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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走马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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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爱我。”
天空昏暗,没有一点光亮,乌云层层叠叠的,向着地下倾灌着雨水。
我站在他的坟前,看着他的墓碑,发愣。
雨水顺着鬓角流到我的眼睛里,可是任雨水再怎么刺,我都流不出一滴眼泪。
“公子,咱们该回去了。”
小厮来劝,伸过伞遮住了我头上的雨,“公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块三个时辰了,再站下去,公子又要咳嗽了,王爷会心疼的。”
他说他爱我……呵,人都死了,自然是说什么都没办法证明……
“公子,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坏人而负疚,他死了,都是罪有应得!”
小厮说着拉着我走,还不忘对着背后的坟吐口水。
“公子,咱们上马车吧……”
我摇了摇头,“太久没有出来了,咱们走回去吧。”
“可是王爷他……”小厮似是想说什么,看到我的眼神又很快住了嘴,只撑着伞走在我身后。
一年前,我的府上来了一个琴师,他生的极美,为我枯燥无趣的生活增添了许多生趣。
我知道,他是母亲送来府上,替我争宠的伙伴。
母亲知道我不得苝阳王喜爱,便送了这么一个貌美的男子来我府上,想着那日苝阳王来府上,能够替我留住苝阳王。
也不怪母亲如此做,我是苝阳院君,自然事事都仰仗着苝阳王的喜爱,受宠我就是这府上第二受人尊贵的人,不受宠我甚至比不上这府上的最粗使的下人,人人都可以欺负我。
苝阳王喜好男色,我的家族身为苝阳王最鼎力的支持者,为了联盟的巩固,家族从小就训练我如何侍君,如何争宠。
待我十六岁时,便马不停蹄地就将我送到了苝阳王府中。全然不在乎苝阳王是个四十岁的老头,也不管我是否愿意,是否喜欢苝阳王。
我从小学的是男色,习的还是男色。
凭借着我的能力,我的姿色,我踩着鲜血和自尊,一步步往上爬,终于爬到了苝阳王的床上,身旁,成了苝阳院君。
我谄媚,狡诈又冷血,一刀一刀,一寸一寸,杀死每一个阻止我前进的人,苝阳王欣赏着我,也喜爱着我。
可是时间流逝,再美的容颜都会凋零,再完美的伪装都有会被戳破的一天。
苝阳王戳破了我的伪装,在狠狠地一巴掌将我扇到在地的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的院子,因为母族的压力,他没办法休了我,只能将我拘禁。
我不知道被关了多久,我这么一个残忍冷漠又毫无尊严的男子,向来是被人所唾弃的,一旦失宠,所有人都能踩我一脚。
冬天的雪徐徐地落了很久,因为长久的失温和拘禁,我落了咳疾,日日夜夜都在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一般。
几乎每一个晚上,每一个路过我房间的人都会嫌恶的骂一声“晦气”,我也不恼,只是捂着嘴日复一日的咳嗽。
“吱呀——”
门开了,带着彻骨冷人的寒风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这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一个晚上,所以我冰冷的屋子比起更冷的屋外,都要显得暖和些。
不过他进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将绣着松竹的大氅披在不停咳嗽的我身上,然后缓缓坐在我身旁,默默的看着我,像是我离别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公子,我是夫人派来帮助公子的,已经成功进入苝阳王的书院了…”他抬了抬眼眸道。
苝阳王的书院,无非就是个披着书院外皮的象姑馆罢了。
昔日我还是苝阳院君的时候,费了大力气将书院里的人清扫了个干净,如今,倒又恢复如初了。
“咳咳……恭喜。”我虚弱的抬了抬手,祝贺道。
他慌忙将我的手接住,似是想要回握,又很快放开,“今年冬天比以往的都要冷,公子还得再熬几日,等过几日,我一定会将公子救出去。”
说着,他从袖兜里掏出几服药,“这是风寒药,公子记得服。”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恰好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圣洁的光。
他清明的眼睛看着我,我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心疼担忧和克制前者情绪的压抑。
呵……太久的拘禁和关押,竟让我连看人都出差错了。
“真像啊……咳咳……”我弱弱出声道。
“什么?”
