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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成何情绪 ...


  •   在黑沉沉的夜里,江雪柔彻底失去了力量,浑身冰冷。
      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阳劫持了一辆马车,行了数十里,天蒙蒙亮时,又劫持了另一辆。她自己伏在车厢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侧着脸,耳朵紧贴着车底,听见车轮辘辘,知道自己在一条路上飞奔——她想,在她的世界里原没有这条路的,一头是薛夫人,一头或许是江女侠,现在她居然走上来了,渐行渐远了……噩梦就接踵而来。
      她知道有一拨接一拨的追兵,一伙连一伙的拦路虎,慕容端阳和伍婉云勉力打发。她只是蜷缩在那里,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只是迷迷糊糊在想,不,这不是她所应该走的路,她应该回头,回去薛少白身边,回去女儿丫丫的身边,过幸福安逸的生活,过薛夫人的生活。
      有时她也醒着,从摇晃的车帘向前看去——蒙蒙烟雨,给前面的两个女人笼上一层薄纱,朝气蓬勃。赶着马的慕容端阳,没有像以前那样披着大红披风,但是,腰里一柄长剑,依旧意气风发;那边上的伍婉云,以前从这角度看过去,一定会瞧见一只翡翠耳坠在脸颊边晃啊晃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清瘦的瓜子脸,前所未有地显出了红晕。
      她渐渐痊愈,还是躺着,晓得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阳的师父,慧心庵的天元师太去。
      “管他再有什么人追上来,都一剑一个砍了!”慕容端阳在前面说,“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伍婉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是快些赶路吧,投奔你师父后,好让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为了救咱们,伤得可不轻!”
      说着,两人都回头向车里张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过脸去,假装睡着,她就愈恨自己——这是怎么了?前面两个难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连日来带伤抵挡追兵,保护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为了谁来沦落在如此的地步?这样,蜷缩在马车里,亡命天涯?罢了,罢了,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那荒唐的江湖梦,一时冲动,坏了三纲五常,一时自不量力,妄图挑战男人的律法。天塌下来,原该由男人扛着——影子,影子永不能脱离本身。
      杀人了,杀人了……那些从不曾远去的声音纠缠着她,她头痛欲裂。必须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着,否则,洗脱不了杀人的罪名,更加,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她。
      她得回去。
      这样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便要唤慕容端阳姑嫂。却不想,前面马匹一声长嘶,突然惊了,马车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凭借着一路逃亡的经验,江雪柔晓得,准是又有追兵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面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接着就听见慕容端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草包!”
      那追兵中被骂做草包的也不生气,只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着车中的剑,攥紧了,悄悄凑到车帘的缝里一望,来的有二十余人,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陈文庆。她略略放下心——别的不怕,每次见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会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没有碰上。
      陈文庆的心思,看来只在慕容端阳一个人身上,冲着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来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阳冷冷一笑:“我看你是来送死的!”死字出口,手里缰绳已经放开,同时长剑出鞘,人亦如一道闪电,直向陈文庆扑了过去。
      陈文庆翻身落马,避过了这一击,不待慕容端阳第二招攻上,旁边帮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跃上前来。
      江雪柔知道连日争斗,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都是元气大伤,这时交手,哪怕对方是草包陈文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她有心拔剑相助,可是剑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绑架的,这样贸然杀出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其中有诈?这叫薛少白今后如何做人?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复返丈夫身边?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剑插了回去。
      慕容端阳绝对是争强好胜的脾性,以一敌多也决不叫人帮手,渐渐便力不从心,守多攻少。伍婉云见了,掀帘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见她握剑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剑加入战团。
      江雪柔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师姐和端阳待我,何等赤诚?,而我却在这里躲着连面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两全的么!或者先帮她们把这里的敌人杀退了,再回头向少白解释?
      她还不及想出个主意,车后的帘子忽然一掀,一个使板斧的家伙钻了进来,见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里刹那转过好几个念头: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场?杀人灭口,助慕容端阳一臂之力?或者,已经被看破了,必杀他无疑?虽是这样没个定夺,见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长剑一拔,一剑断喉。
      使板斧的瞪着眼,张着嘴,一蓬污血喷出,倒栽下车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这是……却不及细想,帘子一掀,又钻上一个,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张黑面着实吓人,口中更呜哩哇啦喊着粗言秽语,直向江雪柔扑了过来。江雪柔此时如何还能思考?举了剑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时剑尖照着来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觉腥臭的液体扑面而来,急忙在狭小的空间中伸腿一蹬,把那尸体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着气,才也发觉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痛得她头昏眼花——哎,她怎么恍惚闻到了家里的香气?她狠命摇了摇头,香气却愈加浓烈。
      第三个人攻上车来了。
      江雪柔想要握紧剑,但手上竟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见着那人一对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只有偏头去闪,由着对手一击不中,峨嵋刺没入车壁的木头中。
      那人一时劲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钩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间收回。江雪柔忙提剑疾刺,可是剑,怎么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说你和这俩娘们是一伙的,原来真是不假呀!还是陈少侠神机妙算,晓得这里有你们三个不要命的女人,都预备了‘软筋散’给你们哩!”
