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祖龙的故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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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龙说他知道了，叔公便真以为他知道了。
那时那年的祖龙心性上的确还说得上是个少年，人生又过的太顺，所以他不懂叔公的犹豫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明白一族之长的承诺究竟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为了一族之长的承诺族人又究竟要付出什么。
后来他终于懂了，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祖龙说：“我记得，叔公故去那天，包围整个龙岛的也是这样的靡靡细雨吧。”
龙岛经常下雨，但往往都是瓢泼大雨，来的快去的快，没一会就放晴了。按理说，这样接连不断的靡靡细雨因为水汽充足是会被龙族喜欢的，毕竟龙族从小到大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水潭断崖里面打滚，可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龙族喜欢龙岛下小雨，因为每次下小雨的时候，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时的我，好像也是这么包着尾巴躺在床榻上的，”祖龙回忆着说道。
虽然早就和所谓魔神遗魂交过手，也听过那些魔神们的传说故事，但祖龙远远低估了那些遗恨的威力，祖龙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魔神杀伐天生，生性嗜血，凶残暴虐，是曾统治整个混沌宛如噩梦，连让人战栗的存在，所以人们连魔神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起。但听说归听说，祖龙毕竟生存在魔神在人们心里早就灭绝了的洪荒，他听魔神的故事就和我们小时候听那么可怕一点的神话故事没什么区别。而且在祖龙心里，他们和魔神的初交手是以他们的胜利结束的，所以魔神也没什么可怕的。
祖龙忘记了，他遇见的那只蜘蛛未必是魔神留下的力量里最强的，而他们那次胜利的代价是元凤受了伤，元凤受了伤可以好是因为他是只凤凰，而祖龙是只龙，龙躯庞大而坚硬不容易受伤，所以龙受了伤也不会轻易好。
那天的祖龙躺在床上，刚再一次小规模的扫荡中受了伤，伤不重，但伤在尾巴上，而龙族的尾巴是很敏感的。祖龙有心叫痛，却又觉得他这么威严的大男子汉不能叫痛，于是祖龙只能憋着，结果却越憋越痛。
为了分散注意力，祖龙开始盯着他黄金床上的穗子，祖龙船上的穗子都是最深海里一种海蚕虫凝珠上的抽出来的，又由螫人编织而成，每一根都稀世难求，叔公给他系上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不要坠，说这种穗子凝神聚气，是好东西。这穗子是不是好东西祖龙不清楚，但这种穗子有种神奇的地方，就是会根据天气的变化变色，不过往常的变色不过是深深浅浅的金色里互换而已，可今天，尖尖的穗头就像被雨水的浓墨沾湿一般，湿里泛着棕，棕色里又飘着一点红，像点了一颗心头血一般。
祖龙大惊，等他揉眼再去看的时候，那点血色却幻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菖成！”祖龙大声唤道。
但往日一唤就到的龙，却消失一般无影无踪了，祖龙皱着眉，强撑这坐起身。结果还没等到他踉踉跄跄走到门坎前，那蓝带灰衣的小侍从就跑了回来。
小侍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族、族长，您快去看看吧，叔公怕是要不好了！”
不好了？
怎么会！祖龙闻言大惊，也不用人的搀扶，一把推开了要来扶他的人，踉踉跄跄往中庭跑。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以为那些残魂是死物，魔神的神志早就消亡了，留下来的不过是战斗的本能罢了。但即使只有本能，也太可怕了，它们甚至会合作，它们甚至会用诱饵……”
