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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冷不防有一天,步入正轨的生活猝然终止。像水龙头冲刷的调色盘,所有颜料混合在一起,只剩下浑浊的黑。
      变故来自克丽斯腾曾寄住的家庭,丧偶的中年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前监护人与她大致是姑侄之类的关系,偏执而神经质,试图掌控所有人。
      自打十多年前从法院领回从车祸中侥幸存活的克丽斯腾,姑妈从未有一天正眼瞧过这个失去双亲的可怜侄女,却无时不刻影响着她:像马戏团用鞭笞驯服野兽般,给予她苛待和责罚。
      不论搬多少次家、换多少份工作,克丽斯腾总能在电话里听到前监护人尖啸的声音,昔日的痛苦在无限延续。
      但在新一年的早春时节,这种折磨终于划上句点。地面被雨浇湿,散发出泥土与新芽的气味。克丽斯腾冒雨回家,墙缝里几颗矢车菊狂烈摆动,电话机疯狂颤抖。
      是两名表兄弟中更年长的那个打来的,克丽斯腾多年没和他联系。
      “嘿、嘿,我是哈姆,你的表哥。”他口齿不清,隐约还有吸鼻子的声音,大概是致幻药物成瘾的后遗症,“现在有件急事,但泽维尔不知在哪儿鬼混,我找不到他。”
      泽维尔是他弟弟,小个子,满头脏辫,在社区大学混日子。平常克丽斯腾没少接泽维尔的骚扰电话,操着布鲁克林口音,问她要钱,用他母亲来威胁她。
      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在缅因州,正要登上一艘捕虾船,这工作干得要吐了。刚才街道的家伙打给我,说我妈死了,大概是昨天还是前天,我不清楚,他们说得含含糊糊。你能去看看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我和泽维尔,可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听着,我为以前做过的混蛋事——”嘟,克丽斯腾挂断电话。
      天晓得他的道歉究竟存了几分真心。那家伙连母亲去世都不在乎,岂会在乎她。
      听闻前监护人的死讯,克丽斯腾在短暂惊讶过后,涌现一股倏然的解脱。那个如幽灵般纠缠不休的女人,这下真的变成亡魂,再也不能来打搅她的生活了。
      难道说折磨她十多年的噩梦,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

      没过几天,克丽斯腾在自家附近撞见行踪鬼祟的表弟。难怪她总感觉一路有目光尾随,原来并非错觉。
      他的脏辫缠绕打结,整个人像漏气的皮球般干瘪,浑身破破烂烂,肿胀的脑袋沾满血污和淤青。
      “莱特,这次你得帮帮我,真的。”他蜷缩着央求道,克丽斯腾看到他的门牙断了,齿缝间渗着血,说话哆嗦,“求你了,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这模样倒是新奇,以往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作态,大概是姑妈过世后没人罩着他。克丽斯腾绕开这张她所嫌恶的脸,脚步疾快:“我没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最后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他眼眶发红,声音歇斯底里,“他们已经逼死我妈了,如果要不到钱,迟早有人会找上你。”
      听到这话,克丽斯腾顿住脚步,冷冷注视他:“你又借了谁的钱?”
      “呃、是州北某个帮派的……”从未被她这样瞪过,表弟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他是,我发誓!他看起来根本不像帮派分子,我绝对没想招惹帮派!”
