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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萧孟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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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世上哪有帝王设宴,宴开时帝王自己却见不到人的道理!”
慈明殿。
夜宴归来的太后褪去了刚刚欲醉的姿态,朝着身旁的内侍殿头撒气,“不是说找到了皇帝在楝花水榭那里吗?人呢?夜宴已到歌罢筵空,他却连个面都没露,他不顾及皇家脸面,哀家顾忌!”
内侍殿头站在太后身边,听见砰的一声。他太熟悉太后不当人前时的无所顾忌,可再怎么样,以往太后也不会忘了刻在骨子里的学成的仪态,从没如今日这般摔了杯盏大发脾气。
他看着满地的碎裂残余,躬身在太后侧,语调依旧波澜不兴,天家的怒火在他这里不奏效。
“人已经找到了,可陛下要躲,护卫也没胆量追啊。”他道。
玉兰殿外,夜风吹草丛窸窣,一男一女的对话轻悄悄混在其中。萧孟渝和覃昀琰。
“他们不会在追来了。”萧孟渝道:“我在玉兰殿这里办过差,对这里比他们熟悉得多。”
这是今夜萧孟渝对覃昀琰所说的为数不多的真话之一。她在玉兰殿办过差,在长公主手下办过差,覃昀瑛不会教萧孟渝说这么蠢的话。萧孟渝口快,发现失言后找补两句试探覃昀琰反应,觉得他应是对这失言没太注意。
紫宸夜宴,覃昀琰不想去,可也不至于不识大体到面也不露。他今日专门不着每逢大宴时要穿的赭黄袍衫,也不系那单挞尾形制的红革带,还支开了身边宫人,故意在宴开前四下走着拖时间。
他本想让太后感觉到他在赌气,这便够了。
他的原意,是算着时辰,在紫宸宴开后不久便回去,可他碰到了萧孟渝。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果敢、率性,在内宫禁庭横冲直撞,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害怕。他从小到大从未在禁庭之内见过这样的女子。宫妃太妃里没有,皇族亲眷里没有,偏偏在侍婢宫女里出了个巾帼英雄。他们刚刚攀谈,萧孟渝不愿提及她的前尘,却告诉他她是武将之女。
这个武将之女在见到了来找他的护卫后,豪迈地拉着他转身就跑。现在,他们又躲过了慈明宫来寻人的内官,躲过了整个紫宸夜宴。
覃昀琰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段让他猝不及防的经历。
——他们不会追来了。这句话在他这里不是一个问句,他大概猜得到他的母后现在是一种怎样的恼怒的心情,但他不想管了。他告诉萧孟渝,自己很羡慕她,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真正的不管不顾一回。
“那现在算吗?”萧孟渝从草丛里站起来,掸掸衣摆的泥土和夜露。
覃昀琰没回答。
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被人拉着迎风向前肆意地跑,他其实有试过。他看着萧孟渝,另一个人却又出现在自己脑子里,乌伯齐。
阿伊苏首领进京,贺大褚皇帝新年新朝,谈与大褚互市通商,往来修好。覃昀琰见到自己九年的老相识,没让他住在皇家驿馆。
他给了乌伯齐一间大宅子暂住。
乌伯齐在夜风里对着宅子大门上方什么字都没刻的空匾额,定定盯了很久。
这是他住惯了的地方,曾经的质子府。
背后有人经过,为了躲旁边运货物的推车贴着乌伯齐走过,乌伯齐头也没回。
没威胁,他感觉得到。
他的心思此刻和覃昀琰难得同在一处。
他们都沉在九年前的过往里。
如果有一个人把你带去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你会恨他。
可若是到了那境地你什么都没有,能依靠的只有他呢?
这种恨……会不会变成另外一种情感?
依赖?信任?甚至……
暮春里楝花也凋零,覃昀琰鬼使神差走回楝花水榭,后面的事,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异国他乡待得时间太久了。他此前唯一一次生出要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的想法,也是在那里,因为那里的那个人。
覃昀琰姓覃,覃昀琰是皇族,覃昀琰生而就属于大褚,可覃昀琰也是个人。人有心,人心会变。
——陛下,在阿伊苏待得太久了。
宣和元年时,太后和长公主难得不再互相掣肘,合力将覃昀琰拥护上了帝位。那时朝局不明朗,一片混乱中最大的攻讦声就是这个。
覃昀瑛为了抹去这句话,要了很多人的命。这件事,覃昀琰从未听她说起。
后来,丹书铁券险些遭劫,静水司被牵连出事,覃昀琰为了静水司去过慈明殿。
那时太后说,静水司的事该问大理寺。
覃昀琰要走,太后拉住覃昀琰和他说宫妃选秀。
覃昀琰不想提,太后发怒,说宫妃人选事关前朝官员平衡,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大褚的事,又斥他身为帝王无妃无嫔,不考虑子嗣之事像什么话。
覃昀琰说他不想选秀,说他不喜欢。太后听不见。
她只问他,为什么九年前高闻远叛乱,阿伊苏趁人之危带走了他这个盛年的皇子,就能差点尽了大褚的气数?