“您受伤回来之后，已经深入姑凉山的龙群群龙无主，于是就在附近的叔公赶了过来，本以为是场小战，但姑凉山上的那些碎魂实在太凶了……”
“本来已经结束了，但要走的时候又突然听见一条龙在叫，那是刚刚就杀死的龙，螭吻想去看，叔公却拦住了，说担心有诈。可那受伤再叫的是条很年轻的龙，是族里这一次派出的小辈，所以最后叔公忍不住还是带人回去看了……”
“陷阱，真的是陷阱，为了让族里的其他人成功掏出来，叔公他不得已才——”
乱糟糟的，周围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但那些话却像挥之不去的尖刀，一把把捅进祖龙的耳朵眼里。
细碎的小雨，像一层看不清的罩衫，遮挡了所有的前路，祖龙有心要将雨雾拨开，那些雨雾却像故意嬉笑嘲讽他的恶徒一样，来回推搡着他的脚步。
熟悉的长桥转巷，祖龙每日里都走过无数遍，但他从来没觉得这条路向今天这般长。
“叔公！”
看见那熟悉的系着白玉带的灰衣时，祖龙再也顾不得什么喜形不言于色了，什么维持他一族之长的尊严了，他慌慌张张就跑了过去。
叔公就躺在地上，两条总是神气洋洋翘起的龙须耷拉着，原本泛光的龙鳞也破碎脱落，面色灰白，眼珠里甚至已经泛起了一层带死气的白。
老叔公听见祖龙的声音，长须微微动了动，微微睁开了那双无神的眼，然后猛地指着祖龙，口齿不清的激动道：“尾、尾巴！”
祖龙低头一看，才发现尾巴上的绷带不知道怎么散开了，血丝一缕缕，顺着雨水被冲下石阶。明明都这样了，还关注他的尾巴，祖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总爱操心的老人家了！
叔公说，他这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为龙族尽忠竭力，现在他做到了，所以没什么遗憾了，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争气的儿子留下的幼子，说着叔公向身旁看去，一个浅白衣服的身影见祖龙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螭吻的事你放心”，就算螭吻不是老叔公的孙子，祖龙也会保护他照顾他的。
在那个雨夜朦胧的黄昏，似乎有什么已经彻底改变了，失去老叔公的搀扶辅佐，祖龙被迫变得更加沉稳。
与凤族的合作，并没有在这时中断。
族内不能说没有意见，事实上族内的意见在老叔公去世后变得更大了，因为凤凰不会轻易死掉，凤族即使死去也可以涅槃重生，但龙族不可以，龙族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从这场所谓的大陆肃清行动开始，龙族已经往里面投入了太多无辜的生命。逝去的人去往了哪里呢，也许融入了宽广深厚的地下土地吧？族内停止与凤族的合作，从纷乱中抽身的呼声不断，但老叔公临死前却压下了所有的争议，强硬坚持了与凤族的合作，如果说老叔公一开始同意这件事是为了祖龙，那么坚持这件事是为了龙族，因为他龙族已经在这件事投入了太多了，不可能毫无收获的就此退出。
这个道理，老叔公知道，祖龙也明白。
经济学上有一个词叫“沉默成本”，指代那些为了达成目的而预先透支出去的成本，沉默成本越高，放弃投入的这件事就越难，但其实很多时候执意不放，只是在不断叠加失去的成本，把人进一步拖入不幸的深渊罢了。
但这件事，当时的叔公不明白，当时的祖龙也不明白，于是在安葬完叔公的一个日光晶莹的下午，祖龙问元凤，龙凤要不要联姻？
就像叔公说的，在“永结同好”誓言上的联盟，一定会更加稳固，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龙凤之间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同盟关系了。
虽然按照常理说，这种联盟带来的联姻应该是与族长的婚姻息息相关的，但祖龙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自己自己要娶一个陌生的凰女就感觉怪怪的，而要嫁一个漂亮的龙女给元凤呢？祖龙感觉这句话他还没说出口就要被自己难过死，这时候的祖龙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元凤的，尽管他已经开始明白他的喜欢也许不能仅仅是喜欢，很多时候要站在整个龙族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尽管如此，祖龙还是喜欢元凤，就算元凤最终不和他在一起，也希望他好好的那种喜欢。
