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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定 ...

  •   正值照山和内陆开通直航的那年,我的曾外祖母寿终正寝。

      曾外祖母九十二岁,是傍晚斜阳西下之际,母亲在厨房里为曾外祖母和外婆准备晚餐。她独一人坐在院子的小花园里,靠在一张竹制摇椅上,安然阖目。

      我仍记得曾外祖母离世时的模样,她眉目温顺,半张脸藏在竹椅的软垫里,只露出大半张脸,有些发白的眼睫覆于眼睑之上。

      宁静的脸上攀附着见证年岁的细纹,嘴角轻扯出淡笑,一抹斜阳穿过门口处的水杉落在她脸上,打出细碎的光影,无比安详。

      听母亲说,这是曾外祖母老了,想走了。

      曾外祖母是在去年的秋天走的。我和曾外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离得太久远,所以不大了解,但唯一我们都知道的事情,是曾外祖母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曾外祖母总爱坐在花园里仰躺在竹椅上,眼看着天空中偶然飞过的飞机。

      摇着葵扇,轻声低喃:“盼春和景明,盼春归,盼子早归母怀。”

      自解放之后,照山与内陆全面封锁,不通书信、不通航、断绝一切往来。一道海湾,将数不清的原本该在战后团圆的人隔在两岸,倾尽一生,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曾外祖母就是其中的一个。

      年底的时候,照山和内陆终于开通直航。母亲工作脱不开身,我和外婆便遵照曾外祖母的遗愿,将其骨灰带回内陆,归置到曾外祖母的老家——琼英市舟崖巷。

      那是我头一回来到曾外祖母的老家,我对一切都怀抱着新鲜感。我和母亲照着地址走去,直到站在曾外祖母所说的那幢楼房后,不由得惊在原处。

      因为曾外祖母从未与我们提起,原来曾外祖母在那个年代,也是绝代风华养在深闺里,却仍知书达理的千金。

      那是一幢时经近百年的三层小洋房。我一时忘了言语,只顾着抬头环视,小洋房的外漆已然泛黄,有些潮湿的地方长出连绵的青苔,仿欧式的建筑,中间门庭朝外延出一个半圆,拱心石于两侧,每一层的顶上皆有精美的雕花,一层有两个林立在外的窗口,金光落在玻璃上,聚出一点光。

      小洋房老旧,却只一瞬间,像有一只百年之前的手,历尽风霜和战火,在木门间穿出,扯着我,要我不自觉的走进去,那是我头一回,想了解我曾外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

      我站在门前,目光流转在小洋房门前的一颗水杉上,在我们家里也有,听外婆说,那是曾外祖母刚去照山时,亲手种下的。

      我忽而明白,为什么我只头一回来这,却生出莫名的熟悉感和归属感,直到看见这颗水杉,我才恍然觉悟。

      这座小洋房,和我的曾外祖母太像了。

      一人一物,在那个战火不止的年代,或生于荣华锦绣,或生于平民草芥,终究抵不过国难深重,奔逃于乱世,情爱、家庭、亲友,都要勇于牺牲在信仰下,或能换得一抹鼻息,得以苟活。

      可穿过战火和乱世,从国难深重中走出来的人,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可失去的那些人、那些梦想、那些夙愿,像一只无形的手拉扯住活过来的人,或许一生都只能活在念想里。

      曾外祖母说,战争给人带来的,远不止身体上的伤害。

      所以曾外祖母和我眼前的这幢小洋房一样,从乱世中安然走来,却也永远染上了不可磨灭的硝烟气息,也让人的愿望成了空。

      那上面隐有的风华年岁,让过去那个已悄然为人们所忘却的年代,像哑声电影一样,重新攀爬出来。

      “囡囡,想什么呢?”外婆的声音将我扯回。

      我问外婆怎么了,外婆仰仰下巴,我顺势看去,那儿有一块牌子,写着文物保护遗址,现在已经不供人进内参观。

      换言之,我们要进去的话,还要去办事大厅办理归还手续,所幸所有的房产证据、地契曾外祖母都还妥帖的安置着,所以即便归还不了,我们也能进去看一看。

      我和外婆又到了办事大厅,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问了一句:“姓名?”

      母亲回答:“黎春归。”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身份证,说:“这名字真特别,很好听。”

      春归这个名字,是曾外祖母起的,但外婆却不是曾外祖母的亲生小孩。外婆是曾外祖母去到照山的第三年,在育婴堂门前捡到的小女婴,许是打定了一生不婚的念头,所以不顾众人反对,给外婆起了名字,带在身边当女儿养。

      那会儿的曾外祖母,也不过才三十余岁。

      因年代久远,归还手续需要层层证明,又近中午,我便带外婆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坐下后,我点了菜,有几个外婆爱吃的。

      正要合上菜单那会儿,外婆突然叫住我,说:“再点一个梅花糕吧。”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这是曾外祖母最爱吃的糕点,于是照办。

      再合上菜单抬眼看外婆的时候,外婆正透过一旁的落地窗朝外看去,那个方向,是曾外祖母小洋房的方向。

      外婆抽抽鼻子,眼睛湿润起来,这半年过去,我们都忘记了,外婆失去了妈妈。那个,几乎掩藏不住所有心事的曾外祖母,一定把最柔软的一面都展现给了女儿。

      要几无奈,才会把心中所意难平的往事,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女儿,因为难以忘怀,也因为无人可诉。

      外婆沉浸在往事里,我抬眼,出声为外婆打开一道口子:“外婆,曾外祖母为什么给你起名叫春归?”

      半晌,外婆才回头看向我,手里捏着包。我知道,那里头是曾外祖母让外婆一起带回来的,里面是曾外祖母的半边玉佩,那玉佩我也见过,曾外祖母从不离身,一直贴身带着。

      “囡囡,你曾外祖母这一生,太苦了。”

      苦?可在我印象中,曾外祖母一直是那个面目温顺柔和,行事稳重,偶尔露出一点小娇俏来的女子,待人也亲切,脸上总是挂着笑,除了一生未婚,家里人待曾外祖母,也是无有不恭。

      “为什么?”

      “一生都记挂着一个人,生死未卜,明知或许早在烟火中成了灰,却也仍要骗自己。因为骗着、哄着自己,相信来日还有机会见那个人,才能有活下去的盼头,这样过日子,怎么能不苦。”

      我引着外婆娓娓道来,像和外婆一起,牵着小洋房里头伸出的那只无形的手,走进那部无声影片里,站在角落,沉默的观看的曾外祖母的一生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演绎。

      曾外祖母名叫黎西陆,影片自民国二十三年伊始。

      民国二十三年,西陆时值十九岁。

      时值五月,暖春之中,琼英大学校道两旁的水杉开得正盛。

      战火未至琼英,虽有硝烟气息,却也还能平静度日。校道上都是年轻的身影,未经世事和战苦的青年身子轻盈,风扬起发梢,他们怀抱着书,背着书袋,朝课室里走去。

      三两个交头接耳齐肩走着,女同学清一色的浅蓝衬衫,沉色裙子,下摆至小腿,白袜子,小皮鞋,男同学则是端正的新式学生装,皆盛着满目的光。

      西陆自校门穿过水杉林,径直走到学校为易年平安排的职工宿舍里,是学校南边辟出来的几座房屋。

      若自有房产的先生,大多会住到学校外边去,但易年平不是琼英本地人,又未结婚,因而一直住在学校安排的职工宿舍里,也乐得自在。

      易年平工作忙,但宿舍打理得却十分整洁,外头的小菜园里种着生菜和小葱,靠近里门的地方栅栏围起来一小方天地,石桌于其中,周围种了些花草。

      西陆在易年平宿舍门口顿了一瞬,今天是来给易年平整理上课要用的资料,他去办事了。但这会儿宿舍的门大敞着,似有人在里头。

      “先生?”西陆本着礼,进门前先探头叩了叩门。

      “是西陆吗?”里头瞧不见的地方传出一声女音,婉顺平和:“快进来。”

      站在门口闻声,西陆卸下拘谨,连忙笑着进门:“是嬷嬷呀。”

      那人是金昭桦,和易年平是老乡,也是他父母给安排的对象。虽如此,但易年平却一直对金昭桦以礼相待,不肯同她结婚。

      西陆见过一回的,易年平叫她不用再来打扫卫生,可抵不过金昭桦执拗,也就随她。

      “易先生他出去办事了,讲过你要来整理资料的。”金昭桦正坐在小花园里,手里拿着易年平的冬衣,一针一线,缝缝补补。

      西陆进去讨一杯茶,问:“嬷嬷这是在干什么?”

