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寻声》镜泷

26、第 26 章

　　暑假已经开始了，明天不用再早起到校，两人回家的脚步不急不缓。

　　直到明亮的星星挂满夜空，才终于走到林逐影家楼下。

　　“很晚了，你也快点回家吧。”

　　林逐影催促周寻声道，“明天我请吃饭，具体时间等回去以后我们手机联系，你和海滨等我通知就行。”

　　“收到！”

　　周寻声不伦不类敬了个礼。

　　提到方海滨，他忽然想起什么，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纳闷道：“海滨那小子竟然还没回我消息，吃个火锅需要这么长时间吗？吃得这么专心，居然连手机都顾不上看。”

　　往常给方海滨发消息，他都回得飞快，简直跟五秒内不回消息就会扣钱的客服似的。

　　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从来没有见过。

　　林逐影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手机没电了？”

　　“有可能。”周寻声点头，“算了，不管他，你快上楼吧。”

　　“好，那你路上小心，到家跟我发消息。”林逐影道。

　　两人告了别，林逐影上楼回到家中。

　　过了一阵，周寻声给她发消息：【影影，我到了。】

　　林逐影回复：【好的。对了，海滨给你回消息了吗？我跟他说话一直没理我。】

　　【还没。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回来吗？他就是吃国宴也该吃完了，你别着急，我等会儿给他手机和家里座机都打个电话。】

　　林逐影回了句“好”，周寻声暂时销声匿迹了，估计是打电话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周寻声直接给她飞了个电话过来。

　　“喂？”林逐影接起。

　　话筒中，周寻声沙哑的声音语气急促：“影影，海滨手机还有电，只是没人接，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

　　手机还有电，难道是丢了？

　　可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啊，都这个点了还没回家，搁往常方海滨的姥姥姥爷都该到睡觉时间了。

　　不对劲的感觉同时在两人心头冒起。

　　海滨不会出事了吧？可是他们一大家子人出去，能出什么事呢？

　　离开了手机，好像就很难感知到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该怎么与对方联系？是直接报警？还是……

　　源源不断冒出的不好的联想，在林逐影脑中搅成了一锅粥，心脏在胸腔里地动山摇地跳。

　　“影影，你接着给海滨打电话，我去他家那片转上一圈。”周寻声的声音在她的心跳声遮盖下变得模模糊糊。

　　她听见自己说：“好，请你一定要路上小心。”

　　挂断电话，林逐影走到窗边，反复拨着方海滨的手机和座机号。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机械般的女声，语气明明声情并茂，但听起来却毫无感情色彩。

　　林逐影也像是一台机器一样，手指已经形成了反射，一遍遍按下挂机键，点开记录再重拨。

　　手指越按越用力，手机隐隐开始发烫，烧灼着她的指尖。

　　林逐影却只觉得无力，觉得自己很没用，甚至觉得人类很渺小。

　　在大多数时候，她什么事也做不到。

　　就在这时，她听见听筒里传来了嘈杂的背景音，接着便是一句：“您好。”

　　电话终于被接听起来了，对面是个陌生的女声。

　　不等林逐影稍微放下心来，电话里那人就接着道：“这里是夕大第一附属医院，我看你的号码打了很多通电话过来，请问你是方海滨的家属吗？”

　　医院？

　　林逐影的心再次疯狂跳动起来。

　　“……我是他的朋友，请问他还好吗？”

　　“不太好，这会儿正在进行抢救。你能联系到他的家人吗？我看他手机里好像没有保存家人的联系方式，这边现在得通知家属过来一趟。”

　　这年头，多数手机只有简单的锁屏，还没有后世那样繁琐的密码，想要查看通讯录等信息也很容易。

　　林逐影没有方海滨爸妈的手机号，但她忽然想起，方海滨之前跟她说过一件事。

　　“您可以在通讯录里找一下，有没有人叫‘海珍的爸爸或者妈妈’，那就是方海滨的父母。”

