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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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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啊?”
许秉心身后突然传来穿林一语凭空打岔,许、靳二人都循声看向亭外。
婆娑曼柳簌簌,其后转出一个身着芰荷暗花青罗劲装,腰佩沙鱼皮鞘短刀的侠士公子,抱拳一笑:“靳兄莫怪。”
许秉心看他眼熟,靳紫垣已略回了礼,道:“看来仆人愚笨,还是怠慢了东亭,劳烦你特别来寻是我不周了。”
“没有的事,是我实在馋酒。”魏东亭不消说自己期盼见他,只推在酒上。
靳紫垣旋即相互介绍:“这位是魏东亭,魏前侍。”又看向对座,“他是我的同僚,许类,许中书。”
二人略一拜过,魏东亭又仔细端量了许秉心,忽拊掌问道:“尊驾可是户部许侍郎的胞弟?”
许秉心也约莫记起,那日太监传完旨,却独一人往苏辅政堂内去的,不正是这位御前侍卫?
但他如何了解自己家事?许秉心有些不解:“是在下,但不知您……”
“我们见过,阳春时节吧?”魏东亭见他还是发懵,继续道:“令兄麟儿的百日宴,我随统领前去贺礼,还是烦劳你领的座呢。”
“噢,是有。”许秉心嘴上答着,却几乎无甚记忆。
每每设宴,他恨不得变作个假山盆景,大家只当他不存在才好。过去倒也罢了,自从入了内阁做事,兄长再不姑息他的逃避,还特别拎到跟前待人接物。
侄儿百日宴时应酬满场,好悬要了许秉心半条命去,即使真有三分记得,他哪儿愿意去想那糟心事?
魏东亭但见许中书兴致缺缺,既不知缘何更有几分尴尬。靳紫垣便一语束归:“原来你们才是旧识,那我只托出今日原委,秉心自不会见怪。”
“我晓得了,”许秉心一气儿抢先说了:“原来是前侍大人有约,我不好唐突则个。”
靳紫垣见他顺杆使性偏说怪话,自己倒也罢了,但不知魏东亭会作何想?
正想周旋两句,魏东亭却朗笑道:“不过是找紫垣兄讨杯酒喝,你来又何妨!我出门时,管家备了那许多佳肴,我还恐怕太过浪费。靳兄,小弟冒失,可否请许大人一同入宴?”
靳紫垣自然点头称好,许秉心虽顺了意,但仍有些闷闷。
其一是魏东亭突然闯出,说话情态似和紫垣多是相熟。这从哪儿起的因?许秉心回想魏东亭来传旨时只秉公行事,尚无相交行迹,难道不过这多半月关系?
此则未解。其二,更难想通魏东亭一个天子近臣和靳紫垣怎会交好?兄长耳提面命历历在目,纵然许秉心百般抵赖,还是清楚紫垣系属鳌拜麾下。
一时真是扑朔迷离,乱麻无头。回去的路上,许秉心出奇的寡言,魏东亭还以为他就是如此性格,本想问清“郎大人”是何人,也只好按下。
但怎知,觥筹交错间,许秉心三杯两盏白干下肚,那些个心事只似竹筒倒豆子,全部抖露先去追问魏东亭。
“你怎么会和紫垣相熟的?”许秉心抱着酒盅愣愣瞪向魏东亭,还嘟嘟囔囔说话:“你们是同乡?还是同旗?也不对啊……”
魏东亭正将举杯,听了便要放下回答。
但当真要解释,却从何说起呢?魏东亭想到再遇时月色江声的水天悬火,想到送靳兄离宫时,他走向漫天星斗,
“靳大人!”德汇门前,魏东亭情不自禁。
锦衣将去肃穆宫禁,却唤玉人回首:“魏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我,”
吩咐?皇上哪里有什么吩咐。魏东亭本只是传声,偏容自己步步相送,是夜迟,是宫深,合该自让地步。
思量应在月明中。将要落钥的宫人联袂携着灯笼,从西面摇曳来,在地上也勾连出了北斗。再迟,谪仙逐风,星宿谦引……不,魏东亭要昧下归月灵丹。
“吩咐……但也算不上的,只是若得方便,可否再相见呢?”
“下官惶恐,”靳紫垣一夜悬心,是疲惫着支援:“不知此是……”
“这也并非,绝非,出于监察之意,”魏东亭着急着解释,但他从来不善谎言,翁着头脑也放弃找甚托词:“只是我的请求,可否”
回应呢?