      江雪柔一听“软筋散”三个字,登时心下大骇,一瞥车外,果然也是陈文庆一伙占了上风,不由焦急万分:这时如若被擒获,师姐和端阳总是完了,自己也决拖不了干系,想要回到薛少白身边,是万万没有可能了!而她又暗自痛恨自己无耻自私,竟然只想着自己的前途……一恍惚,只见金光一闪,那分水峨嵋刺又扎了过来。
      江雪柔这时那里还有力气还手,只奋力将剑攥在手中,只待那峨嵋刺已经刺到自己面前了,才突然把头一缩,握着剑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以全身的重量压在剑柄上,把对手整个人穿在了剑上。
      江雪柔听见外面陈文庆等人得意的笑声,是在叫嚣着,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投降。她瞥见两个女人,已然力气全无,是相互扶持着,才不至于倒下。她心里一凉,颓然往后一靠:糟了!
      感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腰,她伸手摸了一把,想起这辆车是慕容端阳从一个进香的官太太那里抢的,这冷硬的事物想来是一罐香油!也是急中生智的,她当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来,打火褶子点了,向陈文庆等人丢了过去。
      陈文庆这时正自得意,却见马车窗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火,着实吃了一惊。那香油罐子顺着地势滚个不停,他们那几匹马惊了,全都长嘶悲鸣起来,更有几匹撒蹄狂奔,把骑手都统统摔落。陈文庆登时大怒,手里断情剑一挥,把那罐子斩成了两半。但这一斩,香油遍地,火更是无处不在了。
      伍婉云和慕容端阳得了这个大好时机,全力爬上车子,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边陈文庆如何肯放过?挥剑策马就要追赶,所幸车上的香油还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计重施地丢了几罐出去,浓烟滚滚,烈焰纷纷,隔着那边人仰马翻,这边,三个女人绝尘而去。
      可是也没有跑出多远,江雪柔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了,听两匹马发出一声悲鸣,车子更是喀啦喀啦巨响连连。她还不及反应是出了什么事,已经重重撞上了一边的车壁,接着是车顶,另一边的车壁……一弹指间,已经翻了好几个身,昏天黑地不知所处,待到撞击和巨响全部停止的时候,身体已经浸在冰冷的液体中。
      “该死!”慕容端阳在不远的地方骂道,“居然是陷阱,我们掉到河里了!”
      江雪柔摸索着钻出了车子,只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整个身子也是浸在水里的,只有湿淋淋的头露在外面,而周围影幢幢的,原来是在一片芦苇地里,早春时节,去年的枯苇和今年的新苇掺杂着,黄黄绿绿的一大堆。再看岸上,两匹马正是陷进一个硕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断了腿,马车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着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和两个同伴靠在一起。
      “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阳还不住口地骂,“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胆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场!”
      伍婉云皱了皱眉头,道:“好在这软筋散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药,有个十天半个月就会自行散去……”她说着,不无关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师妹,你还好么?”
      江雪柔心里一热,脸也跟着烫了起来,惭愧万分,低低答道:“还好。”
      伍婉云没有注意,只在水里伸手轻轻搀扶着江雪柔,转头对慕容端阳道:“为今之计,当速速投奔你师父!”
      慕容端阳点了点头,四下里望望,突然道:“这帮卑鄙小人,他们想害死咱们姐妹,却怎么也想不到,咱们掉在芦苇丛里,他们寻也寻不着哩!”她说着又回身一指远远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对面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来咱们赶车,还须绕个弯子才能过去,现在就从这芦苇丛里趟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伍婉云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小鬼头,还说闲话,这样泡在水里,咱们现在一点内力都没有,迟早冻死了,还不快走!”
      慕容端阳在水里冲嫂子作了个揖,道:“遵命,姐姐!”说着也伸手搀扶了江雪柔,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在芦苇荡里挪动。
      这天是微雨的天气,没走两步,天色就昏暗了,三个人的行动一发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战连连,相互依偎了,寸步难行。
      恰在此时,听得身后的岸上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见火光冲天,正是陈文庆一行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三人一惊,惟恐行动暴露,只得在水里站定了,静观其变。
      岸上陈文庆等人勒住了马,在陷阱边巡视了一圈,便有一个人道:“陈少侠,车里没有三个娘们的踪影,想是跑得远了。”
      陈文庆自己将火把移近,看了看,道:“她们三个现在力气全无,跑不远的!就在附近。”说话间,擎了火把,将四周周照了照,显然前方泥泞的道路上并没有行人的踪迹,旁边树木丛生的山一时半会也无法攀登,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影幢幢的芦苇荡里。他冷冷一笑,道:“这么冷的天气,夫人小姐们可是耐寒得很啊!”
      他话里暗示得明白,手下的也都望了过来,熊熊火光中,好像芦苇在燃烧。
      慕容端阳愤愤道:“这乌龟王八蛋的陈文庆,姑奶奶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伍婉云怕她冲动造次,慌忙掩了她的口,低声道:“小心被发现,我们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啦。”
      慕容端阳又是寒冷又是气愤,微微颤抖,道:“怕了他不成?这帮家伙逼人太甚!”
      江雪柔感觉她搀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去,不知道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不多时,见她手里拿了副弹弓。“你暗算姑奶奶,姑奶奶也打回去。”说罢,一颗弹子已“飕”地飞了出去,而岸上接着便传来一声叫,显然是打中了。
      江雪柔先是一喜,旋既又焦急万分:要知道,慕容端阳的弹弓,平日里上山打鸟,那是百发百中,对付市井流氓也是一打一个准,如今这样发出去,本可以解决个把敌人,可是她劲力全无,打是打中了,于对方丝毫无损,只不过平白暴露自己的行踪。
      伍婉云也是早料到了这样的后果,一把夺过弹弓,把慕容端阳一拽,隐入水中。
      岸上的人群果然骚动了片刻,都望向了三个女人藏身的方向。有人哇哇大叫道:“敢暗算爷爷我!”又有人道:“陈少侠,咱们这就一把火烧了这芦苇荡,看她们出来不出来!”
