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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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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五十三年,大褚京城
日落,风起
入秋的风,携着几分初起的寒凉造访京城。街面上,酒肆门前支起的酒幡被吹动,远远落日余晖将近,市中灯火渐起。
酒幡在西风中摇晃。
店内,酒肆闲谈和着周遭市声响得热闹,二三对坐的人在拿入秋前大褚的两件大事做谈资。
嘉祐五十三年,这一年两件大事,一件起于江湖,一件涉及朝堂。
起于江湖的事是推选武林盟主,朝堂有朝堂法度,江湖亦有江湖规矩,选谁做盟主,是江湖中顶大的事情。为选盟主而开的武林大会从去年夏末一轮轮开到今岁夏初。到如今入秋,大事尘埃落定后三月有余,照样是江湖市井上最大的谈资。
“听呼延兄这么说,这武林大会的最后一轮就那么说定不比了?”
酒肆之内,两人,一桌。
问话的少年一身青色劲装,意气风发,与他同桌而坐的是今夜酒肆里他认识的新朋友。他口中这位“呼延兄”,年纪约莫五十,束腰褐衣外披粗麻风氅,是再明显不过的江湖客。江湖客身后,一把配刀静挂着,坊间酒市,无处出鞘。
“不比了。”呼延离答:“袁兄弟可知,武林大会最后一轮,不是以武斗分胜负,留到最后的四位高手中,有两位同时推荐另外一位,也就是四人之中最为年长的澹台清逸。”
他说话间垂眸举酒,自饮时眼睛扫过袁子华腰间衣带上的纹饰——平云纹,北渝来客。
“剑宗澹台,这我知道。”袁子华爽朗道,“不止是我,我们渝人但凡习武,无有人不知中原之地的这位澹台剑宗。”
“哦?是吗?看来我们这里还数澹台前辈的名声传得广啊!“呼延离朗声笑道,“武林大会最后一轮比试,虽大有推举让澹台前辈坐盟主之位的,但澹台前辈却提了议,将多少年来,盟主一人统江湖的规矩改写,变作了诸事皆有四人商议共定,以防为首一人独大独断。此后江湖,众人统称这比试至最后一轮的四个人为武林四尊,同时奉澹台清逸为尊首。”
“听闻澹台前辈的问月剑法灵动飘飞,清正磊落,以此等剑法名震江湖的剑宗,想来为人行事也必定光明磊落,今被奉为武林首尊实至名归啊。”袁子华道。
“剑宗之境,人剑合一,剑气即是人心。能成剑宗,自该德能配位,”呼延离道,“何况这比试到了最后一轮,留下的都是当今江湖之中的绝顶高手。选盟主,统江湖,为的是平纷争,护大义,主大局,为何非要选一位武功冠绝天下之人?依我看,这首尊之位,是因其剑宗之境,更也因其年高德劭。”
“确是确是,”袁子华闻言道:“呼延老兄这番话,有见地,袁某佩服!”
他侧过身,对他这位在酒肆里甫认识不到一炷香时间的老兄拱手抱拳,随即又要拿酒碗去敬,却被对方拦下。
“不是我?”
“什么?”
“说刚刚那话的人不是我,袁兄弟该佩服的人自然也不是我。”
“是吗?那此话又是何人所说?”
“海长风。”呼延离道。
“海长风?”袁子华惊讶道:“号称‘眼底观天下,手中握天机’的长风阁阁主海长风?”
“也是如今四尊之一,海长风。”
呼延离言罢,见袁子华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袁兄弟?”他随口戏谑,“袁兄弟如此惊讶,难不成是觉得海长风年纪轻轻说不出刚那话,那话就只配从我这个半老头子口中说出来?”
“不不不,呼延兄多虑。袁某刚刚…只是有些感慨,”袁子华道:“近来总听人言,说这以贩机要查秘闻为营的长风阁素来与朝堂联系千丝万缕,加之其在江湖之中立足时日不过短短十载,想着纵其如今名声赫赫,也不能算作江湖正宗。”
“要论这正与不正,原不在宗派新老,也不在主事所长。”呼延离道:“而在于是否正心术,行正途。”
袁子华想了想,然后道:“呼延兄所言极是。”
他起身,抱拳,道:“听呼延兄指点,现在想来,海阁主提议以德行为尺,举他人为尊,实有见地,为人也必是清正。这武林大会最后一轮,仅剩的四人若只以武学定输赢,选出个武艺高深,却无威信德行之人,恐怕只会终难服众,到最后,重蹈那三十年前,江湖之中的血雨腥风。”
“哦?袁兄弟如此年轻,竟也知晓三十年前大褚旧事?”