祖龙忐忑地想，要是元凤不答应他怎么办，难道捆了元凤强逼他答应？这样……不太好吧，祖龙看着元凤嘟起的嘴，感觉被吹得飘飘散散的浮尘就像是自己的心。
出乎祖龙预料的，元凤竟然无比爽快的就答应下了这件事，所以那时的阿盘，不管是利用还是什么，的确是想和自己搞好关系的吧。
元凤同样没想过要把凰女嫁给祖龙，不过他却从龙族中挑选了一个很让祖龙诧异的龙：
“螭吻？”
祖龙不是诧异元凤挑选的人的身份，而是在诧异偌大一个龙族竟然还能找出一条元凤记住名字的龙？这可是眼睛长在鼻子顶上，动不动就在龙族里“喂”“你”的元凤，他竟然能有一条记住名字的龙？
祖龙当时没有多想，只觉得元凤可能是从庞大的龙族里挑了他最顺眼的一条龙吧，毕竟选什么都挑最好的是元凤的习惯，祖龙也习惯了。
“好。”
祖龙的答应，绝不是恋爱脑上头，在安排螭吻联姻这件事上，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一，螭吻的身份够，他是备受龙族尊敬的老叔公的孙子，而老叔公是坚持龙凤合作派系的，叔公的死不是元凤更不是凤族的错，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其二，在龙里，螭吻也算与凤族有些交情了，那年元凤带着祖龙到洪荒大陆从蜘蛛巢里救下的那条留了标记的龙就是螭吻，算起来元凤也算对螭吻有救命之恩，在龙族对凤族观感不佳的现在，选一个支持龙凤合作的远比选一个提起凤族咬牙切齿的强，其三，本来联姻这件事就是老叔公提出的，是他的展望，虽然老叔公不在了，但这件由老叔公的孙子完成比其他人更合适
“不过这件事，我还是要问过螭吻本人的意见。”
“好呀”，元凤一手托着脑袋，笑的漂亮又可爱：“凤族里的所有凰女，也随他挑好了。”
元凤这么说，祖龙便真以为他是喜欢螭吻的。
“事实上，我可能真的是还不够了解他。”
又或者是，祖龙从来没弄明白元凤心里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元凤究竟为了什么做这些事呢？为了什么接近他这个明知喜欢自己的人呢？思绪乱成一团麻的时候，祖龙不知怎地就突然想到了那个“天下之主”的预言，因为想要天下，因为相信那个离奇的预言，元凤才做了这么多事么？
纷纷撒撒的雨珠，摔在屋檐上像断了线的针，祖龙的声音也像灌了铅一样沉了下去：“所以，最终是我害了螭吻的一生。”
“明明叔公还嘱咐过我要照顾他。”
“族长，您宽心，这种事——”被嘴拙舌的小侍从想找个词安慰祖龙，却也发现了话到了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这种事，谁能想到到呢，毕竟跟我谁上下铺一个盆里泡尾巴的阿白还经常对我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不过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小侍从皱起了眉头：“虽然凤族族长出了名阴晴不定，却也并没有流传过凶残暴虐的名字出来，而且您当年同意螭吻兄弟去联姻，不也是盼着他讨个漂亮老婆嘛，毕竟大家谁不知道，凤凰凶是凶，漂亮也是真的漂亮？”
祖龙沉默着摇摇头：“这件事，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螭吻到底长什么样，说实话祖龙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毕竟时间如洪朝，不管人想不想都会带走太多东西，不过螭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祖龙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他破蛋的时候好像很不顺利，早出来的兄弟手贱戳碎了螭吻的蛋壳，导致他生下来就有不足。”
“虽然身体不足，但他整个人还是很活泼，很开朗，很愿意和人玩闹的。”
自从救过螭吻一次后，祖龙和螭吻的关系也渐渐熟悉了起来，都在一个岛上住，有事也时不时会聚在一起玩闹，不过和螭吻的那种玩闹，自然和元凤之间是不同的，螭吻会更像……祖龙的一个小弟吧，祖龙亲近老叔公，因此也愿意厚待螭吻。
祖龙和螭吻说婚事的那天，是倒掉在扶桑树枝上，突然拍了一下树下经过的螭吻的肩的。