      “这不是眼见秋天要过去,易先生是个糊涂的,日子过得粗糙,我且给他把外套都补一补,穿着才暖和。”

      西陆看着金昭桦手里的那件冬衣,笑了笑,又寒暄了几句,才进屋去整理易年平明天上课要用的资料。

      易年平的书归置得总是有理有条,因而整理起来也不需要太费心思。翻腾了好一会儿,西陆在书架上拿出最后一本书,指尖捏在书脊上,书页错开,里头缓然飘出一张纸,悄然落地。

      西陆将书搁在桌上,俯身去捡,纸张泛着黄,上面写这一段话。

      ————生逢乱世,这泱泱华夏于危难之中,风雨飘摇之下,无人能置身于事外而后独善其身,若我等正值青年却不舍奋身为国,国之出路又在何处,唯有我等济河焚舟,民族才有希望。

      纸张有些旧,有几经折叠的痕迹,应是常拿出来看过。笔锋苍劲有力,端正的楷体,笔墨所至,似乎一笔一划都在笔落时诉满执笔人的坚韧果决和满腔热血。

      日光西斜,自窗外穿过镂空的旧木窗,细碎的覆在在西陆的脸上,手中的纸上,全都泛着光。

      她动动身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仍捏着那张纸。

      西陆看着字句,在心中念一遍。

      到最后一个字时,院子外头传来声音:“昭桦,我说了你不用给我忙这些的。”

      西陆回过神,重新将手中的纸折整齐,仍旧捏在手里,金昭桦再回答什么西陆已然没听清楚。

      只见易年平自外进来,发间见些白丝,身着灰色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臂弯上夹着两本书,手里拎着一个油纸袋。

      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便是易年平这种人。

      恣意、清高、气度、豪迈却又有分寸。这些词用在易年平身上,再亲见其人,决非贬义。

      “西陆。”易年平迈着步子朝里走,招手道:“先生给你买了梅花糕,热乎的,快来尝尝。”

      西陆笑得眉眼成了月牙状,三两步过来,也不先给先生拿过书,只顾着去拆油纸袋。那梅花糕香得很,香油下得足,在纸袋上印出油印子。

      “烫。”易年平一把挡掉西陆的手,把书塞进她手里,说:“这么那么虎呢。”

      易年平自己伸手去拆那温度仍高的梅花糕,西陆站在一旁等着,丝毫没因易年平的怪嗔而不自在。西陆深知,易先生对自己亲切不已,尤如亲生子女。

      他如父。家里管得严格,父亲不许西陆吃外头摊上买的东西,他便常会偷着买给西陆解嘴馋,这么些年,西陆吃过许多易先生买的冰糖葫芦、梅花糕还有红豆饼。

      也如兄,他授予西陆哲学,哲学这东西,若有分歧,总会争执不下,各持自见。易年平则从来不会用先生的权威和身份来压西陆,只会让西陆畅所欲言,再来求同存异。

      他常说的一句话:“西陆,实践出真知,不论今日你秉持着何种观点,来日你去走一遭,便会高下立见。”

      梅花糕拆开来,还冒着热烟,西陆和易年平分坐在书桌两侧,先捻了一块给易先生,不着急给自己拿,倒是扭头朝窗外看去,启声道:“嬷嬷一早便来了,想是也没吃过早点的。”

      一句轻声,似是低喃,又能恰进易先生耳里。他手一顿,沉吟一瞬,扬扬手,语气怒嗔:“那你还坐在这干嘛呢。”

      西陆笑出声,连忙起身去将金昭桦请进来。这会儿三人围坐,易先生的梅花糕吃剩一半,西陆和金昭桦一人半块。

      三人都不讲话,只衬着桌上的三杯热茶,一口糕点一口茶,斜看金光轮转。

      末了,西陆吃得最快,擦擦手,又啜了一口茶,安静的那么一会儿,易先生心在夕阳上,金昭桦心在易先生身上,西陆心则在那张纸上。

      西陆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酝酿半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询问的声音轻而低:“先生,方才整理资料,这张纸掉出来,西陆打开看了。”

      易先生嘴里还含着一口桂花糕,眼睛半挂在鼻梁上,他闻声,垂头盯了一眼,那眼镜垂得太低,压根没用上。

      “哦,那是我外甥写的。”易先生朝纸指了一下,补充道:“他当兵去了,竺映的空军,叫孟景明,那纸上的落款,是他的字。”

      易先生十分了解西陆,才能在她只开口说见了纸条,便将她想问的一同提前回答。

      璞凛。

      那是他的字,西陆在心中念叨一遍。

      又听易先生说:“也是巧了,这小子,下午要从竺映来找我,指不定你们能碰上。”

      因为易先生的这句话,西陆下午说什么也不肯从易先生家中离开,一会儿要给金昭桦打扫地面,一会儿要给花草蔬果浇水,一会儿要给易先生烹茶,一会儿要找易先生提问。

      易先生瞧着日际渐下落,也瞧着西陆的小心思,不曾出言戳穿,只是在心中打笑,都随西陆去。

      数不清是第几回垂头看表,恍闻易先生在唤自己:“莲丫头,给我去换一方墨来,到隔壁方先生家去换。”

      浣莲是西陆的字,亲近的人都喜这么叫着,亲切。

      西陆应声起身,走到桌前端起原先的那方墨往外走,墨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渍。风起,才走至门口,外头院子的大门随之叩起。

      西陆迅速抬头,眼睫掀起,步子轻盈而急切,几步便到了门前。手仍捧在砚台两侧,有些温热,也有些湿濡。

      步子停在门前,西陆呼出一口热气,心中隐隐有期待。木门朝里拉,门缝渐开,那是西陆头一回见到孟景明,那会儿他正侧头笑着,似乎门外还有同他一齐来的人,但站在门外,西陆没探头,便看不见。

      西陆站在那儿看,一时失神。日光恰逢垂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金河,盈盈发光,身上都带着光的照拂,生将画面定格成橘黄的色调,柔和而安静。

      孟景明与西陆想象中的不同,是知他年轻,却不知他长得英俊如斯。此刻他站在门外,正侧头笑着,身量很高,西陆只到他肩膀,侧面看去,他鼻峰高挺,眉眼轮廓深邃,肌肤有些古铜,有因常年暴晒而干燥的痕迹。

      英气逼人。

      许是他以为站在门前的是先生,回头的一瞬同时抬腿往里走,而西陆正失神,又因距离太近退之不及。

      刹那间,西陆与他相撞,手中的墨水便朝内一翻,洒在西陆胸襟前的裙子上,染了一片。

      西陆不禁低呼一声,孟景明似乎这会儿才发现,站在眼前的人不是易先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他这才敛起脸上笑意,定睛盯着西陆,有些意外,也有些歉意。