“咳咳……无事。”
“我不能久待,公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梅花香散去,门再次关上,连我窗前落下的月光,都被乌云遮住了,屋子再次恢复黑暗。
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真像啊,精致俊雅的五官和温和又坚毅的气质,连身上的香味都那么像……被我毒死的苝阳王前院君。
难怪苝阳王会让他来看我……差一点,我就将人看错了。
苝阳王大概是想要看到我发疯崩溃的模样,所以即便是知道他是我母家的人,还是让他来看我。
可惜我的心麻木太久,负罪感这种东西,在我这么一个冷血残忍的人身上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我害了很多的人,而前苝阳院君,是最无辜的一个,他是礼部侍郎萧明的儿子,为人温雅又最是和善,是苝阳王不可触碰的白月光。
前苝阳院君是出了名的善良,从不苛待为难每一个人,就算我爬上了苝阳王的床,威胁他的身份地位,他都不曾苛待为难过我。
将我接到府中让苝阳王给我身份地位,甚至就连被我毒死时,想的都是要怎么帮我脱罪。
既然苝阳王都这么费劲心思了,我自然是不会拂了他的好意。
于是我在他来的当夜就“受刺激发了疯”。
我杂碎了屋里所有的东西,一边咳嗽一边崩溃大吼着前苝阳院君的名字,算是做出了这辈子最精彩的表演。
精疲力竭之后我跪坐在地,并没有避开地上的碎瓷片,任凭它们将我割伤。
我看着放在我面前的那几包药。
不出所料,我应该会是和前院君一样的死法,母家终于出手了,亲手铲除我这颗弃子,苝阳王,应该是最开心的那个吧。
果然,到了第二天,府里来人撤了我房门的锁,为我处理伤口,送来了温暖的炭火和新鲜的吃食,还贴心的接过了我手中的药,为我煎药。
服下第一碗我就吐了血,可见其药性之烈,我接过手帕默默地擦着嘴角的血迹,又慢慢扫过每一个面带喜色的人的脸。
我总会下地狱的,但我想多拉几个人。
所以我书信一封求苝阳王,告诉他我有多么忏悔有多么知错,顺便提了个小小的诉求,那就是在我死后,多些陪葬的人。
不出一日我就收到了回信,信纸上是十分苍劲有力的“准”。
“公子,咱们府上离这里有三里地那么远,公子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身体会撑不住的。”
小厮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散散的落下来,在我前行的道路上铺出一条光亮的,虚妄的,无法触碰的路。
我没有回应小厮,只是这么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他并不是真的担忧我的身体,只是快到了苝阳王服药的时间了,没了我这味药引子,苝阳王的病症,是无法缓解的。
哦,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处境逆转了呢?
冬天过去没多久,我便被放出了房间,可以在院子里活动。
而那位琴师也被接到府中居住,我每日都能看到苝阳王与他寻欢作乐,或是听到他一个人坐在亭中弹琴。
每当人看见我在看他,都会和善的转头对我笑,像是前苝阳院君一样。
偶尔他也会来看我,如同是正常人家的妾室和当家主母一般,与我闲聊,打探苝阳王的喜好。
我知道他们将我放出来,是为了从我的脸上看到嫉妒,吃醋等情绪。
为了狠狠折磨我。
毕竟我这么一个为了王爷,杀死那么多情敌的疯子,看到别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占了自己的爱人,又怎么会不疯呢?
可是他们想错了,我从始至终,都不爱王爷。
在喝下第一碗药开始,我就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妒忌,不疯狂,也不说话,每日除了看着面前的东西发呆就是研磨习字,读书画画,做着我这辈子,也是最想做的事情。
不过我放过自己,那位可不会让我如此轻易地度过这残存的日子。
“呯——”
琉璃瓷瓶被狠狠地砸在地上,苝阳王发狠的掐着我的脖子,对着我撕扯着嗓子大吼,“你这个贱人,你怎么恶毒至此!你杀了萧云,如今,就连萧霖也不放过!!!要不是你母亲当初跪下来求我,你以为,你还能活过今天?!”
他用碎瓷片逼近我,目次龟裂,我被掐的喘不过气,唇角溢出鲜血。
可是我却笑了,我说怎么这么像呢?