      江雪柔心里一紧,屏息听着。
      只听陈文庆答道:“出来是一定要她们出来的,只是在下的未婚妻也在其中,放火恐怕不妥吧。”
      岸上又是一阵骚动,吵嚷不堪。江雪柔依旧凝神听着,但心里也乱糟糟打算着出路。她想她可以出去,因为她是被绑架的,况且方才一场争斗,但凡见她出手的,也都死了。她只要离开慕容端阳姑嫂,然后呼救,一来引开那些人,二来就此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去……
      旁边慕容端阳却是咬牙切齿:“倒不如干脆出去杀个你死我活!”
      伍婉云拼命按住她:“妹妹不要冲动!”
      但慕容端阳只是挣扎:“冲动什么?一会他们放起火来,难道就坐以待毙么!”
      “一动不如一静。”伍婉云道,“现在一动,就被发现了。”
      慕容端阳辩不过,依旧气乎乎的,瞪着岸上,恨不得目光就是暗器,可以把那些人一一钉死。
      岸上喧闹终于在陈文庆一声令下后安静了下来。“我们人多。”他说,“现在就下水去搜,把她们三个搜出来!”
      余人嚷嚷了几句,无非天黑水冷之类,但俱知道抓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头功,也就不再分辩,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下水来。
      江雪柔眼见着一条条人影逐渐逼近,知道自己再没时间犹豫了,呼救,是个两全的办法!她想到这里,忽然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伍婉云,就向东边走。
      伍婉云一愣,想要拉她,已是不能。慕容端阳更是惊叫出声:“姐姐,你……”
      江雪柔回头微微一笑,道:“我是被你们绑架的,引开他们,他们不会伤我的!你们保重!”说毕,决然向岸边去,故意向东趟了几丈,又远离水岸趟了几丈,确信离开慕容端阳姑嫂很远了,才高声呼救:“来人!救命!”
      清冷的春夜,偏她这一声喊得凄厉。呼啦啦,火把全照向这边了,在芦苇荡稍稍稀疏的地方,湿漉漉的她,暴露在光线里。
      “薛夫人!是薛夫人!”有几个人叫道。
      “救命……救命……”江雪柔惨白着脸,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她,但她别无他法,这是唯一回归正道,而又不伤害朋友的做法。
      她奋力向岸边趟着,芦苇根绊着她的脚,跌跌撞撞。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暴露了慕容端阳姑嫂。
      举着火把的人纷纷向她这边靠拢过来,连陈文庆也跳下了水,大步走上前,将她一抱,又大步走回岸上去。
      “抓着一个,其他两个想来就在附近了。”一个人说道。
      江雪柔感觉那些家伙全都目光如炬,盯着自己,是同伙,还是被绑架,就看这时是反应了!她当下一把拉住陈文庆的袖子,哭道:“我……少白呢?少白在哪里?我要少白……我要少白来救我……”
      她这一哭,旁边的人愣了愣,面面相觑。
      江雪柔又继续哭道:“我……我好容易才逃出来……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江雪柔裹上,柔声道:“薛夫人受惊了,不知慕容小姐和令师姐……”
      江雪柔抽噎道:“她们……她们……”她偷眼望了望芦苇荡,伍婉云和慕容端阳藏身的地方隐在重重的黑影里,一点点晃动,显然是她们已经在向水的南岸趟去了。当下,她向东一指道:“她们上那边去了……她们想要杀我……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等人顺了她指的方向望望,一团漆黑,无法分辨,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雪柔。
      江雪柔继续拉着陈文庆——如果说,眼泪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钱,这在以前莫说是慕容端阳会跳起来反驳,就连她江雪柔自己也是不承认的;但是现在,在救命的关头,她终于晓得了,她只能利用这些!她就死死拽着陈文庆,梨花带雨,三分病容,五分可怜,两分凄艳:“救我……少白……少白是你么……救我……”说着,又悄悄在披风下划破了旧伤口,一时痛得直打冷战,血流如注。
      “哎呀,薛夫人……”几个人惊呼了起来,哪里还理会芦苇荡里的动静?都把江雪柔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救薛夫人要紧!”众人七嘴八舌,“那俩娘们跑也跑不远……是不是一伙的,反正把薛夫人带回去,三个总是抓回来一个……”
      江雪柔依稀觉得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愈加向陈文庆怀里靠了两分,喃喃道:“少白……少白你来了……太好了……少白救我……”
      “哎呀呀,看薛夫人都病糊涂了!”人群嚷嚷着,“陈少侠,你快拿个主意吧!”
      陈文庆愣了愣,把江雪柔一抱,道:“好,救了薛夫人也算是一功,咱们先回客栈去。”

      一炉好香,白烟一捧捧,迷了人的眼睛。
      江雪柔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又回到薛夫人的位子上了。温暖干燥的客栈房间,干净的衣服,可口的饭菜——唉,只是不知道,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有没有到慧心庵呢?自己这样,总算两全了,不再亏欠她们了。
      她伸手撩了撩烟雾,什么也没抓到,就像这次荒唐的行动,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吧!听说薛少白受命主持这次的追踪,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
      她斜倚着柔软的靠垫,微微一笑,了结了!但是一笑的功夫,心里又不知何处,升起莫名的,小小的悲哀:自己这个人多少有些叶公好龙!天天就做着江湖梦,最后落得这样狼狈!
