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有酒不翼

99、清云旧事（四）

　　仙山南脚，始鬼王封印处已经重新填为平地。
　　地室里，坑底描绘着一张金光闪闪的法阵，谢扶云站在阵外。
　　阵心盘腿坐着他的偶，十一。
　　此时，十一正掐着法印运转乾坤之力，似乎在压制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十一身上时淡时浓的阴炁终于彻底沉淀下去，周身萦绕着一层灰蒙蒙的光。
　　十一睁开了眼睛。
　　“场主。”十一微微转头看向谢扶云，“已经成功了。”
　　谢扶云笑了笑，夸道：“我家十一真棒。”
　　接近着，他从腰间解下了灵储袋，十一见状立刻起身，从阵心退到边缘。
　　谢扶云放出了段清的金身，小心翼翼让其躺进阵心。
　　十一绕道来到谢扶云身边，低声道：“场主，要不我来？”
　　谢扶云道：“你辛苦了，歇会儿吧。”
　　十一听话应了一声，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辛苦，倒是谢扶云，为了修习乾坤之力，八百一十年里，每一年都要在阴节阴时寻极阴之地以极阳之躯亲身度化，这才叫辛苦。
　　只不过刚才压制鬼王阴炁的时候他没想明白，为什么谢扶云不让他将鬼王彻底吞噬，明明那样可以永绝後患。
　　但他现在隐约意识到了是什么原因。
　　虽然以他们现在的能力，完全消灭始鬼王没有任何问题，可这世间有一道从古至今都难以破除的规律――无则有，有则无。
　　现世中出现的鬼王之所以没能造成千年前那种惨况，一方面因为馗师对抗鬼王的能力和策略确有提升，另一方面是因为始鬼王终究没有彻底陨落。
　　天地阴阳需要平衡，始鬼王是极阴之体，始鬼王不殁，其余鬼王终究不成大器。
　　但如果始鬼王泯灭，另一个角落里总会再造出一个。
　　为了长远之虑，用乾坤之力将始鬼王彻底压制才是最好的办法，只要始鬼王不找死，天下人就能得以安定。
　　至于这样的对峙能持续多久，始鬼王最终又是否会发现这个秘密，发现了之後又是否会为了报复而选择自戕，便只能看此方天地的终极造化了。
　　……
　　一柄画卷从谢扶云的灵储袋里飘了出来。
　　十一忍不住盯了过去。
　　“累吗？”谢扶云笑着道，“回去休息吧。”
　　十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後化作一道流光回到了画内。
　　下一刻，这幅画飞至阵法上空，徐徐展开。
　　画布高八尺，宽两尺，画中人物与现实等身。
　　而在画卷彻底展开的一刹那，无数声音从画里传了出来，细听时，仿佛春鸟落冬梅，夏婵吟秋风，花香鸟语，雪月风花，再一细看，人物背後隐现山水。
　　谢扶云抬手，摸了摸画卷一角。
　　这幅画，是他走过三百多个年关，一千多个四季才画出来的。
　　那时候他抵抗长白，三百年没回去过，月月年年无所事事，只能不断游行，不断思念。
　　而长白到底是心慈手软，又或者实在忙不过来，在他离家出走的第三百年发来四道仙寓，起初是叫他神职，命他归山，重复三次後还是妥协，最崇天地规则的长白第一次破了‘事不过三’的暗谶，开始唤他神号，并命他归家。
　　……
　　谢扶云轻轻一笑，微微後退一步。
　　画卷边缘泛起白光，画中人物从画里凸现，竟然走了下来。
　　走出来的人浑身白光，看了谢扶云一眼，然後走到阵法中央，躺进段清金身所在的位置，须臾，两道虚影融合得严丝合缝。
　　片刻後，画中再次走出一道一模一样的身影……
　　就这样，每道从画里出来的身影都会看谢扶云一眼，然後再躺到地上，如此重复了八十一次，画卷光芒渐渐熄灭，然後回卷成卷轴状，飞回了谢扶云的灵储袋中。
　　阵法中央，段清的金身虚影随着融合的神秘虚影越多，形体渐渐从透明变成了实质，当谢扶云抬手结了几个复杂法印打过来之後，段清身上光芒一淡，整个人宛若新生。
　　他轻轻阖着眼，仿佛刚刚入睡。
　　……
　　段清感觉自己又睡了很长的一觉。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梦里没有百鬼哭嚎，没有诡谲幻境，只有岁聿云暮，星霜荏苒。
　　这一觉实在不似之前那般长，以至于醒来时他觉得才过了没几个时辰。
　　一转眼，段清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段清动了动手指，觉得有些困难，便开口道：“兄长……”
　　他突然停了一下，嗓音卡在那句称呼的尾音上。
　　倒不是哪里难受，而是他很久没感受过神魂落进躯壳里的感觉了，嗓音从胸腔发出时，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至极。
　　谢扶云跪坐在他脑袋旁边，闻声低了头，把耳朵侧过来凑到他嘴边。
　　“嗯？你说什么？”
　　段清无奈地想扭头，但因为新生的躯壳不好掌握，扭头的动作做了半天才扭过了一半。
　　却不想下一刻，谢扶云直起身，把他的头掰了过来。
　　段清瞳孔微颤：“兄长，我不适应……”
　　谢扶云遗憾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适应。”
　　段清对他这含怨似的语气不明所以。
　　他动了动手指，眼神瞥到另一侧：“大概一个时辰，我就能灵活操纵四肢。”
　　谢扶云用拇指抵了抵他的脸，示意他看回来：“我没说这个。”
　　段清回眸看他，神色不解。
　　谢扶云低头，往他轻闭的唇缝间轻轻舔了一下。
　　段清：“……”
　　谢扶云哈哈一笑，挑眉道：“我好像有点趁人之危，对吧？”
　　段清：“…………”
　　谢扶云捏了捏他的脸肉，手下的触感不再是偶体的清凉低温，也不是轻触即散的虚影。
　　他心道真好。
　　然後低声嘱咐道：“下一次记得张嘴，知道吗？”
　　段清沉默。
　　谢扶云作势又要低头。
　　段清连忙道：“知道了。”
　　“哈哈……”
　　……
　　两个时辰後，段清虽然还没从地上坐起来，但他已经彻底熟悉了双臂的使用，第一时间起了个结界围在自己周围。
　　顺便不小心把谢扶云隔了出去。
