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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千灯之夜 ...

  •   风雪已过,第六夜,千灯照夜。

      宴州“小江南”的盛名被满城灯火点亮,华光盈盈淌进蜿蜒的城中河,河水和以灯火,闪烁起粼粼微波。

      冬日未过,城中的河面上,冰凌却比其它地方提前些不见了踪影。这里是宴州的中心,燃灯,放花,歌女起舞,杂耍连台的盛会就在这里举行。此刻,盛会的高台已经搭起,以高台为中心向远延伸几丈的范围也已用棘枝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盆”。棘盆之内,河面冰凌已被凿开,水光映出高台之下的看客鼓掌,孩童嬉笑。

      一艘小船宕开水波,船上人高唱着“东风夜放花千树”,袖袂飘飖着来到了棘盆之内,人群之中。
      荣光彩袖,船摇舞起,引得如潮的叫好声。

      叫好声之外,出了“棘盆”盛会的地方照样热闹。周怀忠和林媚被涌动的人流带着向前走,他们眼前,远远是人山人海,灯花万千,近处是人头攒动,满目皆是男子幞头之上的各式簪花,女子青丝之间的银钗珠翠,闹蛾雪柳。

      耳边,远处近处,鼓弦不绝,笙歌并作,棘盆高台上婉转的歌声依稀夹杂其间追了过来,林媚频频顾盼间,身后不少儿郎观灯亦观人。

      “好听吗?”林媚问。

      “好听。”周怀忠答。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远处棘盆里的歌声。”

      “那这歌声与我相比呢?”林媚道:“我要听实话。”

      “那高台上的是曾经京城紫嫣楼里最善歌的花魁,”周怀忠道:“术业有专攻,红衫海棠是善舞的。”

      林媚停下了脚步。

      周怀忠被人群簇拥着向前,没留意。

      “周先生还真是听我的,我让先生说实话先生就说实话,”林媚叹口气,周怀忠的回答让她有些不满,也有些不快。她提高了嗓音遥遥喊道:“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周怀忠回了头。

      一句话的时间把两人的距离从咫尺之间拉开成相距甚远。周怀忠回头时,林媚远远地定立在原处,猝不及防挡了身后摩肩接踵一众人的去路。

      “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周怀忠望见林媚朱唇轻启,他只看得出口型,后半句是——你就不能骗骗我?

      倘若这后半句话是接着两人并肩观灯前行时说出来,那语气必定听来会是一句娇嗔的戏谑,像是寻常夫妻间,妻子对丈夫打趣的最甜蜜的不快,最知足的不满。

      可他们的距离变远了。

      听不出语气只见得口型,林媚便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这后半句话她说出的语气其实并没有不满和不快。恍惚间她自己也以为了她与周怀忠是花灯下一对寻常的夫妻,恩爱的旧侣。刚刚那些话本就是夫妻间最寻常的拌嘴说笑,可林媚的语气里却只有不甘和不舍。

      华光闪耀,各式灯烛高低上下层叠交错,满城间尽是温柔灯火。观灯人潮如织,熙攘间一抹定立的艳红分去了花灯不少的光辉颜色。

      一身红衫的林媚笑着,望周怀忠。周怀忠自骈比人群中逆流向她而来。

      “你就不能骗骗我?”林媚展颜,对回来找自己的周怀忠终于笑得明媚又释怀,她在周怀忠走近时又重复这句,语气里只有故意装出来的不满与不快,隐藏其中的不甘与不舍,她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

      “小心……”

      身后有人没注意到无端停在路中间的林媚,一个踉跄,高大肩膀直朝林媚撞来,周怀忠逆流而上被挤到了左手边一个花灯摊前,他喊着林媚,紧赶着出手把人拉了过去。

      人流涌动,追逐盛景华光从未停下脚步。街面上众生之潮里,一抹红影惊艳,被一只手拉着掠出,又在仓忙间跌进了拉她一把的人的怀抱。

      周怀忠把林媚拉入了花灯摊旁,那在熙熙攘攘间保留的难得的空地里,林媚被周怀忠揽着站好。

      “谢谢你。”林媚向后退了退。

      “夫人为何说谢?”周怀忠温柔道:“夫妻间相敬如宾是好事,可总没有打打闹闹来得好。”