      他反应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整齐的手巾,伸手递给西陆,边说:“实在抱歉,是我莽撞。”

      西陆看着他怀有歉意却仍镇静的模样,目光顺势下垂至他端着手巾的手上,他的手是一样的古铜,指甲修理的整洁,纤长的手指骨分明。

      还没说什么,只刚接过手巾,张嘴要说谢,易先生从里头走出来,见孟景明来了,又都杵在门前,边走边开声问:“怎么了,怎么都杵在门口。”

      西陆拿着毛巾擦着胸襟处的衣裙,易先生走来,孟景明朝他解释。易先生瞧了眼西陆,道:“莲丫头,你先回去换一身再来,梅花糕还有几块,我留给你。”

      “谢谢先生。”西陆点头,声音低巧。

      语毕,西陆又抬头看他一瞬,心觉他实在英俊,让人生不起气来。

      孟景明没吱声,只是带着歉意的目光直跟着西陆,看着人出门,擦身而过之际,恰逢春风轻袭,也翕动西陆的发尾,柔软的发梢在日光下泛着光,一阵木槿叶的气息漾在空中,传进鼻尖。

      一来一回的路上,西陆走得快,总想趁着他还在老师办公室,讲两句话也是好的,或者,再看一眼也行。

      再回来时,里头的木门轻拢,西陆走近,脚踩在一支掉落的木梢上,脆生生的动静攀门而入,里面的说话声在她还未察觉之前便收起。

      西陆站在门前,正要敲门,门便从里头打开。

      是孟景明,此刻他站在西陆跟前,一如西陆为他开门时一样,高大、挺拔,身影笼罩下来,深邃的眉目随之下落在她身上。

      也同样和进门时一样,他手里拿着一方砚,虽然墨水已经用完,但西陆仍旧下意识的后退一下。

      许是孟景明这个人太摄人心魄,后退的那一下,西陆鞋跟绊在门槛上,失掉平衡之际,身子也随后一倒,眼看踉跄得一屁股坐下。

      西陆没想过,自己这般在外人跟前总爱装得有礼有节的姑娘,却在他面前失态了两回。所幸孟景明反应快,伸手捞西陆的腰身,虚扶一瞬。

      一瞬间,四目相对,西陆望进他眼底,似乎能见到他如同点墨的眸子里含笑,嘴角拉开一点弧度,似乎在嘲笑她,但又很柔和,让人恨不起来。

      良久,西陆在他的卸力下站直身子,朝里头走去,眉目往那儿看一眼,梅花糕少一块,茶杯重新冲了一壶热茶。

      老师起身,给两人相互介绍了一遍。

      时值北方有战争,三人围炉而坐。先生忽而说:“今日我们不是师生,而是友人。”

      言至战乱,易先生轻啜一口茶,而后问:”该何解?”

      孟景明闻言,侧头看向窗外,外头光风霁月,风袭过院内,尘埃飞扬,外面的门大开,偶尔能见三两学生自门前而过,发梢飞扬。

      他说:“国人万千,若能共同御敌,定不至区区倭寇践踏我千年之华夏。”

      “这条路一定要有人开,一定要有人走,也一定要有人用骨肉和鲜血铸成,一定会有人牺牲,一定会有一代人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更年换代,驱敌自强。若一定要有人站出来,则一定是我等青年人,以尽全力留存妇孺老苍生的希望。”

      西陆默然,悄然侧头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坚毅而挺立。忽而意识到,世上什么最坚不可摧,是信念和信仰。

      不等他们看向西陆要答案。西陆垂眸,目光留在剩了半盏的径山茶上,一旁的梅花糕还有一块。

      “生逢乱世,责任在所难辞。“西陆说:“我和孟先生所想相同,国既已陷深潭,则唯有济河焚舟,或方能有出路。”

      周遭安静下来,唯有一旁的热水在滚,发出气音。孟景明抬手,给西陆斟了几分茶,西陆也看着,看到他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那是进门时还没有的。

      西陆神色流转,目光在那佛珠上盯了几瞬,又抬头看向易先生,他正饮着茶,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同。

      直至夕阳傍山,孟景明才起身,朝易先生道别:“舅舅,我先回去。”

      “今天还是住在陈绘守家?”

      “是。”

      看他要走,西陆也跟着起身,说:“孟先生,你的手巾还晾在我的宿舍,等晾干了我再还你。”

      言语一出,西陆才恍然想起,听易先生说,他是在竺映驻扎的空军,不常在琼英。

      孟景明倒不置可否,许是知道西陆语后的一顿时心中所想,只轻笑,说:“不急,总有机会见面。”

      西陆倒没把‘总有机会见面’这句说辞听进心里,这一别,总以为之后再见他,是要凭运气的。可未曾想到,再见到孟景明,会是在两人初见的第二日。

      西陆的父亲是琼英方面十分重视的军官,位高权重,也因为军务忙,没什么时间陪在西陆身边,又只得西陆这一个女儿,没有个兄弟照顾,因而总会让副官小赵帮忙看顾。

      琼英戏院今日有一曲《春闺》,在琼英三年才会演上一曲,倒不是戏院的其他角儿不会唱,只是能进戏院来看的看客也都矜贵,看过名角儿演过一回,旁的人再来唱,他们便怎么都不满意。

      说来这名角儿也是个厉害人物,虽说是个戏子,身份却贵重,无人能轻易得罪,因而即便只三年唱一回,旁人也无有议论,只悄然等待,待着戏院何时挂了广告,门票便一抢而空。

      而今日这票,便是赵副官想法子拿来的,给了西陆。

      戏曲将开场时,西陆坐在第一排,仆人把果子糕点送上来,西陆点了一盏径山茶,桌上的熏炉点着。西陆来得早,进来时原本还空着的座位如今座无虚席。

      西陆也不吃果子,只饮了几口茶,侧眸见了杵在一旁的人,是章识知专门留在西陆身边的小副官,又回头看着身后众人,怪嗔道:“小陈副官,你坐下同我一起看,别站着。”

      “这可不行,章师长命我一定要照看着您的。”他是个老实人,说一不二的。

      西陆蹙着眉头还想再劝,小陈副官扛着枪,一身军装,这样站在西陆身旁,身后的人看了都犯怵,看向西陆的眼神都十分避忌,似乎生怕有什么冒犯了这位官家小姐。

      可西陆最不喜这样。

      西陆扭头还想朝他说什么,目光带到门口处,一眼便定在了那里。她凛着某个逆光走近的身影,肩身笔挺宽阔,分明是昨日才见过的孟景明。

      “孟先生。”西陆起身,唤他。

      他也看见了西陆,笑着打招呼:“原来是黎小姐。”

      西陆双手垂在两侧,握着衣裙的手开始变得温热。但还是仰头问:“孟先生可约了人,如果没有,孟先生可否和我同坐?我一个人正觉得无人讲话闷得很。”

      “却之不恭。”他爽快应下,却也在坐下之时,眼梢掠过一旁的小陈副官。

      “小陈副官。”西陆说:“这是我的朋友,是竺映的空军,他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到车上去等我。”

      西陆这回语气坚决,小陈副官也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让西陆有事一定第一时间叫他。西陆什么都答应,小陈副官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西陆同孟景明各坐一侧,戏院里的昏灯渐暗,戏台两侧有角儿往外走,一步步随着打起的鼓声,眉眼低垂,角儿用彩笔将脸画得美丽,眉梢稍扬,眼睫一抬一垂之间,皆是深意。

