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湘西赶尸者 ...
-
身边传来了乐声和震动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清晰的白色天花板。
我右手摸索着将床边的手机拿过来,胡乱地摁掉闹钟,左手扶着被湿漉漉的刘海覆盖着的额头。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我微微摇头。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会回到那个时候。
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下床,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关闭。刚点开5G流量,微信就蹦出信息提示。
我扫了一眼,又是我那闲得慌瞎操心的老父亲瑜瑜啊。还给我发几条语音,绝了真的是。
我懒得一一去听,直接点了转文字:
“小应,最近荨麻疹怎样了?我给你寄过去的药,有没有按时吃?”
“放暑假的时候回阿房避避暑,别老待在广州。你也知道,岭南自古就是瘴毒暑气浓重的,对你身体不好。”
“之前给你说的考编那事儿,你有没有好好备考啊?在人间混,还是要遵守人间的规矩才行。”
“玩心不能太重,别总买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还是得相个亲,不要老一个人待着,不然就成独行侠了。”
哎,又是说教。我都快两千岁了,还给我整这些该对两位数年纪的人说的辞令。
“知道了知道了,在找了在找了。这考编就跟相亲一样,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也没办法好吗。”我长摁按钮给他回了一段语音。
至于荨麻疹……
我低头看着手臂,内侧又隐隐约约凸显出几道划痕。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吃不吃抗过敏的药,其实也没有多大影响。
闹钟再一次响起,已经是7:30了。
我本想再整理一下昨晚未曾来得及收拾的手稿,然而时间紧迫,于是赶紧冲去洗漱。
唉,我真的不想起个大早去上课啊。好想赖床啊呜呜呜。
可是我是老师啊,摔桌。
幸好昨晚睡的是学校教师宿舍,步行到教学楼不过五分钟。
我一边走着,一边机械般回应着学生们的问好,一边低头看着淡淡的荨麻疹印子,回想着昨夜的梦。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时代了。那个时代,离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
这几年来,身上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类似爪印的荨麻疹,数量多,且位置不固定。我辗转多地求医,但一直没有结果。毕竟自己也不是真正的人族,现在这具身体估计也不太适应现代科学定律。
后来看了某位近代文豪的书,里面有句话提到“或许是前世的罪愆也不一定”,令我决定要从过去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入手。
然而,我真正流连于人世的时期,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盛世,许多事情已经被我遗忘了。
于是,我四处旅游,整理藏品,从残余的蛛丝马迹间回忆往事,写下了一些类似回忆录的手稿。
事件纷乱,搞不好或许会变成流水账,我便先挑出自己印象中最深刻的部分来写吧。
我是弓灵。本体凌舒弓是三千多年前的商朝古物,然而直到唐朝我才第一次修成人身。
自秦到唐,我基本上都是困守在阿房宫遗址里。同样被放置在阿房宫的剑灵俞瑜和月姐儿——我的朋友兼“父母”,因得知我修炼人身进度缓慢,所以对我管教得非常严。我几次偷偷溜出阿房宫去骊山里头玩,都被他们一下子提了回来,督促我吸收天地灵气加紧修炼。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月姐儿准备去湘西拜访前辈,然而俞瑜正好也外出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担心我独自留在阿房宫不安全的月姐儿,便决定带我一同前往湘西。
到湘西的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天灰蒙蒙的,阴阴冷冷的风穿过破旧的木质小屋,发出阴沉的呜呜声。正值春耕时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忙前忙后,对我们二人的前来并不在意,不怒不惊,也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如同桃花源记里面的人们那样对外乡人表示热情欢迎。
“陶潜是大话精。”我念叨道。
“什么?”月姐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桃花源记》里面不是说,村民们会咸来问讯,特别热情吗?”我微微嘟起嘴,“骗人的。这群人对我们爱理不理的,有点扫兴哎。”
月姐儿嫣然一笑:“谁跟你说湘西是世外桃源了?”
“不是说这地方挺与世隔绝,神神秘秘的吗?”