      好极了,一笔非法贷款。脑海里闪现报纸上那些掐头去尾、遮遮掩掩的枪击与走私案,克丽斯腾深吸一口气,极力按住狂跳的太阳穴。
      “你说的,最后一次。”她沉声道。和帮派扯上关系绝非好主意,她摸出几张零钱拋下,“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这不够……不够……”他嘟囔着匍匐捡钱,克丽斯腾甩开他快步朝家走去。
      她预感有什么事即将脱离控制,止不住去幻想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性。她知道,自己迫切需要某种慰藉。
      门廊边的留言机显示一条留言。她颤抖着按下播放键,试了好几次终于对准——恰好是她此刻所想念的那个人留下的。
      听筒呲呲作响,平稳的声音穿插其中,如溪流静静淌过河床。塞雷娅为最近忙于工作冷落她而道歉,问她是否有空见面。
      是她一惯的语调,过度刚直,连关心都像是例行公事。常有人觉得塞雷娅难以接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克丽斯腾仅仅是听到她的声音,就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在电话机旁反复踱步。
      理智缓慢流回身体,她冷静下来,从缠绕成结的思绪中抽出一缕清晰可见的脉络。
      在去年夏日渐入尾声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对好友怀有逾越的情感。于是她开始患得患失,一边为对方的偏爱而庆幸,一边忧心这份亲近出于纯粹的友谊,她愚蠢的思慕绝无任何实现的可能。
      从小遭受的错误教育使克丽斯腾畏缩、猜疑、口是心非。她被囚困在世俗的壳里,但心底的本我未曾磨灭:离经叛道的灵魂,渴望忤逆一切。
      眼下,表弟招惹的帮派就像轰炸机装载的炸药,不知何时会拉响防空警报,将云开日出的生活再度炸得天翻地覆。
      倘若连太阳能否照常升起都不确定,这份异于常人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她怀着末日狂欢的心态,如释重负地给塞雷娅回电。

      *

      最终,见面约在明天。
      克丽斯腾对照墙面的挂历——由兜售保险金的销售员赠送,印着温馨的一家三口,左下角是一行广告标语:“值得信赖,保驾护航。”——手指划到男性画像的领带位置,礼拜五,二月十四号。
      她连着读了两遍,终于嚼出不对劲。天啊,谁都没说过明天是情人节!她怎么会偏偏忘掉这个。
      风划过树枝,散发着火柴划过鞋底后燃烧的味道。克丽斯腾背对窗外的料峭春寒,拼命回忆方才那通电话。在她提出周五见面的时候,那头短暂沉默了片刻。紧接着,塞雷娅用她一如既往的、让人放松的声音回答:“好,那就明天见。”
      但愿没被当作别有用意。克丽斯腾尴尬地理了一下头发,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她迟早会表明心意,但不该是现在。她还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

      第二天傍晚,克丽斯腾走出百货公司的门厅,与她说笑的女同事们相继跟着男伴离开,手捧玫瑰、笑容甜蜜,花瓣被细雨点缀得愈发娇艳。不必猜他们的行程,餐厅、影院、旅馆,情人节就是这么一回事。
      克丽斯腾取出折叠伞。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足够她换身得体的衣服,靠在窗边,目睹塞雷娅的车出现在种满山毛榉的柏油小街。她仿佛已经看到那场景了,扯起一个微笑,撑伞步入雨幕。
      都市寸土寸金,楼宇紧密如连续的多米诺骨牌。当她穿过幽暗的窄巷,积水滴落鞋面,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油然而生,将记忆带回多年以前。
      那时她还在念中学,痛苦地生活在姑妈的阴影下,身形瘦削、眼神闪躲,将未经雕琢的稚美藏在肥厚的旧衣装里。都是表兄弟穿剩下的。
      同样是在阵雨连绵的早春,她睡眼惺忪地夹着书包抄近道去上学。当她拐进鲜少有人经过的暗巷,恍惚间,地表飞速旋流的雨痕中掺进几丝红色。她吓得打了个激灵,朝水流的源头匆匆瞥去。在楼栋的缝隙间,一名青年倚墙而坐,兜帽遮住额头和眼睛,淡粉色的血水混合物从阴影里滑出,打湿他擦伤的下巴。双手软绵绵地浸在水洼里,布满划痕,边缘已泡得发白。
      大概是下城区的混混,公立学校里这种人多得是:从出生起就没尝过亲情和爱,浑身伤痕累累,死了也无人在意。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还是出于愚蠢的善良,她竟鼓起勇气接近不明底细的陌生人,递出手里的雨伞。