      今儿的《春闺》讲的是战争年代,相爱之人因战火缭绕而未修成婚姻正果的事。戏到高潮,角儿嘴唇轻翕,唱着那首《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西陆看着戏,听着词,心中悲凉。戏从实中来,也归于时事中。

      还未等西陆从戏中出来,门外忽而一片吵闹,众人目光一同从角儿身上看向门口,只见那儿正闯进来一批身着军装,手扛步枪的兵。

      为首的人西陆识得,他是父亲一个同僚的下属,可见其脸色严肃,再看这样的阵仗,像是有大行动。戏台上的戏已然停住,角儿的脸掩在色笔之下,见不着是什么神色,只站在栏杆边,手把在栏杆上,偶尔朝西陆的方向看来。

      恰逢小陈副官自外小跑进来,西陆问什么事,他也交代,说是上面接到信儿,戏院里有动乱分子,身上藏有重要密报,为防重要信息泄露,要一一搜身才能离场。

      西陆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孟景明,他面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朝台上看了一瞬,右手不住抚着左手手腕的佛珠,一颗颗盘着。

      西陆生性机灵,目光在角儿和孟景明之间来回看了几瞬,当下立断。

      “小陈副官,你去告诉刘团长,我在这儿。也请他办事礼貌些,不要伤人。”

      小陈副官闻声而去,西陆把人支走,突然唤他一声:“孟景明。”

      他闻声侧头,一下盯住西陆的眼睛,西陆垂眸看了一瞬他手腕上的佛珠,又重新对上他点墨般的眼,目光相触,无言之中皆有定论。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相信殊途同归这句话,我盼望和平,再无硝烟。你若信得过我,把佛珠给我,我带你出去,在琼英,我得保你平安回去。”

      这是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西陆,面对危急,她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镇静。

      因为西陆比谁都清楚,这戏院里,除了孟景明,一定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是奋身为国的人,即便是当下的那部分,鲜少有人知的人。

      他是明面的空军飞行员,为家国,也是暗面的那一少部分人,也为家国。

      孟景明蹙着眉头审视她,想起昨日西陆在三人围炉而坐时说过的话,瞳仁凛着西陆的,神色依旧坚毅,眸光拉扯之间,似乎也在心中作一场博弈。

      时间不多,他决定下得也快,许是知道他也别无他择,便信西陆一回。他将佛珠摘下来给西陆,西陆顺势接过,在小陈副官走来之前,扔进包里。

      “小姐,刘团长那头说了,您可以先走,外头有车等着,但您的朋友……”

      “他和你们是一样的人,也需要搜吗?”西陆蹙眉。

      小陈副官一面为难,孟景明插话道:“无所谓,按规矩办事吧。”

      两人一唱一和,西陆先起身,看向孟景明,眼中有深意,说:“孟先生,今日不算尽兴,明日若您得空,下午两点,月兰书店一见。”

      声音不大不小,孟景明能听见,站在台上的角儿,也能听见。

      孟景明淡淡一笑,剑眉星眸映在西陆眼中,只听他说:“明天见。”

      西陆和小陈副官正走至门口,里面的搜身已经开始。到底都是上战场扛枪打仗的人,动作粗鲁不已,检查得也仔细,包里的东西要搜出来不止,凡是镜子、梳子、烟盒等物品,非得摔碎了检查里面有否藏东西才肯作罢。

      西陆蹙眉看着他们稍有野蛮的行径,心生反感,却也庆幸孟景明的佛珠,如今在自己的包里。

      平日里最讨厌这般用身份讨便宜,今天却不得不恃身份才能让他们平安脱身。

      不亏,西陆想着。

      站在台上的角儿由头到尾盯着这头的动向,直至西陆拿着东西出了门,才松了口气,攥得发白的指尖终于松开,却仍僵硬着。

      ————

      晚间西陆回到家,正是晚餐时候,章识知已然从军务中脱身坐在餐桌上,正等着西陆。

      西陆也坐到餐桌上,许是下午那会儿精神绷的太过,这会儿卸下精神劲儿来反而有些疲惫。

      “浣莲,听说你今天去戏院了?”章识知随便夹了一口菜。

      军营里带来的习惯,总是狼吞虎咽,平日里鲜少回家,回来了吃顿饭也是跟打仗似的,在餐桌上说不上几句话便又得下桌,今日倒是慢了些。

      西陆听父亲提问,捏着筷箸的指尖抖动一下,夹了一块牛肉给他,怪嗔道:“还说呢,难得出门去听一曲春闺,还是赵副官好容易给我攒的票,我戏还没看完呢。”

      “无妨。”章识知爽朗一笑,很是宠溺西陆:“下次我让赵副官再给你去找。”

      餐桌上只有父女两人,章识知又向来疼爱女儿,西陆便也试探着提起一些政事。

      “可是父亲,今日我听说,是要去抓那些人的?”

      “你提这个干什么?”章识知蹙眉,语气严肃了些,嘴里的菜囫囵吞下去。

      西陆迎着父亲审视的目光,说:“浣莲只是不懂,如今倭寇践踏我之国土,即便是他们,他们的目标也只是驱赶倭寇,那为何不能合作,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

      “住嘴!”章识知压低了声音,却仍充满压制之意,筷箸朝碗上一挂,说:“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要掉脑袋的你知道吗?”

      西陆有些心虚,垂着头,眼睛却仍看着父亲,神色怨怪。

      “我只是说说,也想听听父亲的想法。”

      章识知面色缓和了些,说:“浣莲,父亲也是弃文从军出身的,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是我的女儿,你问我,我自回答你,但也只同你讲,这些话,到外头,不论对谁都不能提半个字。”

      西陆乖乖点头。

      “父亲这辈子的愿望,自打定主意不再拿笔的那一瞬间,便是决意要舍身于大义的。可不论是谁,是明是暗,但凡是爱国人士,只要心怀驱敌护民大义之人,便皆是勇武之人。”

      “可尽管这样,我一人的想法不能使众人想法大同,压在父亲头上面的人,心中除了大义,还有权重、利益、地位。我无法撼动他们,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力范围之下,我不会抓那些人,好让他们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浣莲,父亲老了。这华夏,又几时能迎来黎明呢。”这一句似问似吟,问得人不禁眼红。

      西陆未曾意料到父亲会说出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垂着头,声音哽咽:“父亲是明大义之人,该看到黎明。”

      晚餐过后,西陆上了楼,但为免父亲担心,也不想有事掣肘父亲,便对今日之事只字未提。所幸第二日要出门时,章识知和副官一早出了门,才免了父亲的问话。

      下午两点,西陆按约定的时间到了书店,那是一家靠在路边的店面,大面的窗台占了一半的墙,里面摆着几套桌椅供人阅览。

      这会儿是孟景明先到的,他拿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西陆在窗外站着看了一会儿,他仍未抬头。

      下午两点,是日头正烈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斜着照进去,大片的铺在他身上,也铺在他伏于书页的手上,照得他浑身都在发光,稍稍仔细看,连他脸上的容貌和鼻尖上的汗星都能瞧见。

      西陆信步进去,站在他跟前,他才抬起头。

      西陆今天也不算特意打扮了,但确实是顺手拿了一件往日自己最喜欢的那条纯白旗袍,没专门编辫子,只随意的晾在身后,倒是箍了一根淡黄色的发箍,看起来十分清新动人。

      第一次见那回,易先生在,孟景明不算认真看了西陆,第二回见的时候,灯影昏暗,亦看不清。

      这回孟景明倒是看清了,西陆生得美,细柳眉,杏眼婆娑,笑起来像月牙,肌理白皙透亮,脸颊泛着自然的红,让人不觉得明艳,却干净清秀。

      “孟先生来早了。”西陆笑着,脸露在光下,肌理透亮细腻。

      两人坐下,孟景明给西陆点了一杯温开水和热巧克力,说:“黎小姐,昨日的事情,孟某会记一生,若来日黎小姐有需要孟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西陆看他一脸认真,像是在立誓,笑道:“孟先生以后不若直接唤我西陆,我唤你景明,不要这样生疏,可以吗?”