他不说,可能是不应该,可能是不胆敢。魏东亭尚未思考过皇上待靳紫垣如何,每次与靳紫垣的相见,龙君自在腾云驾雾,似是不屑向了了凡事露一露天颜。
但盘桓,是每一片云都承仗天家气象,每一溪流都叩谢君恩浩荡。魏东亭可能还不懂,性命的本能却已警醒它的造物莫罔弃界限,徒涉弱水流沙。
靳紫垣却在这时笑了。是苦笑。
“魏大人抬爱,下官不胜感激。”他只是在想,天子亲信相胁,是不值得的。难为魏东亭违心至此,多少有一分自己的罪孽。
所以靳紫垣回望魏东亭,月光将他的自嘲掩饰得很好。魏东亭像是对着那些他看不懂的泼黛山水,见山笑了,他也跟着笑。
“那我便冒请靳大人空闲时小聚,”还不足,“休日我在小滦河北的古眺亭等候?”
尚在少年志气。山水无动于衷,魏东亭既跋涉到此,仍然开怀长啸。
“你怎么不说话?”魏东亭被许秉心用筷子指着,刚才抱着的酒盅也顾不得了,狐疑得要扒上他看看是不是个木偶骗人。
靳紫垣叹气,招手让丫鬟好生扶他,去旁边月桂树下小榻吹吹风。
许秉心不敢唐突女子,束手束脚地刚坐了半边,忙拽过引枕揽在身前,似有了不得了的盔甲,又向魏东亭进攻:“难道你是皇上派来盯着紫垣的吗?”
“没有的事!”魏东亭立刻回答。
“哈!”许秉心抓到了破绽,“答得这样急,莫不是踩到了痛处?”
“紫垣兄,我当真不是这般。”魏东亭对着两边着急,决定先向靳紫垣下保证。
靳紫垣旁观得可乐,对于此事,在与东亭连月相交后他心里已信了八分。
魏东亭和许秉心似的,提起朝事就苦脸,更不会和他聊什么公务,就只说些杂事,还不时被靳紫垣套了话去。
皇上究竟为什么让他来?找不到理由,那就真是魏东亭自发自愿。靳紫垣甚至又要为皇上一叹,倒戈“敌营”者,竟是身边最信人。
“我知。”靳紫垣莞尔着自斟自饮,也不劝架,看他俩斗口。
魏东亭一来不能将宫中事情向许秉心讲,二来也有几分不愿外人听去其中牵挂。便向前追溯,想到悦朋店的磅礴大雨,想到拒刃以救,想到画屏剪影……他更不想说了。
“反正,紫垣兄这样的人物,谁人不愿相交!许大人,就说你,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我哪儿和你一样!”
“那你又怎会与紫垣兄交好的?”
许秉心听到“紫垣”、“交好”,气先下去了一半。看来魏前侍也有几分眼力,他沾沾自喜:“是了,我和紫垣一起做事,我俩同在一桌,”
“隔桌。”靳紫垣纠正。
“……是,”许秉心重找了别的旁证:“素日文书,紫垣和我勠力同心、相得益彰,备受辅政主事器重。莫说寻常六部过文,就是紧要之……”
“寻常多受许大人高情厚谊,下官深感惭愧。”靳紫垣只叹夏夜风短,不仅没让许秉心清醒,反而愈发陶陶醉醉,若不制止,更不知要口出什么狂言。
许秉心被噎了话语,抱着引枕半晌,方才反应魏东亭是内侍卫,这些事怎能相谈。
他刚想找补,陡然惊吓间残酒翻上,开口竟然“嗝”地一声。于是本带三分酡红的俊脸,更通红得漫上耳尖。
靳紫垣见状笑也非是,恼也非是,竟不知如何打岔。
魏东亭尚不知许大人素日秉性,只担忧着气氛,恐怕因自己引出了不是,连忙起身出了别厅,去院中关照。
“前番喝得急,许大人可有什么不适么?”魏东亭半蹲了身,略略前倾着询问榻上人。
“……没有。”许秉心不自在地偏头,想寻紫垣解围,魏东亭仍是担忧:“您面上太过酒赤,不知靳兄府上可有备什么解酒汤?唉,我应该带些山参来……”
“山参?”许秉心不解其意,“有谁生病了吗?”
“熬醒酒汤用。过去若与亲朋弟兄喝酒,便要让人煮着一帖以备不时之需,”
“这,这怎么好乱喝的!”许秉心骇然。
山参必指的是白山野参,他是南方人,从来以其为千金难易的救命药。他自然不知在关外并不只见数十年、上百年的珍稀药物,万林钟灵毓秀间,生息代代无穷。
“不好不好,”许秉心皱着眉,语重心长地对魏东亭说:“人参性归三经,大补元气,我们青壮之辈如何使得?若是用了提气过盛、运化不能,更恐怕适得其反。再者,若寻常滥用猛药,他日沉重间岂非救无可救了?”
魏东亭听着连连点头——
许大人不似太医说话云山雾罩,区区几句就直点要害,殊为有理。他也没觉察过去煮汤不过菜参而已,但觉许大人博学多识,自己要将这些忌讳牢记才好,切不可再伤他人。
“原来如此!那请教大人,寻常醉酒如何好解?”
许秉心见魏东亭认真专切,他也不矜身份,直挪了半身,拍了拍榻:“来坐!容我给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