      林媚怔住。

      她看着周怀忠言罢转过头,对摊主大哥说,要替她选一盏灯笼。

      他在回应自己刚刚的话——你就不能骗骗我。林媚明白了。

      周怀忠把欺骗的对象改变了,他骗了卖花灯的大哥,说在他摊前站着的两个人是对夫妻,他借这个谎言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平生从未有过的,从未敢奢想的,比今夜耀目盛景还要灿烂千倍万倍的,美好幻梦。

      能在离去人间前大梦一场,值得了。林媚想。

      庄生晓梦迷蝴蝶。或许,与赵元竹合谋的阴暗残忍才是大梦,在另一个人间里,噩梦醒来,现实就是现下这般场景也说不定。林媚又想。

      她竟已开始羡慕那另一个人世间的自己了。

      “大哥这里的花灯样式真是多,夫人,你想要哪一盏?”周怀忠望向林媚,林媚看回当下的人间。
      她眼前,不大的摊位上,圆灯、六棱灯、花鸟灯、人物灯、字谜灯、诗绢灯……大大小小的花灯,纹饰造型变换丰富,种类色彩各不相同。

      “这个如何?”卖灯的大哥指着架子上高挂的一盏字谜灯。

      “夫人您官人一看就是位文雅人,您选这盏字谜灯,观赏之外还能猜猜谜打打趣,多好啊。”他道。

      “夫人喜欢这盏吗?”周怀忠看向林媚,言语间是假托的称呼,眉目里却有真切的在乎。

      林媚把目光从灯火间移开,她与周怀忠对望,周怀忠忽然寻不到她刚刚眼神中隐藏的不舍与不甘了。

      林媚笑起来,终于,笑得快意又满足。

      可她却说:“你知道我这么一个别扭的人素来都不喜欢听别人建议的。”

      “那盏。”

      林媚指向摊主身后高挂的一盏诗绢灯。摊主转身,循着林媚所指把诗绢灯取下,拿给了林媚。

      “有劳大哥。”周怀忠从袖袋里掏出铜钱给摊主。

      林媚接过灯,看绢布上的隽秀小字。

      一首诗。

      应景的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沈兰。”

      林媚忽然提起了沈兰,那年也是元夕后,第六夜里,沈兰离开了这个人间。

      “可如今我也要离开了。”

      摊主接过钱朝周怀忠和林媚祝了句好,看着一袭红衣的漂亮人对着自己手扎的漂亮诗绢灯出神。

      “何时去?”

      林媚却问周怀忠。

      周怀忠低下头,林媚看不到他的情绪。

      “今夜,待游人散去后。”周怀忠道。

      “离开时路过那边棘盆,记得看一眼。”