原来是前院君的弟弟,他为了给自己兄长报仇,到还真是舍得付出,雌伏于这个老男人的床榻,并不好受吧。
苝阳王看我笑,好似是看到什么恶魔一般,疯狂地把我推开,我的脑袋砸到石柱上,疼得的整个人眩晕不止。
苝阳王狠狠地又砸碎了两个花瓶就走了。
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地上,疯狂的咳嗽,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在服毒之后的一个月,我五感渐渐消失,外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变得朦胧起来,很多事情,好像就是前世发生的一样。
这是我曾经下给先院君的毒,他们打算让我也这样死去。
也算是我罪有应得。
每当母家有一点所作所为让苝阳王不满意,我这个弃子都会受到这个王爷的虐待。
今天苝阳王的新宠饭菜里被验出毒药,我这个恶毒的院君,自然是逃不过质问的。
恍惚间我闻到了一抹淡淡的梅花香气,有人将我抱在怀里,很温柔地擦去我唇角的血迹。
“咳咳……苝阳王要是知道他心间上,柔弱不可欺,被下毒的卧病在床的人,此刻正抱着他的院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我讽刺道。
“公子……”萧霖弱弱的,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很是可怜。
“呵……”
“公子再忍忍,很快,很快我就能救公子出去了,公子再忍忍……”
每当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总是这么一副委屈可怜又无辜的样子……
“别装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萧云的弟弟了,为了杀我,你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我呛出一口血沫,讽刺道。
“公子……!”
萧霖没有回我的话,很是着急的擦去我唇角的血,慌忙地掏出一颗药塞在我嘴里。
“真是个变态……”
在我第一次出现失明时,陷入崩溃,我砸碎了所有花瓶,用瓷片割自己的手腕。
我厌倦了一日又一日的咳嗽,吐血,厌倦了这黑暗的人世。也厌倦了污秽不堪的自己。
而这个被送来和我争宠的男子,背着所有人,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安慰我,劝我,说爱我,任我怎么推都推不开。
他说他爱我?!
我的情敌,这个为了给他兄长报仇,每天给我下毒的男人?!
疯子,疯子!
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往后的每一次,每当我受伤或是毒素发作,我这个情敌都会鬼斧神差的出现在我身后,照顾我,像是小兽一般轻轻舔舐着我身上由他一刀一刀亲自划开的伤口。
“小林子,你说当初母亲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变态来咱们府上?”
我停住了步子,看着路边的野花。
小林子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苝阳王的新宠,也就是埋在土里面的苝阳王侧妃。
“公子,您怎么还在想他?!您敛了他的尸体帮他下葬已经很是仁至义尽了!他这种败类,就应该被丢进乱葬岗喂狗!”
天泉二十七年冬至,我十六岁。
我作为一个人,却被像物品一样裹上嫁衣,妆扮成礼,从偏门送到了苝阳王府上。
在我的母亲院门外跪了一个少年,他磕破了头,喊哑了嗓子,却终究没能劝得为人母的她对儿子产生半分仁慈。
天泉二十九年芒种,我十八岁。
我获得恩宠,成功进入苝阳王内院。
苝阳院君院外跪了一个男子,他用自己的身世为条件要挟,求苝阳院君护住王爷的新宠。
天泉三十三年夏至,我二十二岁。
我手上沾满血腥,下毒害死了所以阻碍我前进的人,包括一直护着我十分无辜的苝阳院君。
灵感寺中跪了一个人,已经成为百姓父母官的他辞官回家,仿佛一夜间老了好几岁,向上苍乞求着救赎。
天泉三十五年冬至,我二十四岁。
我彻底失宠,被拘禁在王府,不见天日。
我母亲院门外又跪了一个人,是当初的少年,他跪在门外,最后成了我的情敌。
天泉三十七年今日,我二十六岁。
不出所料我今日会死,而与我纠葛半生的苝阳王会因为我死而死。
再没有人为我下跪乞求,他将我练成了药人,给苝阳王续命的药人,用生命换来我活下去的底牌。
苝阳王很讽刺的从想方设法让我死到费劲心思给我续命……
面前的景物开始变得绚烂模糊,花朵凋零,我落入黑暗,伴随着四肢百骸抽丝般的疼痛寒冷,心底涌出粘稠的,潮湿的温热,它裹住了我的灵魂,拉着我不停的下坠 。
小厮小林子惊慌失措的接住我突然下坠的身体,惊恐万分一边又一边的喊我公子。
小厮小林子,我的小厮小霖子。
“公子你在看什么呀?”少年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两个男子相恋的话本。”
“两个男子也会谈恋爱吗?也会喜欢彼此吗?”
“母亲说会,也要求我会……”小公子看着窗外四四方方的院子,像是一只小苦瓜。
“公子不难过,我可以陪公子一起学习。”
“可是我并不想嫁给别人,我想要考科举,做造福百姓的父母官…”
“那公子,我们偷偷学,我陪公子去参加科举!”
……
他说他爱我,
他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