      “当然。”

      语毕,西陆看了一瞬周遭,觉得在窗边不大安全,便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孟景明意会,同西陆一起走到里面的书架走道上。西陆这才垂首,从包里拿出那串佛珠,交给孟景明。

      “你什么时候回竺映?”

      “傍晚六点。”

      “怎么走?”

      “有车在南门接我。”

      西陆摇摇头,说:“那不行,你得跟我一起,我送你出去。今日出门前听小陈副官提了一嘴,今日南北两个门有重军把守,轻易出不去。”

      孟景明沉吟片刻,抬头说:“那便再劳烦你一次。”

      西陆点头,想了想,忽而说:“离六点还有些时间,我们去走一走,到琼英机场去看一看可以吗?”

      两人正要往门外走,西陆突然拉住他的手腕,他回过头,听她说:“你出门的时候,装一下崴脚。”

      孟景明起先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小说:“还是黎小姐细心。”

      “黎小姐?”西陆不甚满意这个称呼,歪着头,不肯走。

      “西陆。”孟景明扯开嘴笑,身姿还是挺立的,站在西陆跟前,笼罩着。

      外头的光斜下了一些,正巧垂在西陆握着孟景明的手腕的手上。

      两人不出半小时便到了琼英机场,他拿出军官证来,轻而易举便进了机场,领着西陆,右手还拎着一份梅花糕,那是来的路上,他托小陈副官停车买的。

      他说:“你若要陪我等我六点,不能叫你空着肚子。”

      这会儿两人坐在草坪的一把木椅上,孟景明拿出那袋梅花糕,和那日易先生给她拆封是一样的。他拿出一块捻给西陆,自己倒没吃,只帮西陆拎着。

      “你这次回去,什么时候会再来?”烈日照得西陆睁不开眼,却也还是眯着眼看他。

      “不知道,再有执飞任务时或许会来。”他声音低沉,敛着几分稳重。

      “易先生是你的舅舅,你不是总要来看望他吗?”梅花糕吃了一半,西陆仍追着问。

      “最近有人盯得牢。”孟景明扭头,周遭看了一瞬,确定没人才说:“未免一道上的联络人都跟着受牵连,这次之后,他便先不让我再来了,其他人也是。”

      他连这也肯说,西陆有些意外,侧头看向他,坦然道:“孟景明,对于你,我有求知欲,想了解你,也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我只管提问,却不大知什么能问什么不能,如果我问到不能回答的,你告诉我,我决不再问。”

      孟景明笑着摇摇头,说:“我明白。”

      “你这么相信我?”西陆指尖捻着最后一小口梅花糕。

      “舅舅说,他明白你的立场,你是他最信任的学生,这琼英,除了我们的人,唯你可信。”

      一瞬间,西陆居然有些哽咽,深感荣幸易先生能信自己到这种地步,也庆幸父亲与他们虽不同阵营,却也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所以自己在很早之前得知易先生是这样的身份,夹在中间却也不至挣扎和窒息。

      “先生说,你只得他一个亲人了,是吗?”西陆轻声问。

      他眯着眼,瞧着不远处的战机,道:“是。我原本家境也不错,在北方念书,后来仗打起来了,整个木兰炸得稀碎,父母兄弟只剩下我一个,其余人生死未卜,舅舅算是我唯一的近亲了,因而偶尔会到这儿来探望他。”

      “没家了,所以去投军。”

      西陆只盯着他的侧脸,刚毅决然,轮廓分明。

      她突然启声说:“孟景明,我帮你保护先生,保护你唯一的亲人,让你能常回来看他。”

      “行。”孟景明仍是笑,逆着光,笑意柔和,带着爱怜。

      总归到了六点,两人一齐往外走,小陈副官等在外面。宽大的绿草坪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背着阳光走,朝无光处走,慢步走,坚定的走。

      临出门前,西陆停下脚步,伸手揪着孟景明的衣袖。孟景明回头垂首,西陆仍低着眉眼,酝酿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

      他不吱声,只等西陆开口。

      西陆说:“你一切平安。”

      “好。”他只说这一个字。

      应声下来,两人继续往外走,到正门那处,孟景明便开始瘸着腿走路,西陆垂头暗笑。

      待上车,西陆才吩咐小陈副官:“小陈副官,孟先生腿伤了,今日要出南门回竺映,我们开车送一送。”

      小陈副官闻言,在后视镜里头看了眼坐在西陆身边的孟景明,沉眸之间,应声下来。

      车子一路驶到南门,在关卡处停下,小陈副官同守门的人打交道,片刻过去,他扭头看向西陆,敛眸摇摇头。

      西陆蹙眉,才要下车找那人谈,后头突然有车子驶了上来,并肩停着。

      这车的三人一同朝那侧看过去,只见车上的人慢慢摇下车窗,直至车窗全开,那人才扭过头。

      那人留着一头长卷的头发,很时髦,长蛾眉描得很重,眉骨高耸着显得一双眼睛尤为深邃,面部白皙得几乎泛光,嘴唇描着殷红的唇彩,眉梢眼角一抬,皆是万般风情,韵味尤人,娇媚又冷情。

      西陆看着,觉得这女子生得十分美艳,细看之下,又有几分眼熟。

      前头的守门员连忙走来,看清来人之后伏着腰,讪笑道:“原来是顾小姐,要出南门去吗?”

      顾小姐淡笑,眼角疏离易见,启唇道:“不出南门,只是今日陈中校往日的同僚要出南门,又抽不开身,便让我来送一送。”

      还不待守门员说什么,顾小姐右眉朝上一挑,盯着那人问:“怎么,要搜身吗?”

      守门员急得一身汗,站在两辆车之间来回看车中人,才终于朝后退了几步,连忙道:“原来是陈章两家的朋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这便拉开栅栏。”

      说完,他朝门那头打了个手势,两行人出力将栅栏拉开。

      顾小姐满意的笑笑:“我说这手底下的人也不是没眼力见的。”

      守门员迎合说是,顾小姐回头,自车内拿出一袋朱华楼的糕点,递给孟景明。

      “陈中校让我告诉孟少校,这次他军务缠身,不得空与你饮酒,带给你一份糕点,下次再来,必定一醉方休。”

      “谢过中校。”孟景明接过,又说:“那孟某先走。”

      西陆回过头,吩咐小陈副官开车,直至车子顺利开出了南门,西陆才舍得轻吐出一口气。

      来接孟景明的车停在南门不远处,小陈副官见了,便也踩了刹车将车子停下来。

      两人下了车,立在车子远一点的距离处,孟景明说:“刚刚那个人,是昨天戏院里的角儿,顾阑珊。”

      西陆哑言,眼神中带有疑惑,孟景明看得懂,点头道:“你若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阑珊。”

      “我明白。”西陆明白这里不适合说话,便只最后说了一句:“你若回来看易先生,定要让易先生告诉我,手巾还未还给你。”

      孟景明轻笑,点头答应。

      春去秋来,西陆在一年四季中,守在琼英等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西陆依旧在学校上课,给易先生打下手,得闲时便到杂志社去刊报。