      周怀忠抬眸,林媚却已又远离了他。

      红影向远,带着卖灯人的祝福,于湮没人潮前雀跃跳动。

      ***

      人潮还在向前,争先向盛景,向荣光,向声势,向美名追逐而去。

      宴州一夜,有人为人间烟火,有人为追名逐利,有人观灯,贪恋满眼荣华辉辉灯火,有人观人,只在意天街惊鸿的一眼或身旁匆匆的擦肩……

      芸芸间,众人聚于红尘四合,把尘世烟云相连。众生各怀心意追逐相竟出一片绚丽热闹的百态人间。

      金鞍玉勒,宝马雕车,举目繁华,让人难信宴州元夕后的千灯重燃之夜,竟还真自有宁静幽然之处。

      杜门赌坊。

      澹台傲没有去看花灯。

      赌坊里房间门关着,周围静静的。

      澹台傲人在这里,照顾着刚醒来的凌风雪,他的心也在这里,并没有飘向外面的繁华喧闹。

      可他现在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凌风雪,长公主留下的那句话。

      那句话很简短,只字未提想凌风雪重回静水司,让清霜剑再为朝堂效力,却把这想法表达地淋漓而明晰。

      长公主今夜便要启程返京,她没机会把这句话说与凌风雪,于是托澹台傲转述。

      她想对凌风雪说的话只有八个字——凌引有功,凌匿无罪。

      凌引有功,凌匿无罪。

      记忆在,前尘便抹不掉,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可过去了,也就该让它过去了。

      澹台傲不希望凌风雪再被前尘困住,五日风云,他见识了庙堂之高有多么深不可测,他不希望凌风雪再一次进到那里去。

      可他不能代替他做决定,他还是把话转述给了凌风雪。

      不过他却也多问了凌风雪一个问题。

      凌风雪听到长公主留下的话和澹台傲问他的问题时沉默了,那时他半倚在榻上,咽下了他喂给自己的那口苦药。

      澹台傲的转述,凌引有功,凌逆无罪。

      澹台傲的问题,江南好,还是江山好?

      江南风景,俏丽灵秀,澹台傲是江南生人。

      他在问凌风雪能不能不去效力那江山,能不能跟他一起回江南去?

      苦涩已全部咽下,最后一口药入肺腑,澹台傲抻着手放下碗,人没离开。

      “澹台?”

      “啊?”

      凌风雪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凌风雪以为澹台傲会说凌引。

      如果是那样,凌风雪就会告诉他,静水司是凌引一辈子追逐的理想,也是他的‘此心安处’。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是杨建在平宁之夜后,于宴州城外驿馆与凌风雪做出约定后,说给凌风雪的话。

      凌风雪那时为了杨建能够帮助澹台傲,与他做了一个约定。

      若他助澹台傲成事,他就可以,重返静水司。

      不是进入静水司,是重返静水司。

      杨建一直不明白凌风雪是怎么知道自己是静水司的人的,他只是静水司里最末一阶的承信郎,在司中暂代副使的李威遭罢黜没多久后,也被贬回了他这故乡宴州做捕快。

      静水司里末阶的承信郎没见过领一司事务的静水司副使,他当然也就不知道静水司副使当年和人一起整理了静水司中所有人的画像,记住了每一个门如市心如水的同僚。

      凌风雪没有告诉他这些凌引的过往,可这是他为什么会对澹台傲说“杨建此人可信”的原因。

      现在,因为这个原因,杨建已跟随长公主重返静水司中去了。

      ***

      夜已深,宴州城里,照夜盛景已成灯火阑珊。

      人群渐散,一辆马车停驻街边,马车前后,是成队排开的“小厮”。

      周怀忠已换上了小厮的衣服,立在离马车最近的位置,他的身后是同样作小厮装扮的杨建。

      “又要离乡了。”周怀忠对杨建道。

      “我在宴州已无亲友故人,唯一一个我把他当作亲故的,昨日被查是南凉的细作。”杨建说的是易见安,他唏嘘长叹,呼出一口气长长的白气,“门如市,心如水,往后日子,心安行止,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周怀忠回头看街景,杨建也在看,只不过周怀忠看得是渐退的人潮,杨建看的,是他其实还在留恋的,他曾生长的城池,穿梭的街巷。

      “人散了,该走了。”周怀忠道。

      灯火将熄,人群将散。

      离别将至,缘分将尽。

      林媚站在棘盆内的高台之上,能看到周怀忠正回头望向自己的方向。

      她与周怀忠其实不只有过今夜一盏诗绢灯的好时光。

      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是在重建的杏花楼中度过的。那时,她暂时卸下赵元竹心腹,杏花楼主事的枷锁,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清倌,身旁的周怀忠也是可以长长久久待在他身边的人。

