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美》林勒

1、初遇（一）

　　“…… 陈想得！ 要死了你，天天净知道在外面闯祸！”

　　“娘！明明是沈齐先来招我！您怎得不去斥他！他还打我，您看，我脸这儿都青了！”

　　“阿齐他向来沉稳，若不是被你逼急了，怎会对你动手！你给我过来，跑什么跑，看我捉了你，非教你爹来狠收拾一通！”

　　“娘！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别追了，追也追不到，有甚意思……”

　　江南，蜃州，避水山庄。

　　陈想得奋力地在正院躲避他亲娘的追赶，飞檐走壁，衣袂翻飞，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轻功，无奈借力时不慎登上了一块早已松懈了的墙头砖，内劲一岔，脚底一滑，未等他重新运起真气，就被他亲娘捉了个正着。只见陈夫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顺势往上一提，“啊啊啊啊疼疼疼……，娘我真的知错了，您快松手，快松手，疼疼疼！” 陈想得一阵鬼哭狼嚎，连声求饶，可惜他亲娘一点都不为所动，拎着他的耳朵，淡淡道：“你跑啊，飞啊，不是自认轻功独步天下，怎么我瞧着仿佛修炼的不到家呢？”

　　陈想得不由一颤，晓得他娘气的愈狠语气愈是平淡，定是追出了真火，登时不敢再裹乱，装成一副鹌鹑样子等她消气。

　　过了几息，陈夫人终于肯松手，陈想得忙不迭揉着自己从小就受苦受难的耳朵，一边还不忘愤愤地解释来龙去脉：“还不是知府的好儿子，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对一个卖花女也百般调戏，我是看不过眼，才出手教训他的”。

　　“哦，这么说来，是陈公子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便劳烦侠义心肠的陈公子告诉我，出手教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怎么还把人家好端端的天香酒楼砸了个稀烂？”

　　陈想得登时哑然，理亏道：“谁知道知府大人打哪儿为他那好大儿寻摸来一个高手，能在我手下走过几个来回，我打得兴起，就，就没控住掌风……”

　　“姑母，休听他浑说，分明就是出手没轻没重，砸了人家酒楼，见势不妙，还要跑。” 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由远及近，话音未落，一名隽雅端方的男子便自月洞门款款而入，躬身行礼道：“姑母近来安好？”

　　“我非是要跑，而是要追那小色痞，可恶，身边有了帮手，溜的忒快。”陈想得嚷道：“表哥，你不帮我就算了，还拦我，你还打我，真是黑白不分！”

　　“我哪里敢对你这个活祖宗动手，不过就是剑穗擦了下脸，连道红痕都不曾有，亏你如此夸大。” 沈齐无奈道。

　　陈夫人笑道：“没这臭小子气我，我才能好，今日幸亏有你在，才治得住他，来，随我入厅，申时已过，尚未用饭吧，我这就让陈伯去备。”

　　“哎呀，娘，谁是您亲儿子啊，您到底向着谁啊……”

　　“当然向着有理的。”

　　陈想得无语望天，喃喃道：“骗人，外公老早就跟我说过，您年轻时最是蛮不讲理……”

　　“嘀咕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是说，娘说的对，我这就去找账房先生，领钱去赔……”，说完，陈想得就哭丧着脸，拖着沉甸甸的脚步，向外院账房处走去，一想到避水山庄有名的帐房先生，人送外号“银公鸡”，他就知道一顿说教是躲不了了，无奈这位帐房柳先生能耐大的很，将山庄在蜃州乃至整个江南的生意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他爹娘一向待其礼遇有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他只得乖乖送上门去。

　　避水山庄坐落在绵延千里的天河山脉，两百年前的陈家大家长带领众弟子门人，于山脉西侧外围选址建造了这个未来江湖上举重若轻的势力。外院为众多弟子管事练功休憩之地，零星分布着数座小山头，内院则是庄主一家及众多师长所居之处，中心是一片碧波荡漾的镜湖，外山内湖，尽显自然山水之本色。而天河山脉自古以其诡谲险峻闻名，自山脉中心向东蔓延开来的繁茂森林，终年迷雾缭绕，林中不乏奇珍异草，毒性剧烈的瘴气和高耸不辨方向的密林实在令人却步。故而，若是想安然进山历练闯荡，必要途径把守山脉西部的避水山庄，这也是众世家门派与其交好的缘由。

　　陈想得一路磨蹭，摘花扯叶，足足走了三炷香，终是到了柳先生居所——有道院，取“生财有道”之意，入了院门，遥遥便能看见柳先生正在树下躺椅上纳凉，摇着摇扇，眯缝着眼，嘴里陶醉地哼着小曲儿。

　　他稍作休整，气沉丹田，“嗷”的一声吼出来：“柳叔！我的柳叔啊！我好想您啊！”

　　只可怜柳青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叫惊得一颤，摇扇脱手，“咚”的一声砸在额上，待得反应过来，不由起身怒道：“小庄主，您这是做什么，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得您折腾！”

　　“柳叔，您哪里老了，我瞧着您最近，啧啧啧，这是面貌红润，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柳青山十几年来看着这小人精长大，岂会不知他打的甚么主意，冷笑着打断：“我看您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来要钱的吧。”

　　“啊呀呀，柳叔，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来来来，您请坐下，喝杯茶压压惊，再听小子慢慢道来….”，柳青山斜睨他一眼，缓缓落座，抬手接过这厮殷勤奉上的茶盏，浅尝辄止，随手置于桌上。