　　谢扶云一开始一直在结界外笑他，然後嘟嘟囔囔着一些不着调的话，段清听得耳根泛热，便隐了外界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尝试着坐了起来，然後盘腿运化着身体里的灵力。
　　这具身体灵脉完整，灵根奇佳，但他还不熟悉，所以运转灵力时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等他基本能正常行动时，谢扶云敲了敲结界。
　　他抬眸望去，撤了结界。
　　谢扶云和他一样，也盘腿坐着，只不过坐得更懒散。
　　“你睡了多久知道吗？”谢扶云问他。
　　段清摇头：“不知。”
　　谢扶云笑道：“沧海桑田，外面都过了一万年了。”
　　段清抿了下唇角，无语凝噎。
　　谢扶云哈哈一笑：“确实没那么久，不过也有个几年，上面似乎建了个商业区，人挺多的，你这胳膊腿都还不利索呢，就先在这待一段时间，免得出去的方位不对，吓着别人，师兄上去给你探探路，我不来叫你，你就别动，知道了吗？”
　　段清确实感觉沉睡时过了有段时间，闻言便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谢扶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後慢吞吞地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的时候扬起手，冲段清扬了一下。
　　“师兄走了，记得别乱跑，实在无聊就睡一觉。”
　　段清又应了一声，抬眸看着谢扶云走进传送门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蜷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这颗初生的心脏开始汩汩输血，但全身却渐渐凉了。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但他刚重生，记忆还稍有混乱，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心悸到底是身体不协和还是什么。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角落里哒哒哒走了过来。
　　段清的注意力被那小东西短暂吸引，不禁转头望去。
　　他记得这只神兽，名唤白泽，总跟在谢扶云身边。
　　小白走到他面前一坐，懒懒散散地扒拉着自己的毛发。
　　“看什么看，不认识你爷爷我啊。”
　　段清淡声道：“你我认识，至于你是不是我爷爷这件事，我日後会找兄长确定。”
　　小白动作一滞，瞪了他一眼。
　　“你呀，还是这么个坏脾气，也不知道主人怎么就稀罕你了。”
　　段清也不知道谢扶云为什么稀罕自己，所以他选择沉默。
　　见他闭着眼开始调息，小白也觉得无趣，便嘟嘟囔囔地趴在他身边。
　　“主人也真是的，明明都给你做了副这么好的躯壳，竟然还命我在这看着你，拿谁当小孩呢。”
　　“哎，不过反正就这么几天了，你是不知道，自从你离开之後，主人每一世要遭多少罪，这回应该不用了吧，就是可怜了那个唐明，竟然做了主人的命定红尘，看来是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了……”
　　“你说什么？”
　　小白叽叽喳喳的嘴一顿，转头看向段清，见他脸色茫然，便解释道：“命定红尘啊，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段清颤了一下嘴唇，低声道：“我知道，但是你说……谁有命定红尘？”
　　小白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你不会连这个醋都吃吧？我告诉你啊，主人可从来都没碰过那些人，每一世他都以身殉道，给你守身如玉呢！”
　　段清颤得更厉害了，他踉跄着站了起来，低头喃喃道：“每一世？”
　　“是啊。”小白纳闷道，“你怎么了？心疼啦？哎呀不用这样的，主人这一世不是把你等回来了嘛。”
　　段清突然安静，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白觉得空气过分凝重了，反复思索自己刚才的话，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没什么能造成这祖宗现在这副模样的内容。
　　突然，段清抬步往前走，小白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就听‘咚’地一声，这祖宗撞在了谢扶云设的保护结界上。
　　段清身体不协调，撞了之後很快跌倒，小白吓得蹿到他胸口上，怒瞪着他。
　　“发什么疯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主人会把我送回昆仑的！”
　　段清没理它，扶着地强撑起身子，站好之後开始结印破结界。
　　但谢扶云设下的结界似乎用了不少心力，段清用尽浑身解数也打不开。
　　最後他筋疲力竭地喘着气。
　　小白着急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呀，我不都说了主人很快回来嘛！”
　　“他不会回来了。”
　　段清突然出声，嗓音冰冷空洞，仿佛他一直沉睡在雪山之下从未醒来。
　　小白一愣：“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不回来能去哪，而且他又死不了，总之你别再这样了，主人不会想看到你受伤的。”
　　不知是不是它的话终于起了作用，段清突然神色一变，像是想通了什么。
　　小白松了口气。
　　然後就见这祖宗以灵力化刃，反手给了自己胸口一刀。
　　小白：“……”
　　这下完了，你还不如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