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皓月高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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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被称作骏河国之地落有一雪山，形如白云倒覆，据闻某代天皇感怀离人愁绪，悲切至深，在此日夜泣血、烧去佳人所遗之爱物，其中便有自此绝于世间的一枚不死灵药。因而此山在经历千年风霜更迭后，不死之名纵使蒙尘，也使人无法轻易忽视。如今银河斗转，天子失鹿，骏河国后名日之国，又在被御赐名姓的大纳言僭夺神器后更为火之国。于是，这绝代佳人与痴心天皇，也无疑都化作物语中一缕缈缈青烟，消散去云雾之上的天国了。
然而让我们溯源求问，这物语神话中人是否当真存在，恐怕要招来庸庸度日的常人的嬉笑议论了：“世上岂有不死之药？若真有此等灵药妙丹，倒不见贵族派兵去取，也未见本国系千年万世之王朝。”唉，何其短视又可悲之徒！囿于一生几十年数，汲汲营营于生计之事，不知当今国君名讳，更不惶恐于所奉神名之威，将施恩于他们的卯月女神抛之脑后，也不过几代而已。
那因外形而得名讳卯月的高洁女神身居天外重楼，于一日身披羽衣、头戴月之宝珠降至凡世奥山竹林之中。她起初敛去浑身光华，因口衔神果而闭口不言，又不愿与尘埃毗邻，只纵观世间困苦、人性之丑恶；日复一日，无论是生灵倒悬、战火兵燹之痛，世人斥她为妖孽或拜为天人奉上金银，连半爿身影都不曾映入她如明镜台般的双眼。她仿佛置身月华流金织就的泡沫之中，不知悲喜、不知恐惧、不知疲惫、不知衰老，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心中既无欲求，也无所思，如此在僧人称作是‘顽空’的心态里，缓缓地静候着某事。
或许她正在找寻她的宿命。世人纷纷说道。
终于在某日，她的脚步踏上了京畿的土地。人们争相传告天女的消息，自诩才华、或恃于财资的贵族们纷纷在她落脚的右京竹林留下拜会的和歌，或干脆起社圈地。一时之间，竟致使竹林的外围无处落脚，非得将信挂在竹枝间不可。风动竹林萧萧，的确是一派风雅的景象。至于天女本人所想，无人得知，便作无所谓的不知了。
京中如斯火热的事迹传入了久居深宫的天皇耳中。这天皇是由少见的内亲王登阶而来，平日专注政事、有意平乱，时人都认为这一代的天子治下有中兴百安之相。她听闻天人临凡，先前苦于事务倥偬，未能亲自前往，这下无论是螺钿香奢、绫罗绸缎、仙葩七珍，都决意任天女采撷。
于是她招来左右问询：“尔等可知天女喜好？”
大臣面面相觑，如实答道：“不曾知晓。”
她道：“可有人拜见神颜？”
大臣答：“不曾有人。”
她若有所思，抚扇唱道：“吾有所思寄月宫，迢迢银河万里远，别无他求奈若何，别无他求又何如，空留此间情幽幽。”*
唱罢，很是怅然若失的模样，引得群臣伏地长拜，纷纷请罪。
“不必如此，向来意愿得偿，端看神佛垂怜。今夜朕自去即可。”
到了夜晚，玉宇无尘，皓月高悬，天皇如约停驾于竹林前，挥退左右，只带了一管紫竹笛一同拜访天女。白天她虽如此率性发话，一副性情中人的洒脱，但她心中此刻还是萦绕着一些不安与因未知而生的恐惧之情。不至于进退维谷，令一代天皇战战兢兢，却也着实难捱。说到底，还未见天女之时所生的这些恚嗔犹疑之事，实乃人之本心，只是天皇始终不同于他人，很快她便重振旗鼓，昂首阔步地拨开竹林，直直地向竹林中心寻去了。
而就在这向神所行的一路之中，天皇见到了种种奇妙非凡之事，实难赘述，在此只能如挑出好豆那样拣出一二粒讲解：兴许是由于临凡后神女仍在进行一刻不停的观想，竹林的窸窣声下竟悄然铺开了一层一指厚的寒霜，犹如渡廊通往厅堂主殿般指引着天皇。她走在极易跌倒的冰霜之路上，竟也渐渐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从脚底攀附直上，在分明夏夜的境况里，冻得她瑟瑟发抖。不过既然是要面见而非祭拜真正的神佛，那么受一时之苦，以便将种种罪孽、无数前世抛却身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此想着，天皇始终不曾停下她的脚步。