      “薛夫人!”陈文庆的声音将她猛然惊醒,也不请示,一推门就直接进来了,“薛夫人身子可好些了么?”
      江雪柔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陈文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自己方才为了脱险,那样装疯卖傻地倚在他怀里,不由得烧红了脸,低低回答了一句:“没事了。”
      陈文庆却好像全没看到她的尴尬,只把一碗药端到了她面前,道:“山野之地,寻不得好大夫,在下本随身带了些人参丸,煮了水给薛夫人调养调养。”
      江雪柔连忙道谢,又见陈文庆站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的目的远非送药那么简单,显然是要盘问自己了。躲也躲不过,左右谎言她这一路上都编了无数次,蒙得一人是一人,蒙得一时算一时吧!她因略略向边上让了让,把绣榻的上首让给了陈文庆,道:“陈少侠请坐。”
      陈文庆也不客气,把袍子一撩,扇起几缕淡淡的幽香,就端坐了下来。
      江雪柔等着他开口。
      陈文庆道:“薛夫人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想起来这事皆由在下而起,实在惭愧。”
      江雪柔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接不上话。
      陈文庆又道:“在下听说,慕容小姐一直都不肯嫁于在下为妻,而慕容夫人也是为了这事才误杀了丈夫——可怜端文兄的尸首到现在也还未发现。唉,都是在下所累。”边说着,边看了看江雪柔的神色。
      江雪柔不敢抬头——她听到慕容端文的尸体,心里早就发了慌,恐怕自己满脸都写着“帮凶”二字。她只低声应道:“啊……也没有多少地方,得赶紧找到了,让他入土为安啊……”
      陈文庆道:“在下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且在下打算在端文兄下葬时,一定把慕容小姐和慕容夫人都带回去。这事都是在下的过错,在下要在端文兄坟前起誓,不再强娶慕容小姐为妻了。”
      江雪柔听他这话,简直没有一分可信之处,可还是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只一瞥,目光已经被陈文庆捉住了。
      “薛夫人?”他显出十二万分的真诚。
      江雪柔慌忙又垂下头去。
      陈文庆微微笑了一下,道:“薛夫人当然是不信在下——你一定以为在下仗着断情剑,要强娶慕容小姐,是贪图那武林盟主的宝座……”
      江雪柔心道:难道你不是?
      陈文庆又接着道:“其实,在下有几分本事,自己还不清楚?这武林盟主的宝座叫在下来坐,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如坐针毡’,恐怕还没有坐热了,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倒是句实话。江雪柔想,可是陈文庆怎么突然和自己说起这话来了?
      “在下无意中得了这断情剑……”陈文庆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不过是想在江湖上混口饭吃而已。谁想到会闹出这等事来?”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道:“薛夫人看,在下现在要如何是好呢?”
      “这……”江雪柔冷不防被他问道,有点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讷讷道:“这……我怎么知道?”
      而陈文庆忽然一笑,道:“薛夫人怎么不知道?”说时有意无意地一伸手,已经越过了榻上的小桌,把江雪柔的手按住了。
      江雪柔一惊,待要抽手,却发现陈文庆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逃脱不得,一时又羞又急,道:“陈少侠……你……”
      陈文庆抚摩着江雪柔的手,道:“薛夫人……不,少白是我义兄,你是我大嫂哩!” “
      江雪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是急于挣脱,但就是不能够。
      陈文庆又继续往下说道:“嫂子,这么些日子,你可真是受苦了,小弟我痛在心里。”
      江雪柔急了,偏偏又看见窗外有个陈文庆一伙的人经过,慌忙伸了另一只手去关窗户,却又被陈文庆抓住了。江雪柔怒道:“二弟,我既是你嫂子,你怎如此对我?不怕江湖上耻笑么!”
      陈文庆嘿嘿一笑,道:“咦,嫂子这话就奇了,方才在水边,嫂子一个尽儿抱着小弟,叫‘少白’,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嫂子是被折磨了许多天,病得糊涂了,这才把小弟当成了少白兄了。”
      江雪柔羞愤交加,道:“我……我方才是伤得重了……一时……一时冒犯了二弟……”
      陈文庆笑得更加开心,捉着江雪柔的双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道:“这大家都晓得,而且晓得嫂子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才把嫂子带了回来。嫂子,您是病着的人,正需要安慰哩,小弟可着实愿意做你的‘少白’呢!”
      “放开……”江雪柔怒道,“我……我现在清醒着……”
      “嫂子的伤势,没这么快恢复吧?”陈文庆盯着她,“小弟看你的伤口和方才并没有多大起色呀!难道嫂子你方才也是装神弄鬼?”
      江雪柔一时怔住,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陈文庆拉了她冷冷一笑,道:“嫂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们这几个女人一样傻么!你这样回护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以为大家都是瞎子么!”
      江雪柔心里一凉,但口中却道:“你说什么!”
      陈文庆道:“嫂子,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分明是让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逃走,自己来引开小弟的。小弟是对你心存怜惜,这才帮你演了这戏,也暂时放她们两人逍遥一阵。”
      江雪柔一时羞愤气恼齐上心来,挣扎道:“胡说什么!我……”
      陈文庆却忽然将她一搂,道:“嫂子,你以为你很高明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天,我从花园经过……看见有人在挖地呢!一个是伍婉云,另一个,是不是嫂子你呢?”