      青年抬起头,兜帽下是一副狠冽的眼神,无声抗拒着面前这个孩子。但克丽斯腾不为所动,固执地伸直手臂,直到青年用受伤的手握住伞柄,她才绽开笑容。
      她看得出面前这个人饿极了,又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早餐——切了半根的硬面包——包在防水的油纸里,温柔地塞进他怀里。
      她没想过回报,也无须对方领情。可就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背后迟迟传来仿若叹息的道谢。含着血,喑哑而破碎,像濒死野兽发出的呜咽,夹杂着风啸般的嘶嘶声,听起来就疼。
      尽管吐字艰难,他的发音却格外清晰,简短的单词被拆分成字母,逐一跳进她的耳朵,连同浓烈欲泣的情感。
      时至今日,克丽斯腾仍记得这句格外沉重的谢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他人的感激,也是最难以忘怀的一次。
      当年那个混混大概早就身死某处,或蹲了监狱,或沉沦于酒精、药物与暴力。尽管她不愿这样揣测,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从回忆中抽身时,克丽斯腾已站在自家公寓门前。她收拢伞骨,正要掏出钥匙,突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动静。
      回过头,是她那该死的表弟,状态比昨天还要糟,瘦得像猴的脑袋肿得更像是猪头,一只胳膊夹着木板,腿也一瘸一拐。
      “我警告过你……”她的话没能说完。
      分别穿着夹克和牛仔服的两个男人从墙角后走出来,棕夹克衫用力踩在表弟拖着的后腿上,一瞬间,她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
      在凄厉的惨叫传遍楼道之前,蓝牛仔服扯下表弟脖子上的领带塞进他嘴里,随后看向面色僵硬的克丽斯腾,用无所谓的语气直入主题:“他说你能帮他还钱,你觉得呢,女士?”
      两个男人用打量商品的眼神上下扫视她,这让她很不舒服。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跟帮派分子讲道理。
      “你看,这位女士这么说。”棕夹克衫的皮鞋顶在表弟的下颚,眼睛却盯着她,“你确定没有说谎吗?小混球?”
      克丽斯腾毫不怀疑,他会用踢皮球那样轻松的态度对待她表弟的猪脑袋。
      蓝牛仔服适时揭开表弟嘴里的领带,他含糊不清地尖叫着:“不、你不能!莱特!我妈养你那么多年!你却要眼睁睁看我死!你这头白眼狼!”
      啊,没错,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但他们不能在这里闹事,她可不想再搬一次家了。
      “哦、哦,莱特,是吗?”蓝牛仔服一字一顿地说,“别紧张,我们不是条子,对解决家庭纠纷没兴趣。你该知道,这个混球欠了我们很多钱,他眼巴巴地盼着别人施舍,买下他这条贱命。”
      “就算你真的不认识他,你也不希望一条人命……”棕夹克衫的鞋尖紧紧抵住他的下巴,“丢在这里,对吧?”
      脏兮兮的血沿着缝隙渗进地毯,克丽斯腾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头:“这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是啊,是啊。但他把我们耍过来,空手而归可不成。你至少得给出一个值得我们离开的理由。”蓝牛仔服朝前探了探身子,威胁道,“等事情变得更糟,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克丽斯腾紧紧攥住胳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极力在脑海里搜刮策略,思绪却像壁炉里的柴薪飞溅。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此刻她本该换好得体的裙装、倚在光面大理石的窗台,静候好友到来。而不是被堵在自家门口和危险分子周旋。
      她既没有把握与两个男人发生正面冲突,也不希望将塞雷娅卷进这种破事,只好咬咬牙妥协——破财消灾。
      “聪明的选择,女士。”蓝牛仔服贪婪地紧盯克丽斯腾从钱夹抽取钞票,咧着嘴摘了摘头顶的皮帽,“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这可让人愉快不起来。蓝牛仔服从她手里抢过纸钞,棕夹克衫揪起表弟的后衣领,像拎家禽那样在地板上拖行。