走着走着，由于运动而带来的沉重与不快，使她被包裹在狩衣中的身躯正密密地沁出汗珠，沾湿了她的领口。她陷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狼狈之中。长时间的行走也让她的头脑有了一定的僵化，没有察觉到除去运动而发热以外，周边的环境的确在缓缓改变的事实。冰霜融化作雪水，与她的汗流向一处去了。空气中沉淀的是炎热这一词的具体概念，仿佛有数不清的无形的火焰之魔在贴着天皇蹿烧，以至于迫得她两颊生出浓郁的红晕。
天皇紧握拳头，察觉到了天女施加的磨难，便高昂起头颅，扬声对着空无一人的竹林道：“仅仅是这样的炎热，是绝对无法阻拦我的！今日我非诣见您一面不可！”
几乎是刹那间，回荡在竹海里的声音就招来了某种可怖的静寂与变化，叫人不得不疑心自己的所见所思，或者她当真身处在自己的梦境里？一个起初只有米粒大小的针孔，被无形之力化作的纺锤不断滚摇着缠绕成型，直至将空间编织出一人可通过的大小。令人惊骇的是，月光竟然也被吸入了这蜘蛛嘴般的黑洞之中，此地的所有事物一并都被捻作纺线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粗糙沙砾裹挟着莫名的引力，将短暂成为盲人的天皇卷入其中。无所思无所感，重回羊水子宫里那样的黑暗过后，等她再次睁开眼睛，从神力所致的昏迷中彻底清醒过来时，就已伏在与天女相同的一片土地上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天皇曾阅读过的物语神话，误闯入黄泉比良坂的活人失去了返回现实的机会。白骨筑成的植物拱破土地，高高地探向云端。她的头脑先开始变得轻盈，这种奇妙的感触像根部传输养分给全身的大树一样，随后带动了她的整体，在无意中脱口而出的那毫无含义的声音里，天皇就这般腾飞在了空中。前所未有的畅快体验支配了她的意志，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满怀感激地投向了天女。
天女似乎不总是站在那儿的，她所属的世界之于人世必然虚幻到难以想象，因此即使用眼睛反复确认她的方位，被称作灵感直觉的东西也会不停地回报着：‘不对，她与先前的所在地是不一样的’。单单从这一点的手段来看，不止只有天女那莹白的双目与青白的长发象征着她的超脱凡俗了，这将她高贵身份的可信大大提高到无法置疑的程度——就连专注到携带念力的视线也困不住这样一抹飘落此界彼界的幻影啊！
幻影也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于是，天皇认定，无论是多么动人的乐声、多么高超的技艺，都破不开天女如月辉般淡淡包裹她的膜。这形似卵的存在已然含住了未出世的她，使这轮素月尚且沉寂在家乡宇宙的星野之中，做着与凡人捕捉蚱蜢、吸吮菰茎无异的童年长梦。也就是说，她等待着与前世接壤的黑甜之想的结束，好彻底的降临凡世，因而必然要有某把斧头一样的唤醒手段来帮她一把不可。这女天皇就是上天选中的产斧了。不过对于女天皇这般的人物，她的手中通常只握过桧扇与拜敬神佛的香，面对这身边仿佛若有生长着马醉花的天女，她也别无他法了。
天皇定定地凝望着天女，好似要将她的所有都牢牢记住，乃至转世都无法忘却那样。她的心中生出的无尽遗憾让她不禁悲伤了起来，她那些凡俗的言语与月宫玉阶上的尘埃也并没有区别吧。即使贵为人间的天子，也终于是体会到了平生唯一一次的无可奈何，那见而不能得的沮丧之情化作一连串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漫溢了出来，悲痛则在她的腑脏内一刻不歇地敲响着心灵的铜钟，使她震耳欲聋，愈发迷惘。
啊啊，该怎样才能触碰到您呢……
她就这么问了出来，问出了这么冒犯的话。
天女不发一言。她及地的长发无风自动，如飘浮的云朵拱卫着凭空飞行的她。岑寂，毋庸置疑的岑寂，毕竟天女并非是人或生灵，而是有如云雾月光般的自然现象，此时她将视线停在悲戚的天皇身上，也不过是月华轻薄如纱地笼罩了她而已。天女久久没有反应，不知为何，暂且视作是根据天皇的悲伤而作出的影子的反应吧，天女竟令人震惊的吐出了含在口中的神果。
