱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不吃饭,也不出门。刘慧芳从窗户跳进她房间,樱桃就把剪刀拿出来放在自己手腕上。只用一秒,她就在自己手腕上划出一个血道子。刘慧芳吓得哭,樱桃也哭。陈松进来把剪刀夺走,只问了樱桃一句,你要怎么办?樱桃抱住陈松,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像溺水的人抱了一块浮木,她喘着气说,爸爸求求你,我想转学。刘慧芳也抱住樱桃,近乎哀求的向陈松说,这辈子我除了樱桃别的事情都不求你,给她找个别的学校吧。
陈松掰开这娘俩,往门口走,樱桃一声一声的说,爸爸我没有,求求你让我转学吧。陈松对这个闺女从来不关心,如今事情闹到这样,如果不给樱桃转学,儿子的学业也会受影响。陈博阳肯定是不愿意再和樱桃同校了。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年龄也不够,想来想去陈松也答应了给樱桃换个学校。
刘慧芳做好早饭去叫陈博阳和樱桃起床吃饭,她洗漱之后就去菜市场了。
陈博阳吃着煎鸡蛋,看着樱桃那幅样子,忍不住就想欺负她。他用筷子敲敲樱桃的碗,樱桃抬头看他,陈博阳就提起转学的事儿。“高中去哪儿上啊你,有没有学校收你,要不然你还是去打工吧,一个月能赚够我的零花钱。”陈博阳总是这样,好像樱桃是个物件,最大的价值就是出去赚钱,和刘慧芳一样一辈子就该干活。樱桃从小就不敢惹哥哥,她小声说,“哥哥我去三中,以后不会和你一个学校了。还有就是我......”她本来想告诉陈博阳,她不是大家说的那样,她没有勾引王老师。陈博阳根本没耐心听她说什么,直接说“三中啊,在县城里,那好啊你得住校了,在家不用见到你了,真开心。”陈博阳真像得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开心。筷子甩在桌子上,吃完饭回屋睡觉去了。
樱桃从小就知道,哥哥是家里的小霸王,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都是哥哥的。爷爷奶奶从来不带她出去玩,每周都是哥哥去爷爷奶奶家,她去托儿所。从爷爷奶奶家回来,哥哥会带很多零食,旺仔小馒头就有一大袋。樱桃实在太想吃了,就问哥哥能不能给她一个。陈博阳学着爷爷奶奶的样子说,去去去,你个丫头家吃什么吃。樱桃委屈得直掉眼泪,刘慧芳就会把她抱到一边,给她一个大馒头,告诉她这个也好吃。
樱桃收拾完餐桌,刘慧芳买菜也回来了。刘慧芳告诉樱桃,暑假给她报了一个补课班。樱桃特别高兴,但是也担心妈妈为她乱花钱。她有点害怕花妈妈的钱,好像只有她尽量的不花钱,她在这个家里才能少挨骂。“妈妈我自己可以在家学,补课班很贵吧,还是让哥哥去上吧。”其实刘慧芳没告诉她,这个补课班的老师因为知道樱桃学习好,特意邀请樱桃去给她打广告的。毕竟实实在在的成绩摆在那,对差生家长才有吸引力。刘慧芳只说补课班给了特别优惠,让樱桃去就行了。
陈松晚上到家,得知这个事儿,还是把刘慧芳骂了一顿。“暑假两个月跟你起打工也能赚点钱,还上什么补课班,三中那边的成绩,补不补都一样咯。”陈松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没有变,可是刘慧芳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看到一点斯文。
陈松在司法所混了十几年,始终是个科员。跟他一起的人能升的都升了,陈松成了个钉子户。这倒不是说陈松干事儿不积极,只是每到升迁的时候,他那点旧账就有人提。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怕也洗不脱那点事儿了。和刘慧芳结婚不就是因为这点旧账吗,他这辈子婚姻大事都栽了,别说工作,能不丢就不错了。所以这些年陈松也是得过且过,赚点工资喝酒打牌没什么上进心了。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陈博阳,陈博阳好好考个大学,毕业能当个法官检察官的,给他也长长脸。
和刘慧芳过了半辈子,陈松一直憋屈。当年刘慧芳去他家相亲,他门都不愿意出,一个乡下丫头和他一点也不匹配。他父母也看不上刘慧芳,更看不上刘慧芳的家庭。农民出身,有个弟弟,父母也没什么出息,这以后娶过门都是累赘。刘慧芳回镇上之后,也早早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该下地下地,该睡觉睡觉。晚上实在是睡不着了,她也会梦想着是不是有一天陈松能来找她,要跟她结婚。
也不知道是不是梦想成真了,隔了两个月,陈松真的来找她了。一起来的还有刘慧芳的表姑。说是陈松家里对刘慧芳念念不忘,一定要把她娶进门。刘慧芳的父母见表姑这么说,都替女儿高兴。婚事这么着就算是定下来了。刘慧芳结婚那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说是新郎是城里人要开着轿车娶媳妇。那个年代二八大杠都是稀罕物,能看一眼轿车就像见了神一样。
刘慧芳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出嫁那天了。她真是坐着轿车走的,穿着红皮鞋红呢子大衣,头上有珠花,胸前有绢花。特别是陈松,穿了一身西服,戴着他的眼镜,像是电影里那种公子哥儿,太有派头了。刘慧芳现在再也看不见那天的陈松了,他中年发福,啤酒肚像怀胎十月那么大。
陈松吃了晚饭,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去院子里乘凉了。他坐在躺椅上看见有猫在院墙上走,立刻站起来给赶走了。住院子就这点不好,老有野猫进来。陈松又琢磨着什么时候能搬个新楼房,这樱桃树也该砍了,烂樱桃落了一地,还招鸟儿。院儿里一个樱桃,屋里一个樱桃,陈松恨恨的想着,这些樱桃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和刘慧芳离婚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