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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婉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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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三娘子姜婉凝,就是那个因着被侍卫认错而被抱回姜家的小姑娘。姜宁不太清楚当年那件事的原委,只知道姜家没有将那孩子丢掉,而是当正经小姐收养了下来,顶替了她的位置,排行第三。也是因此,姜宁这次回姜家,便只能行四了。
姜宁原先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看法,且不说她走失多年,对姜家一众人等早就没什么感情,甚至没什么记忆了,就说她自己都是被宣王府收留才得以长这么大,自然不会嫉恨一个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小娘子。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们这般幸运的,饥荒、病痛、山匪……有的人,仅仅是一道门的距离,就再也见不到了。
姜宁忍不住回想起今早梦境中的那个长相与她相似的女孩,那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她而死的人,这份恩情重如泰山,一直压在她心底。
很多年来,她都会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坚决一些,能够拉住了那个孩子,或许她就不会被山匪杀死,或许她们就会一起遇到纪临,一起经历接下来的很多事,接着幸运被宣王府收养,过上同样安乐富足的生活。
可惜世事皆无如果。
姜宁请辞的话到底没能说成。
杨氏一听女儿出事,哪里还能顾得上姜宁在讲些什么,连交代都没交代一句,就带着一干奴从急匆匆地走了。
门前的小婢女打起帘子,待杨氏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下被晾在屋内的姜宁,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怜悯。
“……”姜宁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扬起笑容,冲着小婢女点了点头,走到门前,问道,“绿荷呢?”
绿荷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同别的婢女谈天,见姜宁唤她,也只当没听到,还是旁边的婢女推了推她,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问道:“娘子何事?”
任谁一大早地就被这么连续地轻待,都要激起几分火气,姜宁压下心中不满,对着绿荷问道:“姜三娘子……我三姐姐的院子在哪,你可知道?”
她得去确认一件事。
绿荷愣了愣,气焰忽地就弱了下来:“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听闻三姐姐方才昏倒了,我是做妹妹的,总是要去看一眼。”姜宁说着,见绿荷神态有些不自然,转而问道,“说起来,被指给我之前,你是在何处做活的?”
绿荷神色闪了闪,不太想说,但又见周围的婢女仆从都在看向这边,只好道:“回娘子,奴婢……奴婢就是在三娘子院里侍奉的。”
姜宁挑了挑眉。
家中接个新主子回来,从同龄的小娘子院里抽一两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这奴婢却是吞吞吐吐的,像是想要隐瞒什么。
想来是有些猫腻。
“那正巧,你带个路,咱们去看一下三姐姐。”姜宁无所谓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原因总不过是那几个,但她在姜家左右也待不长久,懒得去深究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这……”绿荷面露难色。
姜宁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怎么,我这个主子使唤不动你么?”
“不是!奴婢这就带路。”绿荷连忙答道。士农工商,虽阶级分明,但无论如何都是主子,她虽然看不起这商户家出来的小姐,但若是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应承这样的话,她还是万万不敢的。
姜婉凝的院子就位于正堂后面不远处,黛瓦白墙,落花垂柳,比正堂看着还要雅致许多。姜宁走近时,一眼便看到了院中一个用藤蔓编成的秋千,在早春的阳光中静静地挂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瞧着别有意趣。
院前的守门婢女想要拦住她,姜宁弯了弯唇角,道:“我是随母亲一起来看三姐姐的,方才路上耽搁了些。”
说着,不经意间朝西面侧了侧身,对着绿荷问道:“绿荷,你说是不是?”
绿荷拧起眉,刚要说“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姜宁幽深的眼瞳。
面前的小娘子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却无半点笑意,分明是和之前一样的面容,却半点没有了之前的温柔和顺,眉眼低垂,瞳孔漆黑无光,在早晨的太阳底下,却无端让人背生冷汗。
绿荷猛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回道:“是……”
姜宁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守门的婢女。
绿荷前些日子还是三娘子院子里的人,守门婢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信任自己的同伴,迟疑了两息,就将她们放了进去。
姜宁便施施然带着绿荷往里面走,穿过院子,进了外室,还未绕过屏风,便听见几分少女低低的呜咽,并着杨氏心疼的哽咽声:“娘的傻凝儿,医师说你心中郁结,好好的怎么就心中郁结了?若是有什么事,为何不跟娘说啊?”
