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尤人》有酒不翼

96、清云旧事（一）

　　什么是鬼王？
　　如果这是一个很固定的提问，那么就会得到以下几种回答――
　　新人馗师会干巴巴地背起鬼王定义：厉鬼在打斗中融为一体，聚成一个非常庞大的完整个体的现象，叫作鬼阴凝聚，而最终凝出来的东西就叫作鬼王。
　　混迹江湖多年的散户馗师或者帮派馗师会这么说：献丑了家人们（指业绩来了连命都可以不要）。
　　全妖委的管理员会这么说：要么加薪，要么殉职。
　　但这都是现世的馗师对近几年出现的小鬼王拥有的印象。
　　要是把这个问题具体到始鬼王身上。
　　那谁也答不上来。
　　因为真正对付过始鬼王的人早都不知道转世多少遍了。
　　唯一可能还在世间的就只有一位千百年来一直神出鬼没的仙山神侍。
　　以及他那早就舍身就义的伟大师弟。
　　……
　　仙山之上结界密闭，保证一缕鬼炁都跑不出去。
　　当然，人也出不去。
　　“完了。”
　　“我们要被困死在这了。”
　　“镇定点，你看见在那和鬼王打斗的偶了吗？他和咱们老祖长那么像，说不定这始鬼王一个糊涂就被骗过去了呢。”
　　“你自己听听这话能信吗！”
　　婩月没心思安慰身後的下属，他皱眉看着天空中的战况。
　　妈的，这偶到底什么来历。
　　灰色的灵力？
　　世界上能有这种灵力颜色的馗师得是多倒霉的人啊。
　　妈的，果然就不该来。
　　天空之上，原本遮蔽了大半日光的黑雾时不时被人破出一个大洞，黑雾中的骷髅脸也在云层间若隐若现，而它每次隐匿之时，十一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中。
　　鬼王狡诈，底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偶是想捉到鬼王的本体，但对方一直用障眼法隐着。
　　婩月思索了一阵，突然扭头看了看遥远处的天际，与黑雾相接的地方突兀形成了一条清晰的天空之线，那线弯弯曲曲的，不仔细看察觉不到。
　　“副会长！”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婩月踩着副手的飞行兽偶向那条线冲了过去。
　　副手尔康手中：“副会长！您小心点……我那宝贝修护一次的钱能要我半条命啊。”
　　婩月早已迎着黑风呼啸而去，根本听不见自家副手的唠叨。
　　他召出一柄风系权杖，让兽偶停在了线外的天空处。
　　黑雾在线的另一头流动得有些慢。
　　“还他妈始鬼王呢，胆小如鼠。”婩月冷嗤一声，权杖在手，紧紧一握。
　　下一刻，他单手施出两张法印，隔空打进面前的黑雾里。
　　法印倏忽一闪，在黑雾中很快不见踪影，婩月却不见意外，而是快速御起权杖，双手划圈，合出平掌，然後慢慢拉开。
　　就在他的双手缓缓分离的时候，身前的权杖凌空自转起来。
　　一阵灵力飓风凭空而起，却不是向外吹，而是向内绞。
　　入了风卷中心的黑雾很快被净化了个一干二净。
　　离婩月几乎只有几米距离的黑雾突然快速向後退去，却不想刚退了没几步，一条灰色长链唰地甩了过来，竟然神奇地束缚住了看似毫无实体的雾。
　　链子中的东西开始挣扎，遮天蔽日的黑雾逐渐开始消散，也不能说是消散，众人眼中看到的是所有黑雾都被吸进了链子缠住的那东西里面。
　　不过片刻，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他浑身冒着诡异黑炁，眼眶之中漆黑一片，身披黑色轻甲。
　　他的神色仿佛黑云压顶，压得底下一众馗师心里一咯噔。
　　妈耶，今天什么年，怎么谁他娘的都喜欢用他们祖宗的脸啊。
　　而此时此刻，十一和鬼王仿佛照阴阳镜一般面对面站着，已经滑到他们身侧的婩月更加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视觉上的暴击。
　　“我去，段清老祖要是活着，你们俩都得交版权费知道吗。”
　　鬼王阴沉沉看了他一眼。
　　婩月被那眼盯得神魂微震，连忙化出一条眼带盖在了眼睛上，然後转头面向十一。
　　“喂，反正老子要辞职了，你们想干啥老子不问了，我就确定一点，这玩意跟你们是敌是友？”
　　十一没有出声。
　　婩月只感觉身侧有风一过，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抛了下去。
　　婩月开了灵眼，发现面前已经没了人影，但脚底人声啁哳。
　　他低头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叫十一的偶不知何时几乎快坠到地面，正使着力想把鬼王拽到地面去。
　　地面上某些全妖委成员撸起袖子加入进来，数条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链子远远地勾了过来，拽住鬼王全身上下所有能拽的地方。
　　“来，一！二！”
　　“嘿！”
　　“一！二！”
　　“嘿！”
　　‘嘭’地一声，鬼王被猛地拽向地面，而众人没注意到的是，鬼王的落地点非常微妙，正是千年前埋进地棺的方位。
　　“啊啊啊啊――”
　　不辨人声的痛苦嘶吼从鬼王身上传出，但他那张脸仍然诡异又平静地保持着刚才的神色，嘴都没张。
　　他挣扎着挺了起来，一使劲竟然逃到十米多高的半空，众人脚底一沉，手上劲道加之又加，灵力使用不比刚才被吸灵的时候用得少。
　　鬼王再次被砸到地上。
　　然後再次挣扎腾起。
　　然後又被砸到地上。
　　……