“江湖大事,略有耳闻而已。”
袁子华言罢,耳旁传来一声叹息。
“曾经的江湖,选出的为首之人就是个武艺高绝的。彼时江湖中有个寻医问药的山庄叫作百里山庄,那山庄声威显赫,庄主医道至臻至化,江湖、乡野、朝堂,一时无人能出其右,其便被世人奉称药神百里。而此人,除了医道,武功也同样问鼎江湖。可那又如何,这医与毒若入臻境,本就难分,医者若无心,与毒者无异尔。”呼延离道:“百里山庄全盛时,有人叛出,在乡野纠集了一众蛇鼠之辈自成毒衣谷,研炼毒药为祸江湖,百里庄主却置若罔闻,最后竟还带领庄中弟子与之沆瀣一气。若不是他妄为至此,那百里山庄怎会在三十年前被江湖众家讨伐?其百年基业又怎会在那之后付之一炬。”
“那药神百里后来如何?”
“死了。”呼延离直截了当道:“大约快四十年吧,那时我也还小,记不清了,”呼延离道,“那时不知多少人多少次请求药神百里正法毒衣谷,结果百里不但不允,还纵容毒衣谷炼制奇毒,而后毒衣谷祸乱江湖,百里山庄威压之下,无数名门正宗弟子丧命于毒下,多少江湖宗派敢怒不敢言。只有一个少年人,初初崭露头角却不畏百里积威,终日奔走游说,终于劝得当时的各大门派联合除佞,围攻毒衣谷,可之后,也就是三十年前,沈独衣竟又为祸江湖。”
“沈独衣?“袁子华问。
“毒衣谷谷主,沈独衣。”呼延离道:“众家围攻毒衣谷时,百里出面保下了他,还作保毒衣谷此后绝不会再行不义之事。”
袁子华略一思忖,“所以三十年前百里山庄覆灭,是因其包庇沈独衣?”
“三十年前,百里山庄声势仍在,又加上一个毒衣谷沈独衣……”呼延离吞声,欲言又止。
“再除奸邪,各大门派还是没人敢一马当先……?”袁子华试着接了呼延离未完的话,说完后唏嘘长叹。
“有一个人敢,”呼延离却道,他说着,眼中迸发出光亮,“他还是那个少年人。”
“是那个……曾在更早时游说众家围攻毒衣谷的少年?“袁子华喃喃。呼延离看了看眼前,同为少年人的他,笑了笑。他道:“当日少年,便是如今江湖尊首,澹台清逸。”
***
月沉,风住
太子府。
西风过处,萧瑟遍地。太子府偌大门庭里,几个仆从在洒扫着新落的秋叶。
后堂内,两人对坐间,油灯黯淡。
“府里开支用度如今要从简了,按殿下之意,仆从大都遣散,现如今还留在府上的,都是一心跟随,忠心殿下的。”
当朝太子被废,贬为怀阳王离京,这是今嘉祐五十三年的另外一件大事。
太子府后堂里,说话的人向废太子覃昀璋报述府内诸事,语调一如既往温和从容,透出儒雅意味,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拘谨刻板,觉不出半点遗憾惨淡,反而觉得他此刻不过正与再熟悉不过的亲友闲话家常。
他看了看对坐的人,又转头望了望眼前紧闭的屋门,眸光深邃。
“先生该改口了。”
对坐的人开口,覃昀璋,被废的太子,如今的怀阳王。
“不改。”
覃昀璋对面,年轻的儒生倚坐桌前,简短回应一句,就又继续对着手里的账册,在灯火前拨起了算盘。灯色照其素衫浅淡,衬得人愈发白净清瘦。
这年轻的儒生名叫何子含,是太子府门客。曾一路扶助太子入主东宫,当下又眼见太子跌落高位。
“此月开支从简,不过省下的银钱,王爷怕是见不到了。”
何子含方才说了“不改”,再开口,却已改称“王爷”。
“为何?难道是先生怪我平日苛待,此时竟要私吞一笔?”覃昀璋玩笑道。
“私吞无从说起,苛待确有其事。”何子含的说话声里混着算盘珠的碰撞声,嘈嘈切切间,他道,
“王爷苛待子含,让子含来拨算盘,倒是真省下了一笔账房钱。”
何子含手上算珠未停,若他此时抬眼,便能见到一如往昔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人,此刻正深望着自己,带着难平之意。
“账算好了,到金沙镇一路,钱够用。“何子含说着,放下账册,起身面向覃昀璋,深深一揖。他道,“遵王爷意,仆役遣散,皆有厚待。”