      如孟景明所说,他没能经常回来探望易先生,倒是等来过几封他寄来的信件,战火频密,他常要升空作战,往来的信件总是少。

      虽只寥寥见过几面,好在两人见解一致,总能有共识。起先是战局,而后是问候易先生,再后来,西陆会跟他讲一些生活中的乐事。

      直至如今,他寄的信件虽少,但言语间却在不知不觉中熟稔得多。

      两年的时间,能发生什么。

      战火连绵,一直从东北至华北,再到如今的华东。战争不休,炊烟不见,硝烟蔓延,所到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飞机轰炸过的大地,寸土不生,废墟中掩埋着数万人的鲜血淋漓的生命,喧嚣的街道染成了一片灰色,寂静如尘埃,却又自沉默中生出无声的哀嚎,轰炸扫荡中幸免的□□已失魂魄,在残碎中崩溃的哭叫。

      可除却轰隆的飞机,却再无人应声。

      那年战火扫荡至琼英。

      窗台的养的雪柳渐开,小白花聚成圆锥花序布满枝头,明明是盛夏季节,却像雪落枝头的冬天,白花成团,阵阵淡香浮绕在空气中,西陆正坐在书桌前发呆。

      外头日光灿烂,斑驳的光垂在枝头白雪上,它喜光,不大耐阴。

      西陆一手撑着下颌,眉目低垂着,偶尔伸出另一只手去挑弄那枝芽,时不时掉下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深棕色的书桌上。

      三天之前,杂志社宣告暂时停业,西陆去问过社长,从他的意思里,西陆约莫能猜到,是要西迁了。

      琼英最近动静大得很,父亲连日里忙得几乎不回家,杂志社停业,戏院闭门不迎客,偶在夜深时空中会有战机鸣响,虽离得远,但那低鸣的轰隆声,却像是捶在人心口中的铁锤。

      西陆蹙着眉头,愁云密布于眼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绿叶灿盛,阳光照耀,时局却不似今日的天气,只怕是战争将至琼英。

      “小姐!”房间外头的急匆匆的步子夹着绿兰的声音,西陆心下一跳,回头往门口看去。

      绿兰脚步恰至门前,一手插着腰,一手往楼梯下指着,喘着粗气,片刻也不停歇的说:“易先生传信来,说是给您买了竺映定胜糕,让您过去吃。”

      “竺映定胜糕?”西陆抬眉,却也只是疑惑了一瞬间,便立时反应过来。

      竺映定胜糕,是孟景明回来了。

      回过神来,西陆甚至没留意到自己嘴边的笑意,只是伸手从抽屉里抽出一条手巾,又塞进手包里,一路小跑着朝外走,吩咐绿兰不用跟。

      “中午我在易先生家里吃,让刘婶不用给我留菜。”

      还没等绿兰答应,便瞧着自家小姐拎着包飞奔出家门。待人气喘吁吁到易先生家里时,里屋一桌二人,是易年平和孟景明。

      院堂里有风,西陆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阳光斑驳在地,偶有几片随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里屋明窗半开,西陆直直的盯着他,他正要抬手啜一口茶,却至一半时停了手,蓦然侧首,在一场光风霁月里,透过刺眼的光,对上西陆缱绻的目光。

      西陆依旧看着他,看着他比两年前更清明的眉目,整个人端坐在桌侧,更添几分硬朗。

      他身着一身白衬衫,领口开了两颗扣子,袖子挽至臂弯,露出健硕的手臂,眉尾处添了一道疤痕,很淡,但看得见。

      他也看着西陆,温和的面容含着淡笑,眉目英俊,眼眸点星辰,有一阵力量,叫人安定。

      在这阴雨将至、人心晃动的琼英,时隔两年再见到他,西陆觉得一颗高高悬起的心忽而有了着落。

      “快进来,发什么呆呢这丫头。”外头还起着风,易先生探头窥见窗外的西陆,连忙把人叫进来。

      西陆往里走,到了里屋才见到金昭桦也在,正其身准备往外走:“浣莲来了,我去把景明带来的定胜糕给你热一热。”

      “不用麻烦了嬷嬷,这样也能吃。”西陆赶忙拦着,想叫金昭桦也坐着歇会儿喝喝茶。

      金昭桦却拒绝,拉着西陆的手,说:“你的胃消化不行,那定胜糕是糯米,热一热的易消化。”

      西陆也不再拒绝,只笑着说谢谢,而后在易先生身旁坐下。

      “你看起来更单薄了些。”孟景明给西陆斟了杯茶,还冒着烟。

      西陆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眉尾处的伤痕更如今看得更清。

      “你也是。”西陆说:“听闻最近北方战事频密,你们应该也很忙。”

      他点头,而后说:“忙,若不是回来参加陈绘守的婚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婚宴?”西陆有一瞬的诧异,而后问:“和阑珊吗?”

      自然是和阑珊,在那个年代,阑珊和陈绘守早已同居在一处,即便没有婚宴,众人也早已默认两人和夫妻无异。

      可西陆知道不是,自两年前见过阑珊一遭后,西陆偶尔会去戏院里看戏,撞见过阑珊一两回,两人性格迥异,信念却一致。

      在这两年里,西陆和阑珊常会走动,有好吃的糕点总会第一个想起西陆,要么直接把人请到家里去,要么让仆人送到黎家。

      所以西陆是在阑珊家里见过几回陈绘守的,那人生得高大,眉目如松,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面容也要比孟景明更沉几分,他常着一身军装不离身,喜欢站在阳台抽烟,和阑珊不怎么说话,声音很清淡。

      总归怎么看都不像是之间有情谊的两个人。

      西陆曾经在戏院里看戏时,问过阑珊。阑珊一如往日的娇媚,眉尾勾勒得分明,很细的尾尖,白皙的肌理和殷红的唇。

      在听到西陆发问时,眉目间的肌肉稍垂,有些无奈,不似初见时的那种强势和桀骜,只是淡笑着说了一句。

      “战争年代,情爱算个什么东西。不论我们是否相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未来的路。”

      “……”西陆沉默无言。

      战争令故土荒芜寂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无人能从中逃离。

      …………

      “阑珊没和你说吗?”孟景明淡笑着,眼中有几分戏谑。

      “阑珊只叫我下午去看戏,或许也是要同我说这件事的。”西陆凝眉想了想,又问:“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孟景明自然无不答应,两人在易先生家用过了午餐,一桌四人坐在一齐,金昭桦弄来一桌很丰盛的菜,众人吃得倒也欢喜。只是到一半间,易先生突然开口。

      “瞧着这仗过不了几个月,便要到琼英了。”易先生停顿一瞬:“学校要西迁,我也要跟着学生过去,浣莲作何打算?”

      口中仍在咀嚼的菜顿时失了一半味道,又机械化的咬了几口,生吞下去,才道:“杂志社应该也要西迁,至于我,还是要看父亲的安排。”

      金昭桦听着,一直低垂着眉梢,不说话,筷箸在米饭里搅拌了几次,也不见喂进嘴里。西陆试探道:“嬷嬷呢?”