      待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克丽斯腾才敢拿出钥匙。脚下的地垫翻涌着铁锈味,她旋开门,恼火地想:干脆再搬一次家,别怕麻烦,那个穿牛仔服的男人嘴里没半句真话,说不准某天还会出现。
      对面的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上半身:系着细飘带的旧圆领开衫,洗得很勤,边角稍有些褪色。款式虽未过时,却能一眼瞧出其主囊中羞涩,干着销售之类的行当。
      她走到窗边,在山毛榉晃动的叶缝间,她所熟识的轿车若隐若现。车灯还亮着,细密如丝的雨水在黄澄澄的照明轨迹里排成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雷娅已经到了。
      那两个要债的男人刚拖着半死不活的表弟下楼,没隔几分钟,可千万别撞个正着。怀揣着担忧,克丽斯腾跑回门前,谨慎地拉开一条缝,打算听听外面的动静。
      出现在视线里的并非邻居家的防盗铃,而是近在咫尺的衣料与纽扣,将缝隙填堵得满满当当。她惊呼出声,下意识就要关门,却被一只用力扒住门框的手阻止。
      “别紧张。”站在门外的人轻声说。
      认清对方究竟是谁后,她几乎在瞬间松懈下来,放任门彻底敞开。走廊很冷,空气里带着下雨时独有的泥土味道,与到访者的体温相融,散发出茶叶被水冲散的清香。
      也许是对她玩笑口吻的建议信以为真,也许是受节日氛围所染,对方难得在衣着上运用亮色:经典的黑衬衫与跳脱的橙领带,意外地融洽。
      她不禁暗忖,这人穿什么都好看。
      雨水附着在走廊的窗面,在一派昏黑中,飞旋环绕的湿气像长笛的颤音爬上克丽斯腾的后背。她瞧出塞雷娅有些话要讲。
      “我在楼下碰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顶着她略显惶惑的眼神,塞雷娅的声音依旧沉稳:“和他们交涉了一下。”
      克丽斯腾微微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交涉”的含义。她注意到那双燃烧的眼睛掺着罕有的怒意,不是对她,但肯定是为了她。
      她似有所感地低下头,塞雷娅递出右手,如一块未经打磨的花岗岩,坚实可靠。凭室内灯的微光,映出掌纹错综的走向,也露出攥在手心的事物——沉甸甸的一沓钞票,极为厚重,至少比她被抢走的钱多出三倍。
      无数疑惑聚集在含愁的目光里,克丽斯腾扯了扯嘴角,不知该从何问起。她看到那叠纸币的横截面沾着几滴血,痕迹新鲜,连忙牵起塞雷娅的手,紧张道:“你受伤了?”
      “只是给了他们一些应得的教训。”她淡然否认,将擦拭干净的纸币推给克丽斯腾,“拿着吧,他们欠你的。”
      她不安地握着钱,仿佛捏着一块通红的木碳,“会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我保证,他们没这个胆子。”塞雷娅露出令她安心的笑容,“放轻松,克丽斯腾。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也一样,但不差这一时。还记得今天预约了餐厅吗?等下我们可以慢慢聊。”
      “对,餐厅。是啊,我真的忘记了。”克丽斯腾调整呼吸,努力朝她笑了笑,“刚才我看到你的车没熄火,快走吧。”
      她仓促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反手关门,与塞雷娅并肩下楼。
      最后一格阶梯黏着半张湿透的报纸,屋外骤然起风,把窗框的玻璃震得咔咔作响。温暖的漩涡将她们包裹在褴褛的旧街区,像自助洗衣店里那两只紧挨的滚筒。
      塞雷娅领克丽斯腾来到车旁,待对方上车便收了伞。雨滴和缓地冲刷着她如寒冬般冷硬的脸庞,她默默阖眼感受,再度睁开时,那冰雪便消融了。
      车窗摇下,与天色同调的眼眸投向她:“怎么了吗?”
      “没事,这就来。”塞雷娅应着,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落座。引擎使车厢发出低沉的颤鸣,她的手落在车档柄,还没挂档。克丽斯腾倾斜身子,曲起指节轻轻勾了下她沾着水珠的鼻尖,托住塞雷娅的脸颊。
      “谢谢。”她突然说,或许蓄意已久。那双习惯妥协的眼睛,不再流露挥之不去的落寞。
      “为了什么?”话刚出口,便知有些多余。
      沉默半晌,她听到答案:“一切。”
      那决然的语气令塞雷娅恍惚,不由仰望天空灰蓝的雨幕,稀疏的水珠敲打车窗。春水是暖的,总是暖的。人对任何事物产生的深刻感受,往往源于某段回忆的承载,她亦不例外。
      雨就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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