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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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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如果你向京城百姓打听一个名叫刘瑑的年轻人,他们可能会摇摇头,告诉你并未听说过此人。京城里姓刘的不知道几百户啦!
但你要是向当朝文武百官提起这个名字,便要一石激起千层浪,再连带着几十圈水波,劈里啪啦,层出不绝。
你怎么敢随便议论他,那是皇上的人!
你当他只是个普通御医,虽然他确实也是御医,但是他哪里普通!在这里随便议论他被皇上听见,怕不是要杀头的哦!
坐在运货的马车背后,晃晃悠悠,刘瑑跟着一队商队颠出了京城十余里。
他坐在最队尾的一辆车上,身后堆着成摞的大米、干粮,装了好几个麻袋。最后几辆车都是运粮的,他坐这个位置,一来不显眼,不会耽误商人们上货、行进,二来他能帮着这队人看东西,防范贼人,也算作报酬。
出了京城外,一路荒郊野岭的,难免有贼。
此处的贼除了金银财宝以外,最爱抢商人带的口粮,因为过京商队多是往北方去,到白州、龙河等地,路程遥远,身上食物便多。
虽然是五月刚开,但午后的太阳总是毒辣的,春天也不例外。刘瑑把斗笠扣在脸上,仰靠在堆成小山的货物前,闭目养神。
商队行进了一片树林,一时间,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凉爽了下来,头顶有了大片树荫,虫鸣鸟啼穿梭其间。被许多前人踏过,这条林间小路虽不四平八稳,但偶尔的颠簸也令人感到身心愉悦。刘瑑长舒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呼吸到皇城以外的空气了,不知心里有多自在——平常这个时候,他还在贺崇熹那古色古香、雅致奢华的营帐里强撑笑颜批公文。
空气都是自由的!
刘瑑把斗笠拿在手里扇风,边扇边想,当年爹抱着他进太医院时,要是知道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宝贝儿子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想必不等他满一岁就辞官带儿子回白州,老老实实做农民去了。关键是贺崇熹这王八蛋,小时候根本没展现出此等暗黑之天赋,他刘瑑要是早早知道自己的未来,不用爹劝,绝对是要跑的。
刘瑑家里三代从医,他爹刘翼曾经是太医院的主管,娘生完孩子不久就落下病根,久治无效,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无奈,刘翼只能带着儿子在宫中,白日里委托一位老妈妈带着,每日给些报酬,也还算平平稳稳不出差错。
有个下午,老妈妈一不注意,年仅四五岁的刘瑑便独自跑出了屋子,在偌大的花园里四处游荡。到一处小桥边,他正打算过桥,却听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向他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他答:“找我爹去。”然而四下张望,只见一个穿着华丽衣服,一脑袋落花的小男孩趴在桥墩子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久居封闭孤寂的宫中,刘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二人成了玩伴,而这个小男孩,就是当时仅四岁的贺崇熹,未来的天子。
按照刘翼的规划,本来,刘瑑应当在十六岁时也考入太医院,继承父亲衣钵。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刘瑑十五岁刚过,刘翼就忽然重病,短短的五天之内便不治而亡。
而次年,天下大乱,十五岁的贺崇熹,在刘瑑辅佐之下直接坐上了皇位,掌权天下。战争结束后,刘瑑竟然免试被提进了太医院,一切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
那时至今已有十三年,而这样毫无喘息的日子,刘瑑就被赶着过了十三年。他的少年时期、青年时期,都是埋在数不清的公文底下,一眨眼就过去了,而等到他终于能放松下来,躺在一队商队的马车上发呆的今天,他已经二十八岁,快要变成一个中年人了。
刘瑑曾经想过,要是没有与贺崇熹在那个年纪认识就好了。他能做成一个好的皇帝,可是做好了皇帝,却不见得能成为一个好的伙伴。
商队逐渐深入树林,道路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阴凉。没有了顶头烈日,车马行进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盈了起来,光斑映在刘瑑年轻的面容上。
他刚想放松下来享受一下这片刻惬意,正要闭眼,却忽然看见白茫茫一团从车身一侧飞了过去。
那东西运动的速度太快了,晃得他眼睛眯了一下,到底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一团白毛,刘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兔子,但是对于那个形状来说,长那么大的兔子也太少见了。
反而更像是......
......狐狸?
他向那东西窜过去的方向看,但灌木里再不见有什么活物。
罢了,反正不是贼人。前面驾车的一名商人似乎也听到了声响,他转头看过来:“公子,刚才有什么东西吗?”
刘瑑道:“无碍无碍,野物罢了。”
“野物?”