      “我……”金昭桦抬起头,正要回答,易年平便说:“昭桦回老家。战事频密,便不要再跟着我跑了,回老家,暂且能安稳些。”

      “我不回老家。”金昭桦平生头一回反驳易年平,语气坚决:“我不在,你怎么照顾自己,我回去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你让我跟着你,我安心。”

      西陆闻言,下意识的扭头和身旁的孟景明对视一瞬,便再无言语。

      一顿午餐过后,西陆和孟景明出了门,从学校朝戏院走去。穿过大的街,小的巷,天气一时变得阴沉起来,重逢时的喜悦慢慢淡下来,西陆一时沉默不已,如同那时的天日一样,雾霾笼罩,掩得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不说话?”孟景明身量高,侧垂着头看向垂头看脚尖的西陆。

      西陆一下子抬起头来看他。巷子里安静无人,只有一家开在旁边的杂货铺,店家见要下雨,正同伙计来回把东西往里挪。

      孟景明没等西陆回答,看了眼一旁忙碌的店家,又抬头看了一瞬天,抬腿进店里买了一把伞,单手拎着,领着西陆继续往前走。

      “你不说话。”孟景明语气中带着笑,像是在哄小孩,他说:“那我和你说说我这两年。”

      “刚回去的时候,北方还未沦陷,我带新兵,很枯燥也很着急,想让他们能早日升空对战,又怕他们能力不足白白陪了性命。北方打起战来,我们要升空对战,驱逐敌机,伤了不少人,也牺牲了不少人。”

      “每天也没什么新鲜事,吃饭、睡觉、打仗。”他看着前路,偶尔一些坑坑洼洼的水渍,便伸手把西陆拉着避开,继续说:“最有意思的,是看你写的信。”

      西陆步子一顿,停下来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幽怨:“可是你明明许久才会给我回信一次。”

      他失笑出声,解释道:“常要出门在外,很难找到寄信的点,加之日子枯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又道:“对了,你在信中提到的映山红,我给你把种子带回来了。”

      那映山红,只木兰一带才有,偶有一次在书中见了,觉得好看。便在信中同他提了一嘴,却没想到他会记着。

      西陆面上不动,心尖一动:“你但凡只告诉我你平安,我也不会觉得枯燥,平安两个字便可。”

      语落,细雨摇曳坠人间。脸上点点清凉,地上的水坑浮起阵阵涟漪,两人仰头看了一瞬乌云密布的天,孟景明先低的头,看向西陆白皙的面庞,柔情肆意在雨间。

      他打开手边油纸伞,撑过西陆的头顶,一片乌云挡在油纸伞外,西陆的目光才回到他脸上,对上他的目光,眸仁漆黑而深邃,覆着一种让人安定的意味。

      两人对视着,他说出第一句话:“往后即便只有平安二字,我也会告诉你。若我没有时间,便托人寄给你。”

      西陆愣了一瞬,而后渐渐露出笑意,圆润的眸中亮着点点光,灿若星河。

      良久,西陆试探般的缓缓抬起手,杏眸盯着他点墨深瞳。纤长的指尖落在他的眉尾处,那一条疤痕稍稍隆起,泛着淡淡的红色,是新伤。

      他没拒绝,唇角凛着淡笑,任由西陆抚着他的眉梢,而后抬手,覆住姑娘温热的手,包裹在手里。

      西陆明白他的意思,露出些和他一样的柔笑。

      她言:“乱世间,我知道你平安,心里会更安定一些。”

      他不再言语,两人在斜雨纸伞下相视。

      那场年少却赤诚、不表于言的两厢倾心,如同那日的清风斜雨,密密麻麻的坠在心间,惹人心动。

      那条巷子,是簪花巷三号。

      簪花巷三号,小雨。雨湿青石,砖瓦滴水,一伞两人立于期间,雾气四起,笼罩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体,男子的半个肩膀湿意覆盖,女子一手抚在男子眉梢处,眼眶稍红。

      后西陆亲手执笔成画,挂在照山家中卧室,题笔《簪花巷小雨》。

      …………

      终于到戏院时,外面的雨下得大了。孟景明的肩膀湿了一半,西陆只裙尾湿了一星半点,他倒是先抬手轻轻拍了拍西陆的肩身,看看是不是也湿了。

      西陆看着他拧眉的样子,笑着从包里抽出那条手巾,递给他,示意他擦干。

      戏院内早已高朋满座,一片笙箫。跟在阑珊身旁的小厮见两人终于姗姗来迟,溜身到后院去告诉阑珊。

      西陆眼见着,心里犯嘀咕,免不了又要让阑珊一阵数落,连忙坐在台下的首席,桌上已有备好的果子和汤茶,只等贵客到,好戏便要开场。

      戏院内灯光骤暗,鼓声自后传出,名角儿顾阑珊迈着碎步自后台走出,如同头一回看阑珊的戏,也是这样低垂着眸眼出场。

      斜落的眉梢掩去一箩心事,千言万语压在心间,在眼间溢出,欲诉一场前尘旧事,来日光景。

      今日的戏,是《长生殿》。

      ——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

      七转间,词句自阑珊口中吟唱而出,台上的名角儿眼眸不再低垂,此刻正抬起。

      水袖半掩着姣好的面容,扫过二楼的高台,一滴泪正要落下之时,阑珊水袖朝上掩过脸庞的下一刻,又瞬时料无踪影。

      西陆朝高台上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一曲毕,伶人拂袖欲去。临进门前,阑珊回过身来,朝台下一阵喝彩鼓掌的看客,深深鞠了一躬后立定,用平日的声音,说。

      “今日一曲毕,是阑珊之绝唱,若无战事,戏院会一直开,但再无名角儿阑珊。”

      阑珊语落,未等众多看客反应过来,便转身进了后台,任前院如何一阵起伏也不再探头看一眼。

      西陆和孟景明走进后台时,阑珊面上的彩绘已然洗净,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那也是西陆头一回见阑珊没有任何粉黛唇彩的样子。

      眉梢依旧挂着几分桀骜,但举止间添了几分柔和,脊骨□□着,像江南出身却不受约束的闺阁女子。

      有绵柔,也有一身硬骨。

      “往后便不再唱了?”西陆问。

      阑珊正对着镜子描着眉,是常画的远山黛,镜中人乌黑的长发垂肩,淡笑着回:“不唱了,十日后我婚宴,我在琼英没什么朋友,你算一个,来饮一杯我的喜酒。”

      西陆看向身侧插兜立着的孟景明,而后重新望向阑珊,说:“我一定到。”

      这十日间,孟景明一直留在琼英,这回倒没有住在陈绘守家,想是考虑到他要办婚宴,全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便不便去打扰,只自己订了个小旅馆。

      更多时候会到易年平的职工宿舍去,惹得西陆三天两头往学校里头凑。

      还是一桌四个人,喝茶谈天,也讨论时局,热茶煮着,常是易先生之乎者也说着,西陆和孟景明听着,偶尔他会反驳两句,西陆也凑几句,实在觉得没意思,便跑去院子里浇花。

      呆了那么几天,西陆把金昭桦的拿手菜吃了个遍,腰圆了一圈。决定不再添碗的时候,孟景明便哄着说圆润些来日打仗了才有力气,在眼皮子底下又盛一碗,浇上红烧狮子头的汁,拌匀,再递给西陆。

      偶尔出去走动的时候,西陆会带他去琼英历史悠久的古庙走一圈,他起先不愿意进去,只觉得自己手上沾血太甚,不该进这佛门净地。

      西陆说:“可你手上沾得是倭寇的血,他们要侵占我们的土地,掠夺他人的国土不对,可守卫百姓无罪,无畏失去生命只为守护国土和平民,是善事。”

