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黄泉》北上竹

1、所谓行善积德

　　彼岸花在黄泉路边漫漫地开着，随着风一漾一漾，绵延的柔波里，望乡台浸在其中，又高高筑起，上面停留着眺望人间的目光，和一些笑声，一些哭声，一些释然的不语。

　　望乡台不远处有间不太起眼的屋子，相比浩大而沉重的气氛有些吵闹。

　　“汤不够了，你先把后面儿人安顿着，熬一锅时间挺长的……”
　　“前几天我居然听见有人嚼舌根子，说是等急了，有什么好怨的，都这时候了，非得赶着投胎啊！”
　　孟姬玄端着一口空了的大锅，迈着小碎步往屋子里抬，脸部肌肉都在使劲儿，嘴里还不忘嘟囔着。
　　她把锅“咚”的一声墩在灶台上，从旁边的大袋子里摸了一把陈皮，依次拉开墙上的小柜子，在锅里撒了一把又一把辅料。

　　孟婆汤，八泪为引。
　　孟婆，就是这厮，把汤引放进了几个小木桶里，又草率地放在地上。
　　不经意转身一踢，两桶翻了，汤引流了一地。
　　孟姬玄盯住流了满地的泪，愣了几秒。左边那桶曾放她的伤心泪，另一个还在慢慢滚的木桶，里面还剩不多的相思泪。

　　把排队的鬼魂在望乡台后面庄子里的客栈安顿好，吟知便赶过来帮忙，他跨进门槛，见状捏上鼻子。
　　他喝过孟婆汤了，但过不去奈何桥。于是留在这成了打下手的。

　　两种泪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溢满了整个空间。
　　孟姬玄见人来，开始聪明地讲话了:“吟知啊，你想去人间吗？”
　　他摇了摇头。
　　“那……那你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离不开这儿吗？”
　　“因为有放不下的人。”
　　我是不是该夸你悟性高？孟姬玄心里道。
　　“你想知道他是谁吗？”孟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到了吟知身上。
　　“不想。”

　　孟也不绕了。
　　“我这两个桶刚才被打翻了，泪没了，懂我意思？”她指着地上的一摊，命令小弟似的，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吟知会意，毕竟孟姬玄肯将他留在这，对自己有恩，那去一趟也无妨，想到这，他便点点头：“我去凡间找。”
　　孟姬玄递过去几个布袋。
　　“把泪收到这里头。”
　　“布的？”吟知疑惑。
　　那人拍拍他的肩，“以后你还得见见世面啊。”

　　吟知被领着出了那个破败的屋子，两人返回去从第一层穿到奈何桥另一岸，略过三生石，在人人鬼鬼间逆行。
　　一路上两人交谈甚少。
　　路两边是彼岸花海。大片的殷红向远处流去，望不到尽头。几个鬼差在其中游荡，身子时隐时现。
　　屋子越来越小，不一会就没入了雾里。
　　这段路很长，“天色”暗了下来，由浅红变成了血红，渗进周围，略有压抑。

　　鬼门关越来越近，终于，看见一个晃荡的鬼影，孟姬玄招招手:“琮至！”
　　人影礼貌地跑几步，轮廓渐渐清晰，定睛一看，是青年模样。
　　他满脸笑意，傻傻地应道:“姬玄姐！”
　　“吟知也来了……”琮至看见跟着的人，认真地问，“是要让他回人间吗？”
　　琮至知道吟知的特殊情况，不能正常投胎，要去上边儿只能从鬼门关返回去。

　　“说来惭愧，”
　　“我们孟婆店实在是有些破旧，连汤引都只能随便找个桶装，一天天忙里忙外的，稍微不小心，这不就打翻了么……”
　　“他去找？”琮至指着吟知。
　　“对。”
　　你歇着?琮至没敢说出来，支吾了一下，笑:“还是姬玄姐沉得住气啊。”
　　那边一个鬼卒“噗嗤”一声，被孟一眼瞪的憋了回去。
　　其实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每次总能被她找到帮忙跑腿的。