　　众人也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只知道一定要把这东西拽倒在这片土地上，直到他再也动弹不得。
　　经过五六轮这样的拉拽之後，在鬼王又一次奋力腾空之後，众人突然感觉脚底开始晃动，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
　　“卧槽，地震了？”
　　“不会是地行兽吧？”
　　“你们俩乌鸦嘴赶紧闭上吧！”
　　而他们明显感觉到手中的长链越来越紧。
　　随着地面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剧烈，鬼王也似被什么刺激到一样，竟然拖拽着数十位顶级馗师的灵力慢慢升到了十米多的高空。
　　不少馗师掌心被自己的灵力割出了一道深痕。
　　“草，要抓不住了！”
　　倏然，一道白色流光从他们身边轻轻一过，宛若雪顶灵池吹拂下来的清冽寒风，令所有人心魂一震，本该干涸见底的灵力瞬间如泉涌。
　　十一扯着链子来到土地晃动最厉害的中心部位，低头看了看，然後轻轻一踩，飞身而起的瞬间，一个黑乎乎的长条影子紧随着从地下破土而出。
　　十一来到了鬼王正上方。
　　他低头看了眼鬼王的脸，然後撇开头，抬脚，冲着拥有这张脸的东西狠狠一跺。
　　鬼王瞬间被踩了下去，迎着刚飞上来的黑条影子。
　　只听‘嘭！’‘咚！’两声，鬼王先是砸进黑条影子里，然後又一同砸回地底。
　　所有绷紧的长链瞬间松懈，曲曲弯弯地从天空落下，然後渐渐消失。
　　地面出现了一个五六米直径的圆坑。
　　众人围坑跌坐，面面相觑着喘了好几口气。
　　婩月落了下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耳边再次传来熟悉的土裂声，还没晃动两下，眼前就开始快速下降。
　　几分钟後――
　　念清风咒的声音从坑里传来，然後有火灵珠的光徐徐升起。
　　众人这才发现，他们所有人都坠了进来。
　　哦，除了谢扶云和他的偶是跟着跳下来的。
　　这处坑洞倒是不深，就是最中间杵着的棺材有点瘆人。
　　众人：“……”
　　“这……这棺材是……”
　　“鬼王玄棺！”
　　“副会长……哎副会长你要去哪！”
　　婩月正在爬坑。
　　“都他妈别拦我！老子现在就去辞职！”
　　“副会长！”他的副手在底下苦口婆心，“咱们公司辞职前也必须做好手头工作啊，不然会扣年工资的！”
　　“谁定的！”
　　“会长啊！”
　　婩月动作一僵，然後从坑壁上跳了下来，恢复冷静道：“都退开，听我指挥。”
　　众人：“……是。”
　　婩月举着一个火灵珠靠近了玄棺，玄棺看起来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哪怕刚才他们亲眼看着鬼王被这玄棺装了进去。
　　他沿着玄棺周围走着，清晰感觉到鬼王的气息在里面翻腾，但又不肯出来，似乎把这禁锢他的玄棺当成了最後的庇护所。
　　婩月绕过棺头，往另一边走去，然後突然刹脚，因为他差点和一个人撞上。
　　举珠一看後，婩月只看到了对方的脸，然後便没有注意对方的服饰。
　　“谢扶云？你他妈站这干什么？”
　　周围倏然安静无比。
　　婩月怔了一下，然後听到身後有人像是怕吓到谁一样小心翼翼道：“那个……我在这。”
　　婩月瞬间闪到壁坑边缘，往左一扭头，正好对上谢扶云笑眯眯的脸。
　　那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婩月指着玄棺，嗓音微颤了一下：“照、照明！”
　　其他人闻言都举着火灵珠朝着玄棺慢慢围了过来。
　　离得越近，众人的表情就越发凝重，直到玄棺周围明光大亮，无一黑暗。
　　众人脸上的表情突然从凝重变成了空白。
　　众所周知，当初神侍为了镇压始鬼王，不仅狠心把相伴多年的师弟亲手封印在仙山脚下，还把自己的金身也一并镇在了封印里，也正是因为神侍的这一举动，全妖委内部的刑事流程里才发明了一种剥离金身碎片的‘酷刑’。
　　他们也早该意识到，鬼王阴炁裹挟段清的金身碎片四处逃窜的时候，作为阵眼的另一位金身大概率还是在封印里待着的。
　　但是……
　　众人的目光在那金身虚影的面容上狠狠停留了好几秒，然後某一瞬间，他们动作划一地看向谢扶云。
　　如果说神侍是众生相让人不容易记住，那么此时此刻，在这么小的一个空间里，转两下头都用不了一秒的时间里，他们就算是金鱼，也总该记住了。
　　只是现在，每个人心里都蹦出了同一个问题――
　　他们敬仰千百年的神侍，他们祖师爷的师兄，为什么，会和一个带有霉星标志、频惹祸端、毫不安生、灵力低微到极点的关系户长得一毛一样呢！
　　此时此刻，婩月好歹是所有人的老大，他默默後退了好几步，神色几近麻木地指着谢扶云问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啊……”
　　谢扶云起了个话头，却是叹着气抬步，在众人同时後退的动作里淡笑着走到玄棺旁边。
　　他轻轻将双手抚在玄棺的棺盖之上，身旁的金身虚影不知是因为主神魂就在身旁还是什么，竟然也跟随谢扶云做了一样的动作。
　　然後众人就看到，谢扶云嘴唇翕动，对着玄棺说了句什么。
　　须臾，坑内白光一闪。
　　千年前谢扶云剥离金身的场景无人可见，千年後他金身归位的这一幕倒是有不少人旁观。
　　光芒泯灭後，谢扶云静立在原地，续了刚才未完的话――
　　“我想，烦请诸位与我，共起封印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