      江雪柔感觉他的气息已经吹着自己的面颊,愤怒道:“陈文庆你这个……你……你既然看破了,我……我……”
      陈文庆冷笑着打断她:“嫂子,你想说什么呢?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么?唉,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傻呢?你以为你还能一人当么?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薛少白么?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老婆,把伍婉云给放走了!你就出来承认呀,承认了,薛少白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啊?江雪柔如坠冰窖之中!少白!她拖累了少白!天啊,她怎么会拖累了少白?千不该,万不该,一个做妻子的,怎么可以拖累丈夫!
      陈文庆见她瘫软如泥,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拥了她柔声道:“少白兄是我的义兄,嫂子,你想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定带了嫂子回去,向诸位英雄证明,嫂子是被冤枉的,少白兄是被冤枉的……”
      江雪柔怔怔的,由他拉着手,耳鬓厮磨无所不至,心渐渐渐渐沉了下去: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
      陈文庆的手抚摩过江雪柔紧锁的眉峰,啃啮着她的脸颊:“嫂子,哦,雪柔,都说西子门出美女,果然雪柔你是西子门第一的美女,少白兄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唉,若说慕容端阳这丫头,虽然俏丽,又怎能同你相比?况她又泼辣难缠,怎比得雪柔你温柔体贴……唉……雪柔,我心里想的,就只有你一个……”
      江雪柔眼里热辣辣淌下泪来,无计可施。
      陈文庆又喃喃道:“唉,雪柔,我一看见你,就被你勾去了魂魄……你就成全了我吧……”
      江雪柔猛然间感觉陈文庆已经在解着她的扣子了!这就好像在她昏沉且痛苦的伤上突然又撒了把盐,更痛,但是惊醒。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玩偶,即使要做,也只能从一而终,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成为陈文庆的玩物!即使是为了薛少白,这也不行!她是他的妻子,左右是令他蒙休,与其被陈文庆侮辱,并且今后时时受他胁迫,还不如……还不如自己去向薛少白说明一切,她犯的不是大错,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她……
      “你放手!”江雪柔奋力推挡陈文庆,一壁拽着自己的衣服,一壁胡乱抓破陈文庆的脸,“你放手,我要叫人了……你放手……”
      “你叫好了!”陈文庆笑道,“方才人人都看见你是怎样对我的,就像发春的猫!”
      江雪柔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她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暇流泪,把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四肢,推挡,踢打。她决不就范,她宁可一死!但是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她受了伤,她还中了软筋散……
      她想她是死定了,是生不如死了!
      她的肩膀被牢牢地按在临窗的矮几上,双手像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啊,那是什么东西?冰凉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手触上去了,就抓紧,抓紧了,就向自己这边拖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呛呛声和刺目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拿着剑了,拼命就抹脖子。这就死吧!她想,就死吧,死了干净,也不拖累少白,也不拖累任何人……但是陈文庆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她不能,不能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与他争夺,纠缠,扭打。她并没有力气,但是她不想活了,她豁出去了……
      “啊——”这一声惊叫发自江雪柔的喉咙,她感觉强烈的腥味,带着温度,质量,直扑到她的脸上——是血!她愣了一下,原本天旋地转的视野就剩下眼前一张脸——陈文庆,他依然瞪着眼睛,但是喉头咕噜咕噜响着,发不出声音,然后那张脸渐渐向自己这边贴近了过来,近了又近。江雪柔吓得叫也叫不出声,一个沉重的躯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她被压得没有了呼吸,只是张着嘴,眼睛看着房梁。许久,身上的那重量都没有移动,她的意识才逐渐回来,手脚并用推开了陈文庆,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好像一个差点儿被扼杀的人,突然被赦,大口喘着气。
      喘息,喘息,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这一运动而放大又缩小。那个人,倒在地上,血泊里,究竟是陈文庆,还是当日的慕容端文?
      杀人了!杀人了!绣琰断续的叫喊。江雪柔捂着耳朵,但是躲不开。杀人了!杀人了!天啊,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一种癫狂的情绪支配着她的四肢——她就扑过去,扑到陈文庆身上。
      血正从他的右胸汩汩而出,江雪柔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竟然还活着!她先本能地又抄起剑来——刚才那样的慌乱里,居然她拔的是陈文庆的断情剑——想补上一剑,彻底把这个恶魔送上西天。
      “别……别杀我……”陈文庆哼哼着,“别杀我……我不说出去……我不说出你和伍婉云勾结的事……”
      江雪柔愣了愣:“真……真的?”
      陈文庆□□着:“不说……不说……我也……我也不会再冒犯你了……嫂子……”
      江雪柔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杀人之罪一旦犯下,她就真的走上不归路,永远也不能回到薛少白身边了!但是……信他?不信他?杀他?不杀他?啊,这如何是好!
      “嫂子……你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断情剑我也给你……你拿给少白兄……他……他才是做武林盟主的人物……”陈文庆哀求着,“别杀我……我也……我也不要娶端阳了……”
      “我……我不要你的断情剑……”江雪柔有点语无伦次,“你……只要你不说出去……尤其……尤其刚才……你不说出去……”
      陈文庆痛苦地点头答应,后脑勺撞击着地面,咚咚咚,一下下都仿佛敲着江雪柔心里的丧钟。她已经无法再考虑清楚了,身处崩溃的边缘,只要这声音再响一次……
      啊,这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陈文庆发出低低的哼哼声,长短断续,和着江雪柔粗重的呼吸——天啊,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那一炉香还没有焚尽,可她的生活为什么又急转直下,变得这样不可收拾?