      那段日子里,周怀忠身为主事日常要出门办事,她若见了,日盛,便会为他递一杯香饮,天寒,便将为他披一件布氅,然后无论天寒日盛,无论冬去春来,都会再临行前问他一句,何时归。

      重建的曾经,何时归,此刻,何时去。问题不过一字之差,只是这一去,便再无归来的可能。林媚想。

      曾问何时归,她会在楼中等他,现道何时去,既不能归,那她便在这繁华散尽的天街间……相送吧。

      ——禁庭晚,寒蝉弱,木叶萋萋映灯色。

      有歌声。

      柔美的女声婉转动听,唱出心底无限情真意切,惹人流连。

      ——草沾露,黄花惹,流光秋景两消磨。

      歌声引得那些还未及散去的路人驻足。

      起初零星几人,继而三两相觑,现下已成队成群。

      散去的游人被歌声吸引返回。

      当年的禁庭荷池景被写成了秋声词,这词,林媚再唱时,心里生出傲气。她终于在送别之夜,把周怀忠曾说自己唱的禁庭小词缺了感情这口气,挣了回来。

      林媚起舞,一袭红衣绚丽夺目,艳影飘渺间竟似把本已阑珊的灯火又重新点了亮。

      有人认出了林媚,说那是杏花楼中的红衫海棠。

      此言一出,抬眼望去的人更多了,多少人从杏花楼前路过,却并无缘一进,多少人听闻过红衫海棠的盛名,却也无缘一见。

      林媚的舞跳得婀娜,各中动作华美新奇,只是配合着起舞所唱的词,却始终只是那一首。

      ——禁庭晚,寒蝉弱,木叶萋萋映灯色。

      ——草沾露,黄花惹,流光秋景两消磨。

      有车过。

      街上之人避开车驾。

      有人眼见冠盖华顶远去,忽然生了很多猜测。

      一个声音响起,说红衫海棠昔日筵席之上最喜谄媚权贵。

      有人便应和,让身边聚起的人看那远去的彩缯华盖。他私语,向萍水相逢的人讲述着自己的臆想,志得意满。他说,看那马车一行的阵仗,车里人怕不是红衫海棠曾见过的哪个权贵,哪个一见过后就成“妾有意郎无情”的权贵。

      秋声词未停。

      高台下的人越聚越多,马车被迫越驾越快。

      人声更加喧闹,附和的声音笃定红衫海棠必定是不舍马车里的人来而复去。

      街上人,被秋声词吸引远远而来,自以为是地望着远去的车驾,丝毫没有人注意那车后随行众人里,有一张面孔或许自己见过,或许自己熟悉。更丝毫无人猜到,红衫海棠一舞一唱,并非为车驾之内的贵胄,而是为了随行车后的,那个小厮。

      周怀忠是内侍殿头,他的官阶本可与覃昀瑛同坐车内,可他却向覃昀瑛提出,自己要徒步随行于后。

      他知道林媚要来相送。

      从宴州驿馆出发,周怀忠低着头,一路走到了城中棘盆,路过了小甜水巷,途径了万延坊,行过了东市街。他记下了林媚所唱的字字句句,却始终没有像街上众人那样,抬眼再看看那海棠一舞。

      车驾远去。

      秋声词,一路未歇。

      ——禁庭晚,寒蝉弱,木叶萋萋映灯色。

      ——草沾露,黄花惹,流光秋景两消磨。

      ——青衫袍,紫绫罗,相忆余年苦日多。

      这首词周怀忠听了太多次,而这一次的唱词,比他平素所听,多了一句。

      多的那一句,君别去,遥阡陌,玉楼凭寄歌不辍。

      ——君别去,遥阡陌,玉楼凭寄歌不辍……

      唱词在重复。

      高台之上,红衫海棠歌舞不绝。

      后话里,宴州,红衫海棠一曲名动城中却再未出现,而秋声词,却声名远播至大褚皇城,与此前京城之中以戏词成盛名的贺寻常,一时并成词舞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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