“与世隔绝,可不等于就是个桃花源。”月姐儿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简单给这俩概念进行了初步区别。
老前辈的家是山脚下的一处小茅屋,看上去很破旧,似乎随时要塌掉。走进房门,月姐儿便低声嘱我在门外稍候,或者在村里走走。
话音刚落,就听见房里传来颤颤巍巍但是有几分调侃的声音:“来了就进来坐坐,别害臊。”月姐儿看了我一眼,就带我进去了。
房里摆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一张类似后世八仙桌的高脚桌子,三张破椅子,一张床,一个木柜,上面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其余别无他物。我正想感叹这老头真是可怜,连家具都买不起。可仔细看了看木柜上的物事,不禁怔住了——
这全部是古董啊啊!
上苍啊,驭龙图的帛画居然用来当抹布?!王羲之的名作居然拿来垫夜壶!不会吧这么不识货?
回头看看老头,心道这人不是大智若愚就是大愚若智。一进门看他那气场觉得像前者多一点,但是现在觉得像后者,多不止一点。
呃,这样好像也不对。说不定人家学习道家精神,跟老庄一样,还真的超然物外呢?
正想着,忽然听见月姐儿轻轻地咳了一声。我立刻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这位老头请安问好,连忙按月姐儿之前的吩咐认认真真地给他行礼。
那老头呵呵一笑,然后就对月姐儿说:“怎么样,你带来的东西呢?”
月姐儿也笑了笑,取出一件小小的玉佩交给他,道:“您看看,这算是怎么样的货色?”
我凑过头去看,发现是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好像反射着一些绿光,花纹挺复杂的。屋子里光线不好,很难看清楚。老头接过玉佩,端详半响,说:“不错啊,哪来的?”
月姐儿很礼貌得体地回答道:“别人给的,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我猜是水穴的馍儿。”
老头唔唔了两声,又问:“是折了还是咋的。”
月姐儿继续道:“折了也不济,您看是怎的才好。”
他们两个交流一开始是用着官话,后来说着说着就开始用湘西的土话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犯困。于是起身道:“不扰二位,在下先行告退。”
两人一齐看向我。老头笑着跟月姐儿说:“那丫子的酸话头打呵哒学来的?”
月姐儿笑着看我:“你出去走走吧。过一个时辰再来。”
我如获大赦,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出了门,我四处张望一番,远远就看见村口站了一拨人,看上去很热闹。
我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兜路从山坡那边走去村子的西部。
走到坡上,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阵纷乱声。
我站在山坡边缘往下望,只见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站在老槐树下,看样子像是土豪乡绅,指着远处一群人不断地谩骂。
再看远处那群人,很快就走进了村子。
为首的是一个一身黑袍的人,漆黑的宽松连帽披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一直低着头赶路,黑风帽下,只露出瘦削白皙的下颌。
他身后跟着五个穿着灰黑色衣服的人,垂首垂手,簌簌而行。
我正疑惑着,只听见华衣者中的一人“哼”地一声,怒道:“谁叫这臭小子进来的!不是吩咐了,山南的喜人就别赶回来了!还不快把他轰出去!”
边上一个人赶紧“哎”地应了一句,道:“可、可是少爷,这些人都是咱村里的人啊!况且豪杰长老答应了,而且这小哥的本领您也是见过的,您看这……”
少爷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奶奶的,懂个屁啊!山南那些全他妈是压烂了的人,跟平时赶的差多少!这毛小子赶不来!说不好,还会……”
他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闭嘴没有在说下去。
我愣了愣。原来是赶尸人啊。
早就听俞瑜说湘西邪气,这邪气就是在于有赶尸风俗,没想到一来就遇上了。
谈话间,那个黑袍者越走越近。
我看着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据说赶尸匠会执铜锣,一路鸣锣开道,还得喊些生人闪避一类的话。
可这家伙,怎么就一直没说过话?
而且,他没有铜锣啊!