神果在落地后须臾间发芽，茁壮生长了起来，树干快速膨胀到数百人合抱都无法围成一圈的庞然大物，在几个呼吸后，一棵通天大树就诞生了。眼前的神迹让人头晕目眩，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自失却了那颗神果后，天女就突然拥有了灵性与神智，莹白的双目里第一次映入了某一人的身影。她牵着她的手，飞向树冠密布的枝条里。原来她的诉求打破了天女的封印啊！只是，天女与神果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在天皇发热的头脑里快速掠过这些疑问，又因登临神仙的世界、或说神隐这样重要的事，而完全被抛之脑后了。
不知为何，天女的眼睛盈满了莫名的情意，也许是对天皇唤醒了她的回馈，她并未松开天皇的手，转而曼声问道：“你有何所求？”
天皇诚恳地答道：“我本以为天女寂寞，却不知如此是犯下了擅自揣摩神意的罪业，又对您实在好奇，这才亲自拜访，希望与您谢罪后有一段天人之缘。而如今浅陋的所执已不再了。于我而言，得见神面，心满意足矣。”
天女道：“你本是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不论王公大臣，走夫囚犯，鸟兽虫蛇，皆为我所注视的对象。然而你跨越了我迷蒙时设下的考验，我必要奖赏你。”
天皇思考了片刻，并无不可地笑道：“恭请赐此间太平，再无战乱吧！”
天女应允了。即刻，朦胧的花影摇曳在粗壮的枝干中央，凝实的朱红色花苞悄然绽放，原来，天女与天皇就停浮在花朵之上。那奇艺的芬芳迷醉了天皇，可使人神魂颠倒的幻觉中生出天女对她温柔一笑的景象，还是天女置身她五光十色的幻梦外，从而被一并投射进了这漫长的梦境里？她如玉般玲珑剔透的神智消散了，昏昏沉沉地低下了脑袋，只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腰间的紫竹笛上，俨然倒进天女无边的笑容里，沉入了梦乡了。
好比一时交汇的川流，除非目的地是流向大海的，不然最后就只能分错开来、各走一边，更何况是涌在云端的天河呢？这一期一会的相交，让本来务实的天皇愈发迷信神佛了起来，她出现在那片初次拜访的竹林前，手边的紫竹笛已消失不见，这更成为了她曾与天女交谈过的牢靠佐证，代替她的存在随侍在天女的身边，如此，这由于别离几乎裂开的心中多少得了一定的安慰。
有人问道，那烧去的不死灵药又是怎么回事？这就归咎于神话的缥缈难求了。
有的版本讲述天皇孤零零回到人间，索然无味地逡巡着凡间事物，虚度着光阴，荒废了政事，很快就相思成疾，将沉重的感情寄托在虚幻的人物上，也理所应当迎来灭亡的结局；而在僧人为她荐亡诵经的当夜，一阵奇艺的香风席卷了灵堂，一向素净的月光古怪地变为了不详的赤色，流淌下粘腻的血光垂至天皇上了妆的面庞，让她原本安详的遗容妖异万分。僧人们眼见这可怖的一幕，吓得纷纷晕倒了过去，再醒来时，天皇的御柩就失去了踪影。
而有关灵药版本的则近似，都是天皇回归人间，天女取走了她的竹笛，除去完成人间再无战乱的愿望后，还给了她一枚不死金丹。痴情天皇自然万般不肯，与佳人别离耗尽了她所有心血，纵使在人间长生不老，不能亲自叩响天户岩的大门，举头仰望万年明月，又有什么意义呢？
沉醉在至美的氛围中，不惜为短暂一面殉死的天皇收获了千年来无数人的感叹唏嘘，甚至于某代火之国大名还为这约莫死后与月神相见的天皇单独修建了神庙。奇怪的是，神庙开工时无论怎么都打不下地基，起初人们以为是选址不好，再次更换后还是发生了修筑工事的器械佳木全部损毁的不详征兆。
当时无数高僧都束手无策，唯有一位头戴斗笠、个子矮小的乡野禅师一语道破玄机：“只能立在卯月天女神庙的一旁”，世人才恍然大悟。想必是望月天皇的痴念仍游荡在世间，只愿与天女一同享受人世间的香火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皓月高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