　　花梨木桌上的天青茶盏，泛着温润的光泽，陈夫人与沈齐对坐桌前，布好的菜肴只微微动过，两人皆眉心微蹙，若有所虑。

　　良久，陈夫人开口：“依你之言，确是有些反常，堂堂蜃州知府，怎会为其子纳请北燕人做护卫。我们南齐和北燕向来势同水火，边境多有摩擦，莫说朝堂，就是武林人士也与北燕人划清界限，以北疆天峪关为界，已有一甲子不与北燕武林来往，而今他们突然在蜃州现身，还与官宦人家有些牵扯，着实怪异。”

　　“姑母，今日表弟与那护卫过招时，那人明显有所保留，疑是刻意避免使出常用的招数，但还是在身法上露出了北燕炙刀门的痕迹，我怕打草惊蛇，便阻拦表弟继续出手。” 沈齐道。

　　陈夫人思索片刻：“确该如此，只是南齐武林与北燕素无往来，他又有意遮掩，你又如何确定那人是炙刀门人。”

　　沈齐回道：“想来姑母早知祖父多年来十分防备北燕武林，早已命门人秘密搜集情报。炙刀门在北燕武林举足轻重，其门内等级森严，规矩严苛，极难打探。祖父门下有一奇人，目力极佳，曾在极远处窥探过几次炙刀门人与他人的比斗，画下了数幅身法图传回门中。今日那护卫虽然隐藏了刀法，却在情急之下显露出与门内记录相似的步法。”

　　陈夫人道：“我与你姑父成婚以来，山庄诸事琐碎，已颇令我费神，早多年不理门中事，但也知你祖父憎恶北燕，曾设暗桩无数。你如今协理门中事宜，能认出其步法也是自然。我只忧心，知府统辖一州事务，如今却与北燕人士有所往来，细思恐极，蜃州此地或有乱事将生。”

　　沈齐轻叹：“姑母所言有理，但吾等江湖人士，不敢与朝堂臣躬牵连过多，此事既牵涉知府公子，若能在朝堂了结，方才最佳。”

　　“朝堂事，君子尽；江湖事，侠客了。这曾是朝廷与门派共同默许的规则，但如今国力衰弱，世道艰难，朝堂上只见君子寸步难行，小人步步高升，江湖中更惜侠客避世而居，恶犬层出不穷。众人只羡避水山庄势力独占江南物产丰茂之地，日进斗金，富有四方，不见吾辈数代人在蜃州苦心经营，步步小心，方能庇护此一方江湖儿女。”

　　“姑丈姑母为此费心劳力，十年如一日，实为吾辈楷模。”

　　“从哪里学得这般话语，你耳朵也痒了？”

　　沈齐唇角微翘，知晓这位姑母性情最是直爽，不耐听奉承话，也就不再多言。只把此次拜访的目的讲来：“祖父近来甚是思念阿弟，叫我路经蜃州时务必将阿弟一并带回门中与他玩耍。”

　　“真是奇了，他老人家还没看够那混小子，你阿弟他根本就是跟着你祖父在山里长大的，玩耍了十几年，我这个做亲娘的一年能见到个月余都算久了。哎，这小祖宗前岁满了十五，便回了山庄，整日疯玩乱闹，四处惹事生非，让人看了就头疼，领走，速速领走。” 言罢，陈夫人略抬了声：“陈伯，给那霸王收拾行李，有人收他了。”

　　“阿弟性情至纯，天真开朗，行事虽跳脱了些，却也是心地良善，不负祖父的教导。” 沈齐笑道。

　　说到此时，只听一阵拖拉的脚步声临近，正是刚讨了柳叔一顿好骂的陈想得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只见他躬身向陈夫人和沈齐行了揖礼，委屈巴巴的坐在凳子上，扒起了冷掉的饭菜。陈夫人看他样子只觉好笑，道：“想得，你外祖父近日对你有几分思念，你便随你表哥一道回金宁，陪伴老人家一段时日，也替为娘尽一尽孝心。”

　　可以离开家，可以不受管束，可以行侠仗义，闯荡江湖！陈想得霎时间转忧为喜，撂下碗筷，忙不迭回道：“我听娘的，也听表哥的，最听外公的，我这就去收拾行囊，哥你等我半柱香！”说罢便神行一般朝自己的小院奔去。

　　沈齐哑然，不由地轻笑出声，陈夫人无奈道：“早料到这小子一刻也是等不得的，罢了，阿齐，这一路他就托你看顾了。”

　　“姑母勿要见外，能与阿弟同行，想必不会枯燥无聊，我亦甚喜…” 话音未落，陈想得就背着个小包袱蹿了回来，拉着沈齐的袖子，向陈夫人一揖到底，拜别道：“亲娘唉，儿这就去代您尽孝，莫要太过思念儿。”

　　陈夫人笑骂：“行矣！”，他听了便拖着沈齐向外走去，还把小算盘远远打出了声：“今晚我们可住城中的客栈，就那个跟天香楼齐名的玉语楼，他们家的盐水鹅冠绝蜃州，咸鲜软嫩，万万不可错过！”

　　沈齐也只笑： “既是在阿弟的地盘，自然随你安排。”

　　“正巧明儿个还有一场寄卖会，哥，我们看过了再走也不迟。”

　　沈齐心念电转，应了下来：“就依你所说，但看过了寄卖，就随我向西走罢。”

　　两人径直出了内院，向着山庄大门走去。陈想得看着古朴的铜门慢慢靠近，头一回觉得庄外的碧空不是一成不变的，山石也非死板无趣，他看过千百次的山间景象，仿若绘成一幅充斥着江湖恩仇的画卷，在他面前铺将开来，令他新奇不已。

　　“江湖，”他想，“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