开什么玩笑,在湘西,没有铜锣的赶尸匠就跟没有刀剑的军队一样,都是不正常的。
这家伙只在腰间悬了一把漆黑长刀,人又瘦,步履轻飘飘的,看上去不像赶尸的料啊。
难不成,是去赶了一堆难搞的尸,把自己给赔进去了?连小铜锣都丢了?
想起乡绅最后一句话里未尽之言,嗯,这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又听见少爷边上的人跟同伴轻声道:“听不听见他有呼吸?”
边上的人愣了愣,道:“有……吧。”
虽然声音弱,但是少爷还是听到了,立即呸了一声,道:“他妈像什么样!”一跺脚道:“是人是鬼,管他个鸟!”
说着便一迈步,率先拦在那黑袍者前面,趾高气昂地吼道:“你,站住!”
那黑袍者果然乖乖地站住了,后面五个“人”也站住了。
“谁让你进来的,啊?!”少爷叉着腰道,“这种喜人不可以赶,你他妈脑子被狗吃了,敢坏我们的规矩?”
黑袍者不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少爷为他的态度感到恼火,抓起一把银子扔在他身上。碎银砸在黑袍者身上,随即簌簌落在地上。
黑袍者身形纹丝未动,仿佛是一尊石像。
“你要钱是不?拿了几个板子就什么鸟都要赶回来是吧!来啊,我给你二十两,你他妈给老子捡起来!跪下!一个个捡起来!”
黑袍者还是不动,对挑衅谩骂全然不理,浑似个聋哑人。
少爷被彻底激怒了,吩咐身边的护卫:“把他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抬起他的狗头!”
护卫立即上前,左右开弓,一边按着黑袍者的肩膀,用手去抬他的头,一边准备施展扫堂腿,迫使他跪倒。
只是,当护卫的手刚刚触到黑袍者的肩膀的那一瞬间,黑袍者忽然抬起了头。
帽子投下的大片阴影中,一道疾利的目光射来。
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后面的五具尸体也一齐抬头。
五张腐烂程度各不相同的脸庞齐齐对着少爷。五双原本紧闭着的眼睛,忽地同时睁开——全是翻着白眼,白眼中带着如碎陶瓷裂纹的血丝和腐肉。
随着眼睛的睁开,成片蛆虫从尸体眼睛中掉落下来,在地上不断蠕动,慢慢地挪向少爷一行人。
更恐怖的是,那一双双白眼明明是没有眼珠的,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但分明感觉那些眼睛一直盯着我自己看——
可是,明明那些东西是盯着那少爷看的啊。
我站在山坡上看到这一幕,吓得腿都软掉了,差点没摔下山去。
再定睛一看,黑袍者已经转身走出十丈开外了,那群喜人也跟着他继续走。
而少爷吓得不轻,直接趴在老槐树下起不来。旁边的侍卫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扶他。
虽说脚是软的,但是身子居然还是鬼使神差一般,想要跟着那个黑袍者走。然而奇怪的是,没走几步,就已经找不到那个黑袍者身影了。
我折返回村子,去问村民们,然而他们都拿一种古怪的眼神挖人,看着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不久之后我就返回草屋找月姐儿,她刚好也谈完了事情,正和老头在屋外告别。
看我一脸不自在,月姐儿有些奇怪,似乎想问几句。但老头子却笑了:“没事的,娃儿。”
我奇怪地看看老头子,他接着道:“有个黑色衣服的少年赶尸回来,对哈?一般外人看了都会害怕的,没事儿,别慌。之前忘了告诉你们,实在是疏忽了。”
我看看月姐儿,月姐儿笑了笑,向老头抱拳施礼:“先告辞了。小丫头第一次来这地界儿,露了怯,让您老见笑了。”
回阿房宫的路上,我问起关于湘西赶尸的事情。月姐儿说她也不甚清楚,但听那位老前辈说起过黑衣赶尸者是个能人,在古丈县非常出名,有什么棘手的尸体都是找他赶回来的。
听到这儿我向她转述了那位少爷和仆人们的对话,并对此提出质疑——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那个少爷还这么恼怒和害怕?