      她像个僵尸一样跳了起来——天啊,天啊!少白!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救我?

      江雪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客栈逃出去的。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立刻回去,回家去,回薛少白身边去。她只需要她的丈夫,救她脱离噩梦,就好像在平常夜里,只要一做噩梦,他就会搂着她的肩膀一样。
      然而暗夜里,天涯何处是归程?她狂奔,一天,两天,三天……直跑到全身的筋骨如同散了架一般,再也站不住,这才倒在一条小溪边,掬了捧溪水来喝——哎呀,水里那个女人,憔悴如斯,尘是尘,血是血,哪里还有半分西子门第一美人的风采?她怔了证,又掬两捧水洗了脸,方才见本来颜色,这一向真的清瘦了。
      顾影,原会自怜。
      她背靠着水边的巨石,胡思乱想,仰望青空。只要回去薛少白的身边,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倾听关关嘤嘤的鸟鸣,好累。
      不料这样迷迷糊糊就真的睡了过去,一直到天色将晚,乍暖还寒的山风一刀刀割着她的脸,这才醒了,眯着眼睛望望,山溪中如何映出这许多火光?
      江雪柔一惊,完全清醒了过来。就在那巨石的后面,有一队人马,原本是点了火把赶路的,现在正停在溪边休息。她心下大骇,慌忙又往石头的阴影里躲了些,所幸那石头形状古怪,下面竟然凹进去一块,正好容她藏身其下,加之暮色掩蔽,并不容易发现。
      那伙人就走到溪边来,喝水,饮马。
      江雪柔听一个粗声粗气的道:“这回武林真是翻了个个儿了!”
      旁边一个大嗓门的应道:“那可不是?他妈的!居然是三个娘们,把咱们都搅得不得安身!”
      粗声粗气的道:“嘿,这三个娘们却不是普通的娘们呀!荒唐小妞慕容端阳是不必说了,你看那伍婉云,连丈夫都敢杀,真是个十足的贱货!不过最厉害的就是薛少白的老婆了,看她平时装出一副嗲兮兮的小媳妇样儿,骨子里就是个狐狸精,把薛少白这小子迷得团团转——瞎子都看得出她和那俩娘们是一伙的,还装可怜。薛少白呀,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竟然当众把他老婆给放了,我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大嗓门道:“奶奶的!薛少白做梦也想不到她老婆如今做出这种事来,瞧他怎们向天下英雄交代!”
      这时,有第三个人咳嗽了两声插话道:“你们以为这事都是那三个女人做的?哼,谋夺断情剑,这是妇道人家那点儿见识能办得到的么!”
      谋夺断情剑?江雪柔一惊,自己几时做过这种事?
      粗声粗气的道:“怎么办不到了?伍婉云连丈夫都能杀,怎么就不能杀陈文庆?那个江雪柔当时嫁给薛少白,不就是图他薛家的名声么,现在有了断情剑,她当然忙不迭奔断情剑去了,这种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还有慕容端阳,她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虽然没什么头脑,但是有那两个女人谋划好了,叫她去把陈文庆手下的人杀了精光,还不是小菜一碟?”
      江雪柔此时,总算听出了端倪,一刹那就没了心跳:什么!陈文庆死了!断情剑被人夺了!恰恰自己又一走了之,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么!
      那第三个人冷笑了一声道:“哼,你倒是能编!你也太高估那三个女人了吧!你想想,伍婉云杀了慕容端文,她婆婆号召全武林一同追杀她,她有几个胆子,也只能顾着自己逃命。她明知道天下都在打断情剑的主意,再把个断情剑带在身边,不是自找死路,叫别人去杀她么!”
      粗声粗气的一时没了言语,那大嗓门就道:“师兄,那你说了半天,是什么意思?”
      那第三个人又是一声冷笑:“什么意思?哼,薛少白他从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这三个女人能把陈文庆一行外加客栈老板伙计全部杀光,背后一定是薛少白计划的——定是薛少白想凭断情剑凳上武林盟主的位子!”
      大嗓门听了,气得哇哇大叫,一巴掌拍在江雪柔藏身的石头上:“什么!我还一直敬重薛少白少年英雄,他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奶奶的!”
      他这一掌,力道迅猛,石屑纷纷落下,打在江雪柔的脸上。但是她丝毫也不感觉疼痛,痛,都痛在心里了!这一次,真的拖累了薛少白!杀人了!杀人了!是她杀人了!是她杀人了吗?她要害死少白了!
      她浑浑噩噩的,就想干脆走了出来,对那些人说,这事都是自己做的,和少白没有关系,叫这帮人一刀把自己解决了,可手脚都不听使唤,偏偏沿着山溪的方向,又响起一阵很急很碎的马蹄声。有个人冲着这边来了,在巨石边翻身下马,对着这里的一队人马道:“掌门,薛少白和众位英雄已经进了慧心庵了,但是没见那三个女人,大伙儿把山上搜了个遍,也没有她们的下落。”
      慧心庵!江雪柔的心猛然一紧,那不是慕容端阳的师门么!原来追兵已经追到了慧心庵?不过,没有见到端阳,想来她是安全逃脱了。
      方才发话的第三个人,就是那掌门了,答话道:“哦?没有江雪柔的下落?那么,也没有断情剑的下落了?”