那商人边驱车,边随口回复道,“奇了,这一片向来东西少得很哪,听说城里猎户出门打猎都不爱过来,不知怎么一回事。”
“总不会一无所有。”刘瑑笑道,“这不就让咱碰上了吗。”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对行程造成任何影响,往后的一路上顺顺利利,什么异动也没有出现。
临近黑天时,一队人与马都已筋疲力尽,总算抵达了这段旅程临时的终点———卢水。
从京城往北方去,卢水是大多数路线的必经之地,这是一条长河,水不深,但很宽。跟着河边纤夫渡河,通常情况下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已到了夜晚,此时不能渡河,于是商队便停下脚步,暂时停歇在河边。
过了卢水,就是顺州;顺州再往北,就到龙河了。所以说卢水基本上算是南北方的分界线。
河岸边有家客栈,一行人便在此处歇息,等到明早再启程。
这家客栈名为“福运”,在此地有些年头了,又因为卢水这一岸仅它一家客栈,于是各个要渡河的商队大都在此歇脚,久而久之,它就拥有了较好的名声。天色已晚,厨房里正热热闹闹地备着伙食,蒸腾白气飘散出门外,伴随着饭菜的香气,飘进疲惫的行路人心里,暖意融融。
刘瑑在房中打点着行李。他用一块白净的方巾仔细擦拭药杵,不让它沾染一丝灰尘。
黑沉木药杵是爹留给他的传家宝物,是从他爷爷那一辈上传下来的,有一百来年了。刘瑑自幼时就开始修炼,可十余年一直找不到趁手的兵器,常常苦于此事。却未曾想,直到父亲走后他接手了这杆捣药杵,竟突发奇想,为何不一杵两用?于是,宝物就成了他的武器。旁人如果不知其中始末,只当它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短棍。
他换了一件白色中衣,披上外袍,将白天穿的那件随手搭在房中椅背上。不一会,楼下传来厨子吆喝开饭的声音,尽管舟车劳顿了大半天,刘瑑也只是略感有些饥饿,他稍作思索,最终还是决定稍微吃点东西。
毕竟明天的路程更远,也不见得会再有个安稳的歇息之处,所以还是趁早补充点体力吧。
商队的马和一车车货物都停在了门外草棚里,马料和水都充足了,商人们才安心落座动筷。天井里二十余张桌子座无虚席,而刘瑑独自一人坐到靠近后厨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两样菜和一壶酒。
他不喜喧闹,但这样热闹祥和的景象还挺令他安心的,也就欣然接受了。
“请问你们这里还有空房吗?”刘瑑正往杯中倒着酒,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板,朗声询问。
“这么晚啊?”一个年轻人急匆匆端着盘子跑来,听动静是给旁边一桌上了菜,又去招待来者,“估计够呛,你先坐?我去上边给你问问吧。“
“麻烦了。”那人笑了一下。随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刘瑑的视线被一道半开的门挡住,看不见那人模样,既与他无关,也不愿再多顾及,于是低头继续吃饭。
来者坐在门后,似乎也没叫上菜,只是静静坐着等。方才招呼他的那名年轻人果然不出片刻就小跑回来,欣喜道:“你真幸运!刚好还剩一间空房,已经给你说好了,从正厅上去,二楼左手边最里头。”
“那太好了,多谢。”那男子答复道。话语温和平缓,但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倒像是早预料到会有空房似的。
刘瑑闻言,不由心头一动,他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怎么称呼?”
“我姓商。”
“哦!那商公子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你刚才啊要是再晚一会,没准那间空房也没有了。”年轻人客套着跟他聊了两句,而对方淡然一笑,顺其自然接下话茬,“我到北方寻一人,今天路上遇了点小事,本应黄昏抵达,晚了会。”
寒暄一番后,年轻人忙他的事去了。刘瑑一壶酒已见底,于是准备离开。
至于方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他想,大概只是错觉。毕竟这些年来除了一个贺崇熹,还有宫中的那些大臣以外,他没和太多人认识过,不能走在大路上随随便便就撞见个熟人,怎么会和同宿的一位旅者相识?
然而,他起身抬脚要走,却忽然想到什么,僵在原地。
脑中就像过了道闪电似的停了一下,后脊顿时生出一阵寒意。
可不是吗,他现在算是个逃犯!
宫里极有可能遣人来抓,保不准在某朝上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刘瑑一颗心悬在半空,而且他说什么来着?“我到北方寻一人”!
寻谁?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平声招呼店家收桌,然后轻提起衣服下摆,转身若无其事地朝后门走去,走向马棚的方向。
天井之中依旧灯火通亮,天更黑了,其他旅客都是三三两两聚着边吃边聊,无人在意他这个早早离席的。于是经过那张桌时,刘瑑装作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顺手将一缕垂落的鬓发拢向耳后,终于看清了那人面容。
巧笑倩兮,不过如此。只一眼,他立刻断定此人绝非宫中人。
因为这张脸太显眼了!他们皇宫里不会有长成这样子的侍卫,如果让刘瑑来选拔侍卫,看见这么个人,肯定选到后宫里去。
他要是之前真见过,那更不可能毫无印象。
乌目如星,顾盼生辉;素衣丹颜,倾国倾城。这可当真倾国倾城———刘瑑一时只想到这么个形容,虽然用来形容的是个男人。
美丽的女子和俊朗的男子都是不常见的,三宫六院里已是美人如云,御林军士兵也都英姿挺拔。但如此在俊朗之中,又带有微妙的柔和媚态的男人,全天下恐怕都难得一见。此人气质亦端正温润,仪容万方,穿着衣饰不像豪门世家一身阔气,举止言谈也不像布衣百姓朴素市井,给人感觉,倒像是书香小户家中由母亲抚养大的独子。
这容貌真是......刘瑑暗自叹道,难怪刚刚那年轻侍者三番五次与他客套。长成这样,太造孽了。
他消除了疑虑,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出了后门,绕过马棚,又拐回正厅。
不多时,刘瑑步上楼梯,脑海里还是方才天井中那一回眸。
举杯一瞬,眼底千流百转,酒影纷纷,凝光溢色。
什么样的美女,能配得上这种人啊。
在刘瑑没看到的身后,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放下酒杯,杯底磕在桌上,留下微小的响声。
他轻轻摇动袖里的铃铛,铃音清脆,流泻入夜色,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