月姐儿扫了我一眼:“你猴急个啥?”然后她告诉我,这次要赶回来的,是已经在山南的山泥倾泻中遇难的喜人,已经压得不成人样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是说什么也不能赶回来的。但是乡人思亲心切,暗地里许了三老豪杰许多白银,好说歹说,才换得他们首肯。
可这还不够,因县里其余赶尸者均不愿破戒,哪怕是给多少银子都不愿意干,让乡人陷入相当尴尬的境地。
这时,那黑袍少年找到他们,说愿意帮忙。
听到这儿,我心里暗忖,原来那个黑衣赶尸者是这么贪财的啊。
据说,黑衣赶尸者的师父反对徒弟接下这活计,将他带回来的定金通通送还乡人,甚至将他所有的赶尸用具没收掉,并将他关在黑屋里面反省半年。
可那少年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消失了。
那时,他才刚被关进黑屋中不到半日。
此后十天里,没有人再看见过他。
他的再次出现,就是在刚才,带着从山南赶回来的喜人。
听到这儿,我特想感叹一句,好厉害的人呢,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月姐儿却幽幽地补上一句:
“可是,回来的时候,他只剩下半个影子了。”
我浑身一颤。
半、半个影子?
虽然我不清楚什么才叫做半个影子,而且也没有留意那个黑衣少年是否只有所谓的半个影子。
可是我知道,书上说,只有湘西的喜人才会有半个影子的,难道说……
我有些后怕地看着月姐儿,月姐儿点点头:“所以,我才急着带你回来。瑜瑜说得没错,这古丈县太邪门了。特别在纳述昆,特别是在七月。”
顿了顿,又问道:“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之前你回来的时候,脸都白了。”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黑袍者和五具尸体一起抬头的场景,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了几句,愣是想不到有什么言语可以生动形象地向月姐儿形容那一幕。
月姐儿见我这样,也就没有追问下去了,只是嘱我回阿房宫之后好好休息。
在阿房宫的日子真是无聊。俞瑜自月姐儿那里听说了我在湘西的遭遇,担心得要命,每天来看我差不多十次,说要跟我好好谈谈。每次攀谈都是半个时辰以上,内容还差不多,后来我是举着扫帚把他赶出房门的。
再后来,我索性离开房间,在阿房宫里面闲逛——说是闲逛,其实是不断“移形换影”,和俞瑜捉迷藏,让他找不着我,不用像和尚一样拼命地跟我唠叨这唠叨那的。
时间在和俞瑜这样的捉迷藏中度过。一开始,我还常常做噩梦,梦见那个黑衣少年和五具尸体一起抬头,毫无生气的白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而我,也盯着他们看。
可无论我怎么吃力地去看,永远都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表情明明是很狰狞的,可我却无法在脑海中还原出他们的样子……他们模糊而又清晰,遥远而又迫近。如同鬼魂一样,如影相随。
半夜,我常会从梦中惊醒,时间永远是子时三刻。
清冷的月光透着阿房宫的雕花窗射入,投在地上。树影婆娑,枝叶摇曳,模糊间似乎看见那个黑衣少年出现在窗口,带着五具尸体,冷冷地看向房内。每每看到这种场景,我就用被子捂住脸,缩在墙角。
后来在一次早饭中,我从月姐儿口中得知,自我从湘西回来之后,俞瑜居然隔三差五地在午夜来看我睡得好不好。时间嘛,大概就是在子时三刻。
听到这,我一口稀粥喷在桌上。
月姐儿忧心忡忡地看向俞瑜:“她是不是中邪了?”
俞瑜看着我,呵呵地一笑:“诶,吐了也好,之前不是心胸郁结吗,现在不就……”话没说完,就被我狠狠地踩了一脚。
自从知道俞瑜月夜偷窥之事,渐渐地我就没再梦到那些可怕的场景了。那些人的面孔,也逐渐在我记忆中模糊。
我以为自己就此会把在湘西的一切全部忘记。
可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再次出现。
而且,是在阿房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