      在古寺里,西陆只求了一个愿。

      ——愿国土再无倭寇横行,只有万户炊烟,和平昌盛。那些为战争而亡的魂魄不必流离,终将得以轮回,勇武的战士战无失利,能平安归来。

      也走过琼英的小吃街,尝遍当地的吃食。西陆也才发现,孟景明虽生在东北,却是一点儿辣也沾不得,倒是像东南一带的口味,嗜甜。

      直至陈家婚宴的前一天,两人才办了一件正事,到百货商场给阑珊选了一条项链,孟景明则选了一套瓷器。

      两人翌日一早便到了陈家,进了门,西陆便溜到了二楼房间里,孟景明则留在外厅和陈绘守一众人说笑。

      只不过不熟识的同僚说笑了几声,陈绘守便拉着孟景明躲到了阳台外,清净了不少。

      两人身量都高,站得笔直,手里都端着一杯香槟,比起外头的喧闹,倒是他们才像是今日婚宴的主角,而陈绘守却还在为公事烦忧,恍若婚宴只是在百忙之中挤出来些许时间参加。

      二人手臂攀在栏杆上,稍俯着身子。陈绘守先开的口,望着远处的景,道:“琼英方面有意思要西迁了,上层先迁,咱们可能要执飞护送,至于我们怎么安排,还得看上面的决定。”

      孟景明点点头,似乎早有预料,想了想又问:“所以才这么着急结婚,想把顾小姐送到西边去。”

      陈绘守不再开口,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洇出一阵酸涩。

      二楼这头,西陆站在房门前伸手叩了两下,后应声而进。

      目光所见,阑珊身着一身大红旗袍,不像时兴的人选的那种西式的白纱裙,只是一身贴身束腰的旗袍,上头有金线秀出的朵朵牡丹,纽扣换成了珍珠款式,析长的脖颈在衣领中探出,耳畔也戴着同款的珍珠吊坠,随着人的动作而摇动。

      西陆走近,在阑珊身后侧站着,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瞬,往日常垂落在肩后的长卷发今日难得弄成了时下的手推波,远山黛描得标准,一如往常的殷红唇彩,尖瘦的下巴蜿蜒出绝妙的下颌,抬眸间眉目如画,妖艳却不媚俗。

      “很漂亮。”西陆夸赞道,看着阑珊朝后转身,迟疑了稍许,见房内没有其他人,才问:“有一件事,我疑惑了许久。”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阑珊接过话头,唇边有笑意,很淡,也不出自于内心:“我和他立场不同,我们有各自的信仰。但结婚,却是为了同一件事。”

      阑珊没再说下去,是因为什么事,西陆也识相不再问下去。从包里拿出深蓝绒毛盒子装着的一条项链,说:“不太清楚你喜欢什么材质的项链,但觉得这个很衬你,和你今天也很搭,是珍珠。”

      “我很喜欢。”阑珊拉开盒子,嘴角浮现出笑意,看向西陆说:“你给我戴上吧。”

      西陆应声而动,将珍珠项链戴在阑珊的脖颈上,更添几分韵味。又将今日的流程同西陆说了一遍,楼下的妈妈来催,阑珊最后望了一瞬镜中的自己,抬手抚着发鬓,呢喃了一句。

      “少了一个衬我的发夹。”

      ……

      婚宴办得还算简单,许是因为时局动荡,也没有大肆操办,阑珊在琼英也没有亲人和亲近的朋友,因此来的大都是陈绘守的同僚。

      婚宴在礼堂中,陈绘守的父母坐在首席,西陆则和孟景明坐在其后,望着一对新人一路自门前走到台前。

      阑珊面上挂着柔婉的笑,垂着头,纤长的眼睫挡着眼底浮动的神色,一旁的男子偶尔会侧头看自己的妻子,面上神色依旧深沉,可他牵着阑珊的手,分明很用力。

      那是一种,对若即若离的迷惘,所以更想用力握牢。

      两人终于站在台前,花童手中竹篮的花瓣恰抛光,最后一片花叶落地时,一对新人站定,转身面向台下观众。阑珊牵着他的手换成挽住他的臂膀,按婚宴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最后才是新人交换信物。

      往常西陆见过最常见的,是交换婚戒,戏本里头也是这样说的。可阑珊和陈绘守不是,小厮端上来的,是一个胸针和一支发簪。

      陈绘守的那个胸针,是银鎏金镶嵌着一块成色上佳的青玉翡翠,阑珊的那个,则是一个月牙样式的发夹,上头同样是银鎏金,镶嵌着绿翡,旁侧还有衬在一起的红玺和珍珠。

      阑珊毫无察觉,往日娇媚恣意的模样在这婚宴上藏匿了些许,依旧是端庄优雅的模样,拿起那个胸针,替他扣在胸前的白西装前。

      胸针上的翡翠没什么特别,只是那个卡扣,特别的很,阑珊没见过,一扣进去,便轻易打不开。

      细小的卡扣声响起,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胸针锁稳,阑珊手中一顿,抬眸看他一眼,他正直白的盯着自己。

      阑珊的神绪都因为那抹深邃的目光而席卷在里,垂眸缓了几秒,才重新恢复如常。

      随着便是陈绘守,拿着那个发夹,垂眸,眼中有若有似无的淡笑,那个发夹在他手中摩挲了一会儿。

      高大的身子逐渐靠近阑珊,拢着她,在她发鬓处扣上发夹,尘埃落定,他直起身子前,在她额前落下一个轻吻。

      “你今日很美。”陈绘守靠在阑珊耳边,声色沉得很。

      他随后直起身子,阑珊与他对视着,目光拉扯间,阑珊回了句:“谢谢。”

      婚宴流程的最后一步,契订婚书。早早等候在一旁的人将婚书装在木匣子里,婚书是陈绘守找了当地最盛名的一位老先生亲手写的,端正的楷体,字字句句诉诸深情不倦。

      礼堂外头风起、云卷。

      陈绘守依旧牵着阑珊的手,将人带到婚书前,阑珊细细望了眼那张婚书,亚黄的宣纸,佳良的笔墨。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礼堂外头烟起、雨落。

      “先生,到您了。”陈宅的丫头出声唤道,也不知为何陈绘守会失神。

      陈绘守回过神,右手下意识的握着阑珊的手不愿松开,用左手的拇指点上朱砂,指腹从朱砂处挪到婚书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在距离婚书前一分毫厘之前。

      防空铃大震。

      阑珊浑身一震,随众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朝外看去。

      有蹲守在外面的小厮冲进来,一路跌撞倒在过道,颤抖的手臂抬起,指着外头,叫道:“打仗了,倭寇的战机,飞到咱这儿了!”

      那是一种寒颤,身体内的热流一股冲到头颅内,发着烫,使人空白,也使人麻木,身体外确是凉的,细密的发着抖,凉意扫遍全身,胸口如擂鼓。

      不过是反应间的半分钟内,站在原地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最先往外走的,是孟景明。

      随后是西陆,西陆起身跟在他身后小跑几步,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望着他的眼,眉梢染上红。

      “孟景明。”西陆声音发哑,说不出下半句。

      他回握了一下西陆的手心,发凉。

      “等我消息。”孟景明只说了这一句,一眼都没再回头看,往外跑。

      随后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原本笙箫热闹、座无虚席的礼堂,推杯换盏间,瞬时空寂下去,只剩了在侧推攘着要去防空洞的下人,还有两个刚离了身侧之人,仍在发憷的女子。

      阑珊在台上,一袭红衣,指尖蜷缩的发白。西陆在台下,一袭白衣,身子颤抖的厉害。

      两人都没哭,望着外头匆忙慌张不知去向的路人,他们捂着脑袋,将身外之物通通扔在街上,口中麻木失神的叫着要打仗了,惹起一片昏黄的尘埃,风起云涌。

      外头的一切,都成了黑白的画幕。

      仗至琼英,满目疮痍。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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