“哎，我跟你说件事。”祖龙记得自己当初是这么说的。
螭吻手上捧着盘要送去祭堂的礼卷，见状被他吓得拍了拍胸口：“族长，龙吓龙，会吓掉鳞的。”
螭吻面容上说不上显眼，却是个让人觉得极其舒服的长相，额角眉梢都没有什么锋度。
祖龙哈哈大笑，勾住了螭吻的肩和他一起走在往祭堂的长桥上：“我给你讨了个漂亮媳妇，开心么？”
“漂亮媳妇，青天白日的您开哪种玩笑呢”，螭吻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温温柔柔的，说出的话却总是很有意思，这也就是祖龙时不时总愿意和他一块的原因：“我这个身体，族里哪个龙女不知道？您不会是输给哪个龙女，然后把区区在下输出去当靶子了吧？”
祖龙又笑，摆了摆手道：“怎么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熟的。”
“你这身体虽然——”，祖龙顿了一下，随即继续道：“咱们族里没有凤族里有啊，听说那些凰女娇娇贵贵的，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满身筋肉的大汉了，你这样的，配个漂亮的凰女不是更好么？”
“凰女？”螭吻问：“是元凤向您提出希望联姻了么？”
祖龙纠正：“是我问的他。”
祖龙抬起头，看着日边醺黄的那一轮圆日，下颔线流畅的像是刀笔勾勒，高挺的鼻子在侧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族里这个情况你也知道，不管是我还是老叔公，都是希望联盟能继续持续去下去的。”
螭吻也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螭吻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就这么答应了呢？”
“当然”，螭吻笑着说：“凤凰一族美貌人尽皆知，螭吻又不是个不知美丑的傻汉，再加上……想来族长您是不会害我的。”
祖龙拍着他的肩：“放心。”
祖龙当时是真的觉得不管从两族合作的大局上看，还是他和元凤的私交上看，元凤都会善待螭吻的。
“走，我跟你去趟不死火山你亲自挑？阿盘可大方的说了，凰女你看上哪个算哪个，随便你挑。”
“……随便我挑？”，螭吻摇摇头：“以吻的自身状况，能迎娶凰女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气了，哪敢用上挑这个字。”
“元凤大人不嫌弃的话，就请元凤大人赐吧。”
祖龙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明明事情开头这么顺利，为什么后续会发展成这样呢？
“不要说是喜欢了，元凤应该是极其不喜欢螭吻了。光我撞见元凤刻薄螭吻的场景就有两、三次，一次叫人围殴螭吻，一次故意扔掉了螭吻的药，甚至更过分直接有一次直接把人踹进了水里。”
“这还只是订婚，没有正式成婚。”
“额，这——”和祖龙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小侍从摸了摸脑袋，只觉得元凤也的确是够无聊的，一族之长和条小龙过不去，不过螭吻也真够弱的，一条龙居然会在龙岛上被欺负成这样。
“所以最后因为元凤的恶待，两族之间的联姻才凉了的？”
“不”，祖龙摇了摇头：“两族作罢的最终原因，是因为螭吻死了。”
如果说叔公的死怪不到凤族身上，那螭吻的死则彻底点燃了整个龙族的怒火。
即使站在大局上祖龙想要维持和凤族之间的和平，却也是格外困难，而那时元凤的种种行为，更是让祖龙觉得见他一面就是勉强了。
“真是可恶，我龙族竟和凤族间竟有如此多的纠葛！这次凤族还胆大包天烧坏了您的尾巴，这次一定不能放过凤族这些人！”
新生的一代，离过去的时代太远，早忘了轻动刀兵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满心里都是雄心壮志。
祖龙看向窗外：“凤族不是还没动么，那我们也再等等吧。”
这个等不是祖龙仍在顾念旧情，而是从一族之长的角度上出发的。
所谓往事，不过是些过往罢了。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祖龙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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