      “没有。”报讯的回答,“只有天元老尼姑一个人,不肯说出那三个女人到哪里去了,少林的苦云掌门说了她两句,她居然就自绝经脉死了。”
      那掌门似乎也吃惊不小,愕然失语,片刻才道:“就……死了?”
      “那薛少白说了什么?”大嗓门插话,“他什么反应?你们怎么没在那盯着他,提防他和他老婆碰头,把断情剑藏起来?”
      “有少林、武当、峨嵋的三大掌门看着薛少白呢。”报讯的说,“要不,徒弟也不敢这么着急回来报讯——薛少白铁了一张嘴,说绝对不是她老婆干的。三大掌门说,要等大伙儿都到齐了,同向他讨个说法。”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连京城的名捕‘飞狐狸’赵长生都到了,众位师叔师伯,快去看热闹吧!”
      “他妈的,真有意思!”那大嗓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翻身上马,“师兄,师弟,咱们这就快去吧,咱们虽然没福分争武林盟主,看看薛少白出丑倒是不错!奶奶的,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玩的事情了!”说毕,也不等同门,一拍马就去了。
      那掌门摇头叹气道:“没志气的家伙,正经的该去抓了那三个女人,把断情剑抢来,到时候咱们点苍可不就是武林盟主了么!”说着,也一跃上马。
      报讯的和其余的人连连赞了几声“掌门高明”,便都跟着上马离去了。
      这就只剩下江雪柔一个人,遥望着远去的一带火把,点点。那是路,她千辛万苦才逃到这里的路,如今……如今逃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她的手指死死抠着石头,钻心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没有杀陈文庆,少白也没有指使她杀陈文庆!她决不能让少白一个人背负这不白之冤。她是妻子,她的本分是扶助丈夫。她得去,到慧心庵去,去说出一切。

      慧心庵,山南岔路口右边小路尽头,穿过山洞,那是捷径。江雪柔还记得慕容端阳这样和自己夸耀:她当初如何戏弄某某山寨的寨主,然后从小路回慧心庵。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坐在华丽的房间里,绫罗绸缎,丝竹管弦,何曾想到,当时的一句玩笑,今日是江雪柔救命的途径?
      她从芦苇荡里泅游到上山的路口,趁着天色尚明,直奔慕容端阳口中的小路。那是荆棘丛生、道路错综的地方,她顾不得,绕了好几个圈子方才寻到了,一路向上。暮色笼罩之时,她见到了慧心庵破败的围墙,挑了个杂草掩蔽的缺口翻进去,没有人见到。
      她紧张地四下看:早春的天色是说黑就黑的,少白在哪里?周围都已昏暗,后院一片漆黑,只有大殿是亮堂的。许是在那里!她想,许是所有人都在那里!她悄悄走到了门边。
      “薛少侠,你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殿里一人声如洪钟,“你纵容妻子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你有何颜面面对武林?”
      没有听见薛少白的回答。
      “薛少侠。”又一个人说道,“我们扬威镳局虽然不是什么大门派,没资格和您讨什么说法,但是,小犬是跟着陈文庆少侠一同追捕伍婉云那恶女人的,如今小犬同陈少侠都死于非命,不,是死于尊夫人之手,薛少侠,老夫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他话音未落,底下嗡嗡又上来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俱是说自己的同门亲朋死在了江雪柔的手上。
      “诸位!”薛少白终于发话了,“诸位都一口咬定拙荆杀人,拙荆以往的贤淑,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来的!方才赵捕头也说了,客栈里有慕容端阳所用弹弓和弹子,这杀人的,分明就是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怎么是拙荆?”
      江雪柔一惊:端阳的弹弓?这么说,当日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曾经回客栈去救自己了?难道是她们做的?不,不可能,以当时中了软筋散的功力,杀一个身负重伤的陈文庆或许可以,要把陈文庆的手下齐齐杀掉,恐怕是有心无力……
      她尚没有头绪,就听那京城名捕赵长生道:“薛少侠,您与夫人的恩爱,我们大家都晓得,您自然回护于她,想要把这事都推在慕容端阳和伍婉云身上。可是,方才在下也说了,那客栈里,已经发现染血的女服一套,还有些环佩……别的在下虽不敢认,但是这个玉坠却是陈文庆死死握在手中之物——”赵长生显然是把一个玉坠举起来给众人看,说道:“这个玉坠难道不是你薛家的事物么?”
      殿里一阵交头接耳之声。殿外江雪柔伸手到颈子里摸索,果然,那玉坠是她和薛少白成亲时的定情之物,本是一模一样的一对,已然失去了,想来是与陈文庆撕打之时丢失的,当时自己那样慌乱,怎么想起这个?
      薛少白怔了良久,叹气道:“不错,正是拙荆随身之物。”
      赵长生继续道:“由在下的推断,那身女服也是尊夫人的。陈文庆身上剑伤是近距离交手所刺,他被害之时,尊夫人一定是用美人计诱他失了防范,在二人缠绵时痛下杀手……”
      纷纷议论之声更响了。
      “薛少白,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人们叫嚣着。
      “对,给个交代!给个交代!”声声附和。
      “薛少白,枉我们敬你是正人君子,你居然和妻子合谋杀害义弟!夺取断情剑!”
      “薛少白,你以为偷了断情剑就成武林盟主么!你这样卑鄙,我们是不能服你!”