因为那时的嘉祐帝,现在的大褚太宗,子孙衰微。
太后说起大褚气数来,心里还有点感激覃昀瑛。
嘉祐之后,幼帝在位,覃昀瑛和太后斗归斗,总不算是撕破脸。她去慈明殿问安,太后笑得端庄和蔼,耳提面命让覃昀瑛别再喊打喊杀,有点儿长公主的样子。太后现在想来,一个盛年皇子被迫远赴阿伊苏,大褚不只颜面扫地那么简单。留下一个幼帝一个公主,若是覃昀瑛真如她所愿,只是个闺阁里绣线描眉的性格,大褚撑不撑得到如今的宣和年都是个疑问。
如今正值宣和。
太后数落起宣和的皇帝,不像对着覃昀瑛那般虚与委蛇。她对她这个儿子是真的失望。她和覃昀琰复盘起宣和开年后的大事。
新法改革,土地清丈,魏敬山打头阵;
丹书铁券,宣和功臣宴,余浦之在谏言;
南凉来贺,大褚杀李敏以儆效尤,长公主的主意……
魏敬山、余浦之、长公主,武将、文臣、皇族,上面这些事有这些人替覃昀琰去做,接下来的事呢?
太后问覃昀琰,那个乌伯齐不住驿馆,整日从曾经的质子府往来礼部、鸿胪寺,对着大褚接洽的大员说着和谈修好,行止却横行霸道。阿伊苏的修好和谈之请,陛下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覃昀琰什么都没有说。
他为了静水司去慈明殿找太后,太后和他说起乌伯齐,慈明殿那日,是他回朝后过过的最失落的一日。
那一日日晚,他回文德殿,写下了“繁花不知春几度”。他念诗,身旁听着的只有一个乌伯齐。
那晚之后,太后听说他在大殿里伤了手,问不出缘由。殿前司守卫万封、翰林医官辛崇文护驾有功,太后跟覃昀琰说她要升万封胞妹万初初和辛崇文嫡女辛妩作婕妤的事,覃昀琰还是不回应。
太后看覃昀琰手上的伤,白布包扎下,殷红血色张牙舞爪向外渗,她想得到那是怎样的狰狞刺目。不是伤口狰狞刺目,狰狞刺目的是刺出这伤的那个异族人妖冶狠绝的脸。
她猜到让覃昀琰受伤的是乌伯齐,但出了内廷,这事覃昀琰不开口,她没办法再追究。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那时她观察他,心里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陛下在阿伊苏待的时间太久。
这可能不仅仅是一种攻讦的说法。这是事实。质子时的覃昀琰,和乌伯齐相处的时间,真的太久了。
紫宸殿后的楝花在萧孟渝花信风的唱词里落尽了。
春去的日子里,京城街巷间的百姓来来往往,早已习惯了一群异族他帮装束的人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阿伊苏的和谈修好,是要和大褚在边地互市通商,事情没谈拢。
鸿胪寺里,乌伯齐对着管事的官吏颐指气使,提了许多无理的,大褚根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边地,褚朝廷与阿伊苏的交界乱了不是一日两日,乌伯齐此番是真心想和谈,却也不在乎和谈的时间多拖上几日。他不是啃着经史子集长大的文墨贤良,他是握着刀枪剑戟杀出来的阿伊苏的王。早一日和谈,边地百姓便早一日出离水火煎熬这样的话,他说不出,甚至想不到。他在京城拖着,反是故意想让和谈晚几天结束。
晚几天,他就能多提几个鸿胪寺做不了主的要求,继而多几次为面陈和谈事请见大褚皇帝的机会,如此也就能多在文德殿里……见一见覃昀琰。
乌伯齐不着急和谈,他坐在酒馆里喝着千日酒,酒碗遮住他的胡髯,留下上方一双深邃妖冶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盯着酒馆另一桌的一个酒客看。
乌伯齐把千日酒饮尽,放下酒碗时兀自勾起个笑容,正邪不辨。他见过眼前这个酒客,这个酒客刚刚绑了几个人扔在了大理寺门前,还在其中一个人胸前贴了张纸,纸上写着——这才是半面人组织。
半面人组织和凌匿归来的传闻,乌伯齐在城中听过。凌风雪被下了狱,凌匿一个不高兴开始满京城兴风作浪。京城里的百姓对凌风雪、凌引还有凌匿没什么兴趣,江湖上却已经炸了锅。对江湖来说,凌引没有死绝对不是个好消息,曾经被这个江湖轻视的清霜剑回来了,身边还站着如今江湖之主唯一的儿子澹台傲。
对于凌引,乌伯齐不觉得自己欠这个人什么。九年前为了剪覃昀琰的翼,他要了凌引的命。事情没成,现在他却没打算再杀凌风雪一次。时移世易,他所求的不一样了。
阿伊苏,他的家乡,覃昀琰在他的家乡待了很久,久到很多的爱恨喜怒,都已随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相处,时移世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