“你我之间,何须行此重礼。”覃昀璋亦起身,他上前欲扶,何子含却向后推了推。
“王爷宽仁。”何子含坚持朝向覃昀璋行礼,他道:“子含刚刚改了口,王爷也该改口了。”
“不改。”覃昀璋微笑。
后堂屋静,秋夜月色凄苦,两人一言一语,却都是风轻云淡,仿佛根本未曾经历什么大起大落。被逐出京,启程远赴漠上金沙镇,也好似只是要赴一场寻常游历,被废、被贬、被逐这样的朝夕之变,从未发生。
“不改,”覃昀璋重复,又道:“我二十岁入主东宫,二十三岁开府宫外,到而今,又三年,岁岁年年人来人去,唯有先生陪我一路走来,从始至终未曾变过。”
不大的音量传来,在何子含耳中,潺潺动人,像极了高山流水。
他亦微笑,却也默然,只在心底道——为殿下所做,心之所愿而已。
“太子府如今虽不再是我的太子府,先生却仍旧是我的先生,”覃昀璋虚扶一把引何子含回座,对他轻声道:“所以‘先生’这口,我不改。”
“未能助王爷成事,是子含无能。”何子含道。
覃昀璋笑了笑,“非也,”他道:“先生可知近三月来,江湖之中有大事发生?”
“子含何处知晓啊?”何子含隔着小桌探身向前,朝覃昀璋一转眼神,笑道,“这三个月啊,只忙了替王爷您解决那高家勾连阿伊苏牵累于你的头等大麻烦。结果呢,麻烦没解决,漠上还是得去,太子的位置还是要让,这局势啊,还是无从转圜……”
“先生已尽心竭力,何必自苦。”
何子含闻言,敛了笑容,“哪里苦了,分明在笑。”他揶揄过,又问:“王爷方才想说江湖何事?”
“武林盟主之位,尘埃落定。”覃昀璋道:“日落前,我坊间酒市走一遭,听得了剑宗澹台清逸成武林尊首这件大事。”
“好事。”何子含干脆置评,语气却是浑不在意。
“那先生可知,成这一桩好事,需要多少光景吗?”覃昀璋又问。
“王爷赐教。”何子含却道。
“先生不知吗?”覃昀璋这时终于揶揄回来,笑道:“这可有愧先生‘巫咸再世’之名啊。”
“巫咸为巫,观天卜运,将夕降兮,又乃上古辅政贤臣,子含哪里敢担此名,”何子含无奈开口:
“王爷说论光景,在子含想来,不就是从开蒙习武,到剑法得成那么多吗?”
覃昀璋道,”听坊间酒客说起,昔时新秀,今日剑宗,所过不过江湖三十载光景……”
何子含托着账本,本又要翻过一页账目,闻言两指却停在了账页之间。
“却也已是澹台三十年光阴。”他接过话来,看向覃昀璋。
他已明白覃昀璋的意思。
“一个人扬名江湖需要多久?即便扬名,又能被江湖记得多久?”覃昀璋转言,劝慰何子含,“陆离江湖,咫尺光阴,一个人一生所求,置于浩浩江湖悠悠岁月,不过是寸缕浮名,旦夕富贵。江湖如此,朝堂又如何不是?”
“东宫之位,非我之志。漠北之地,不移我心。昔日在东宫,有先生在,哪怕东宫尔虞我诈也是好的,今后到了金沙镇,还有先生在,纵使地阔天寒也同样是好的,”覃昀璋正色,“有先生在,昀璋无论起落,皆可,进退从容。”
他抬了抬手,想要越过面前窄案,拍一拍眼前人的肩聊作宽慰,可最终还是把手又收了回。他眼前,何子含眉宇间流露动容,但无话。
何子含无话,覃昀璋便等着,他环顾起四周,仿佛想要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令目光透过门窗再看一看那外院墙边还未全开的丹若,看那东边水榭旁不算长的小飞虹……看这府内的每一院每一处的角角落落,看这明朝出了门后,此生都再难踏入的地方,然后带着经年回忆从容离开。
太子府,煊赫又落败,曾经门庭如市,日后……
何子含声音响起,温柔地打断了覃昀璋的思绪。
“王爷爱重,无以为报。”何子含唇角浮起笑意,向覃昀璋郑重开口道:“子含追随王爷,此后余年,起落不论,盛衰共担。”
覃昀璋心念倏然一动——日后……更有人心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