　　琮至熟练地画着路引，不过上面的符是倒着的。
　　画好，交给吟知:“去了人间后随身携带，要是想找这边的鬼就把血滴上去，我会命他们将你送到一个阳寿未尽，但魂魄提前来到这儿的残体里。”
　　孟姬玄也叮嘱着，“机灵点儿，看见有泪就收了，不光是缺的那两种。”

　　鬼卒携着吟知，越过鬼门关，被黑红的烟雾吞没。
　　“姬玄姐，你真的只是把他送去找汤引?”
　　“在凡间有牵挂的人，不一定回的来了。”
　　“谁知道呢？”孟看着好似无所谓，“要是他实在放不下，那也都是因果罢了，回不来就回不来吧。”
　　汤引倒了不止一次，跑腿的也不知道换多少人了。

　　这是来阴间行善积德了啊。

　　大片殷红压着彼岸花，孟姬玄在黄泉路上恍惚地走着。
　　她来这儿好久了，久到自己都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其实她不喜欢魑魅魍魉一声声“孟婆”“孟婆”地叫她，自己年纪还没那么大呢，容颜也不老。于是大家都直呼名字了。
　　可从人间来的魂魄仍是“孟婆”“孟婆”地喊，提醒着她即使面容姣好，和刚来时无恙，但皮囊里面已经老了，看多了情谊和真假后，早就失去人性，曾经的一切都葬在这里。
　　失去了回人间的资格，待在这里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里的生息、流转就像是她早已失去的脉搏，只有感受这些，才发觉自己没有消散。
　　以前的事记不太清了，不过可能的确是个善人。

　　三生石边聚了些魂魄。
　　孟姬玄被身旁一个突然窜出来的孩子撞过了神。
　　那孩子穿的有些破烂，向远处直冲了过去，不顾鬼卒的阻拦上了奈何桥的上层，整个桥都晃了起来。
　　“嘶……这小孩儿……”孟不满地看着他的背影。

　　是刚刚那个吗？
　　那小孩好像在孟婆店周围找人——找我的?
　　“喂，汤引没有了，让鬼带你去后面的庄子里先住下。”
　　吟知不一定能回来，汤引还得找这些刚来的魂魄慢慢攒。
　　“……婆婆，那我能不能不喝了？”
　　不仅没认出来自己撞的就是自己，还叫“婆婆”！孟脸一黑，撑出笑容:
　　“叫姐姐。”
　　“你不是孟婆吗?”那孩子往后退了退，“你多大了？”
　　“你知不知道问别人年龄很不礼貌！”孟指着孟婆庄，“抓紧时间，我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那孩子不理她，溜进屋子里去了。

　　“你想干吗？”
　　无理的魂魄她见多了，最开始还会询问，会解释，现在只希望不要找她的麻烦就好。
　　“我不喝孟婆汤！”他站在屋子最里面，“我是来跟你商量的。”
　　孟扶额:“为什么？”
　　“我不能忘了阿盈。”
　　“阿盈才九岁，我得回去照顾她。”
　　“你回不去了。”孟姬玄找椅子坐下，“阳寿尽了的，阎王老儿不让回，阳寿没尽的，鬼门关过不去，也投不了胎——除非，你有关系。”
　　“那我去找阎王！”
　　“快得了，他不喜欢小孩。”
　　他誓不罢休:“你把我带过去，其他的都不用管！”
　　那家伙可不像我。
　　“乖乖住下吧，别闹了，阎王不是你能烦的。”
　　那孩子不说话了。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跟你讲啊，姐姐的汤质量没话说，喝了绝对让你忘的干干净净，到时候什么感觉都没了。再投个好胎……”
　　男孩慢慢走出来，眼角有些泛红，无助又狠狠地看了孟姬玄一眼:“我讨厌你。”说罢出了屋子。
　　小屁孩儿，还是什么都不懂。
　　孟在屋门外挂上“暂不开放”的牌子，打了个哈欠，躺在藤椅上，盯着屋顶的一角，没一会儿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