      ……
      江雪柔感觉那些叫嚷声好像虫豸,啃啮着她的心:她没有杀陈文庆,她没有!但是,玉坠在陈文庆的手里,那剑伤也的确是自己所刺,物证昭然,她是百口莫辩!若要救少白,她就必须扛下这杀人大罪!她一咬牙,伸手去推大殿的门。
      “慢着!”里面薛少白一声喝,分明是对着众人的,但是喝住了江雪柔。“薛某有话要说!”他凛然站在大殿中央,“薛某行事光明磊落,决不会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举!如今义弟尸骨未寒,薛某就指此发誓,此事如是薛某所为,薛某定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江雪柔屏着呼吸,听他继续说下去。
      “而拙荆一向温柔贤惠,虽然义弟身边有她的玉坠,但是,拙荆的为人,决不会如赵捕头所说的……或许拙荆也是被害之人犹未可知……”
      “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这次粗着嗓门嚷嚷的,正是江雪柔在山溪边遇到的点苍派的家伙,“被害你个头啊!你老婆又没死,和那两个婆娘一起,带着断情剑逃了,不定在哪里等着和你碰头,然后你夫妻可就风光了!”
      “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薛少白义正词严,“拙荆被慕容端阳和伍婉云绑架,至今生死未卜,薛某与她夫妻情深,寝食难安……”
      江雪柔听了此言,热泪盈眶,心道:“少白,有你此言,便是为你死了,又如何?”想着,手又触到了大殿的门上。
      “你少演戏了!”点苍的大嗓门冷笑道,“你们夫妻情深,果然一起谋财害命呀!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念你老婆,我只问你,断情剑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要薛某从何知晓?”薛少白怒道,“断情剑自然是被凶手夺了去!由赵捕头方才所说之证据,足见凶手就是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二人。薛某此来身负慕容老夫人重托,要缉拿伍婉云归案,现下她和慕容端阳不思悔改,公然与武林为敌,夺取武林至宝,岂能坐视不理?定当殚精竭虑,追查断情剑下落,也为我义弟报仇雪恨!”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识相的人都不好再有过分之言,悄悄议论了几句,没再发话。但是点苍的大嗓门不甘心道:“你少废话了!罗哩巴嗦一大堆,谁信你?我来问你,若是这事真的有你老婆一份,你当怎样?”
      大殿刹时鸦雀无声,江雪柔也伏在门上屏息倾听。
      片刻,又响起薛少白的声音:“若此事真是拙荆所为,杀人偿命,薛某决不徇私,今日便在天下英雄面前立此重誓——”
      “奶奶的,立誓顶个屁用?”又是点苍的大嗓门,“你老婆偷了断情剑,到时候你们夫妻合伙,要篡武林盟主的位子,哼,这里准没一个服你的,你怕是要变着方儿把咱们一一都害死了吧!”
      他这话一喊,正是众人的心思,议论纷纷又响了起来。
      “诸位!”薛少白高声压住局面,“薛某自信言出必行,诸位实在信不过在下——那么在下也,只求问心无愧了!”
      “等等!”他话音刚落,即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接了上来,“你非要表个诚心,我钟某人倒是可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就不知你敢是不敢。”
      这是什么人?江雪柔忧心如焚地听着。
      “是钟观主。”薛少白道,“请讲。”
      那钟观主啧啧笑了两声,道:“我八仙观里有密制丹药,剧毒无比,中者一月之内不得本门解药必七窍流血而亡。你若真是一心为了武林除害,老夫今日就给你一粒丹药,你服下后再继续追查凶手的下落,如若做出半点对不起武林的事,嘿嘿……”
      江雪柔一惊:哎呀,这可怎么行?一个月的时间,谁能保证就抓到真凶,夺回断情剑呢?少白啊,她心里默默呼唤着,你可千万不要……
      她只有细听里里面的动静,而里面的每一个人,似乎也在静候着薛少白的动静。久久,久久,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都听不见。
      江雪柔心如刀割。
      蓦地,一个声音赞道:“好,薛少侠果然有君子之风,丈夫气概!”紧接着,议论之声又如穿林打叶般响起来了,还有人拍起了巴掌。
      薛少白冷冷的语调穿透一切:“人正不怕影子斜。现下诸位可以信赖薛某了?”
      江雪柔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啊,这么说,少白……少白他真的服下毒药?
      钟观主一言证实了她的猜测:“薛少侠,你既然已服毒明志,我等也不能再怀疑你,这就追随你为武林除害——只是到了一个月后,如果还是……”
      “薛某以死谢天下!”
      江雪柔只觉五雷轰顶,两眼直冒金星,双脚就如同站在棉花上,顷刻便要载倒。她这一次,真的害了少白了!真的害了少白了!若是一个月后还抓不到杀死陈文庆的人,少白,少白他就要……她冲动着,恨不得闯进去,求那什么钟观主,若怀疑她江雪柔,那就立时把她杀了吧,不要为难少白……可是,明显的,这些人全非善类,都是冲着断情剑的,她这样就冲进去,没有断情剑在手,如何叫人信服?只是平白叫少白再为自己操心。
      她的心绪纷乱如麻,只有一点清楚:找到断情剑,只要找到断情剑,把凶手绳之以法,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但是,去哪里找,怎么找……是了,慕容端阳!既然客栈里有她的弹弓,她显然在自己离开后去过客栈!即使陈文庆非她所杀,她总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她找到慕容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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