紧接着便是少女止不住的低泣:“阿娘……我只是……我无事的,妹妹今日归家,您去多陪陪她吧……”
“你想着她做什么?”杨氏恨铁不成钢地哭道,“你都这样了,我哪里还能顾得上她?”
“可是……”少女带着哭腔说道,“她才是您的亲生女儿,我不过是个小偷罢了……”
“说什么呢,”杨氏连忙道,“在阿娘心里,你才是我的亲女儿!”
说罢,又道,“可是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快快告诉阿娘,阿娘这就去把那些吃里扒外的杂碎发卖了!”
“没有,”少女的声音带着数不尽的落寞,“是我自己……当初我不过是占了和妹妹长相相似的便宜,才幸运遇到阿娘,如今妹妹回来了,我……我该把您让给她的……”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想?”杨氏怜惜地将床上的少女搂进怀里,“当初那孩子走丢,侍卫将你抱回来,阿娘就知道,这是我们母女的缘分!所以阿娘把她的名字给了你,这么多年来,吃穿用度、嘘寒问暖,哪一样不是把你当作最亲的亲女儿?在阿娘心里,我当初走丢的女儿就是你,不是什么其他的阿猫阿狗,你今日说这话,多让娘心寒啊!”
“阿娘!阿娘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少女连忙回抱住杨氏。
姜宁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就见到面前的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真是感人,如果她们的对话中被嫌弃的那个“阿猫阿狗”不是指她就更好了。
即使在听到杨氏那声“凝儿”时就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自己在家中的存在完全被别人代替,心情还是难免有些复杂。
这样说来,原来这就是她走丢前的原名吗?
姜婉凝,是“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凝”,不是什么“宁静致远”的“宁”。
怪不得杨氏一听到她的名字是这个“宁”,就不打算让她改名了。
小孩子的记忆果然做不得数。
姜宁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走失多年,回到家,听说自己多了个姐妹,和听说自己的身份成了别人的,感觉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会稍微有一点儿——只有一点儿——感到难过。
可这样的心情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她离家这么多年,一直是面前的少女在陪着杨氏,人心都是肉长的,杨氏会更喜欢她,甚至让她取代她的存在,是一件完全可以理解的事。
况且,她对姜家也早就没什么感情了,不该为了他们的态度而有所波动才是。
如今这样,倒是显得她优柔寡断,且小肚鸡肠了。
再者,她又不是什么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还需要什么所谓亲生父母的怜悯。
她有阿爹,有阿娘,有几个闺中密友,还有纪临。
对了,纪临,若是让纪临看到她为了这点小事难过,说不定还要笑话她呢。
她可不能被他笑话。
姜宁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重新挂上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出声道:“母亲和三姐姐在说什么,让女儿也听听可好?”
这话一出,杨氏的身体立刻僵了僵,连忙回头望向她,带着些责怪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氏怀里的少女更是被吓得一抖,条件反射地脱离了杨氏的怀抱,退回床帐中去。
“女儿听说三姐姐昏倒了,心中忧虑,便过来看望一二。”姜宁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她这动作并没有什么弦外之意,床上的少女却立马又往床里头缩了缩,仿佛姜宁是什么洪水猛兽。
杨氏的脸色立即便黑了下来,沉声道:“现在看过了,就回去吧。”
姜宁蹙了蹙眉,她跟过来也不过就是想证实一下心中的猜测,如今知道了,确实就该早些提出辞行了。姜翰鹏或许还会顾忌血脉,不愿放她走,但杨氏明显就好说话得多。
但姜婉凝的动作却莫名让她有些不安。
她表现得太害怕了,从姜宁进来开始,这少女就一直缩在杨氏和床帐后面,没敢朝她看上一眼,仿佛十分恐惧被姜宁看到一样。
能趁着她对家中不熟,往她身边插人的人,可不像是会这么胆小的。
只是为了引起杨氏对她的厌恶吗?
心下好奇,姜宁便随心而动,一边答着杨氏的话,一边缓缓走到床边,不经意地拉开床帐。
“母亲何故要赶我走?女儿第一天回家,也想和三姐姐培养培养……”
床中的少女模样过分熟悉,姜宁的笑意被卡在半空。浑身的血液发疯一般地往上涌,头脑发懵,连脊背都变得冰凉。
那张与她三分相似的面容,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经长大了不知多少,她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不是那个在今早还出现在她梦中,在她的认知里为她挡了山匪而死的朋友,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