　　方海珍就是方海滨那个在海边出生，被父母视为珍宝的小弟弟。

　　最早的时候，方海滨在得知方海珍的存在以后，只说自己从此没有爸妈了，将父母的备注直接改成了海珍的爸妈，后面也没有再改回来。

　　又跟医院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电话就被挂断了。

　　海滨的父母就算赶过来也得一阵，医院那边不能没有人。

　　刚才话说得急，都忘了问一句他姥姥姥爷怎么样了。

　　林逐影的脑中冒出了无数的思绪，大脑像是过载了，身体都变得有些迟钝，身心间有种很难忽视的割裂感。她像是灵魂出窍一样看着自己跑出卧室，叫爸爸骑车带自己往医院赶，路上还给周寻声打了个电话，说了刚才的情况。

　　周寻声回答了什么，有些听不清了，再回过神，她已经被父亲拉着，小跑进了夕大一附院的大门。

　　林父问了急救室的方位，又报了方海滨的名字。

　　正要过去，他犹豫片刻道：“小影在这里等一会儿声声吧，我怕他过来找不到地方了。爸爸先过去看看小方的情况。”

　　林逐影点头应了，站在医院导医台附近等着周寻声。

　　她心里惦记着方海滨的情况，却又在不断劝自己冷静下来。于是便看向四周转移注意力。

　　浓郁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已经很晚了，可医院里还是有很多人。

　　扶着腰哎哟哟叫唤出声的，捂着脸唉声叹气的，表情惆怅抑或狰狞的人们，在医院里渡着劫，受不同却又相同的苦。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躺在窄病床上的患者随着滚轮一起飞驰，带着一大帮人呼啸过境。

　　形单影只的老人颤巍巍给自己挂号，因为耳朵不好，不断张口用“啊？”字确认着听到的话是否正确。

　　医院好像很吵闹，可是医院却又很安静。

　　安静到林逐影看着周寻声飞奔过来，竟然听清了他口中那声：“海滨在哪？”

　　周寻声是一个人来的，他妈出差，他爸上夜班，今晚就他一个人在家。

　　林逐影没说话，只转过身带他往刚才父亲去的方向走。

　　两人默默走得飞快，几乎算得上小跑。

　　终于来到了急诊室外，看到了林父紧锁的眉眼。

　　原来爸爸从这会儿开始，就有这么深的皱纹了。林逐影出了一下神。

　　她很快注意到，站在外面的不仅有她们，竟然还有两个警察。

　　林父走过来，低声对她俩道：“……小方还在里面抢救。他爸妈已经收到消息，正在往这边赶，但估计也得早上才能到。”

　　“小方的姥姥姥爷已经走了。”

　　“爸，所以方海滨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车祸？还是别的意外事故？”

　　林逐影的眼眶，到这会儿终于红得像是滴血一样，“我想不通，放学那会儿明明还好好的。我们才考完试对完答案，他考得也还行，高兴地跟我们说要去吃火锅了。我还说明天要请他吃饭的，就那么一会儿，他怎么就躺在里面抢救了……”

　　周寻声的眼神也死死看过来，无声地等待着林父的答案。

　　林父叹了口气。

　　他刚来得早，确实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但说出口却比他想象中难许多倍。

　　他想啊，几个小孩真是不容易。

　　还不到他这种经历无数看淡生死的年纪，里面的有了生命之忧，如果救不回来，外面的人也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煎熬苦痛。

　　幼年丧友，少年丧亲，中年丧子。人生难熬的三件事，经历一件，都像是走了一趟地狱。

　　“不是意外事故，是刑事案件，小方他们吃饭的那个火锅店出了事，有个歹徒持刀伤人……”再细节的事，就不清楚了，警察也不会细说。目前他们能知道的就是这些。

　　林逐影想到周寻声那会儿给她看的消息，火锅店里有人闹矛盾了，会是那件事闹大了么？

　　倘若真是。

　　谁也没能想到那时的纠纷竟然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周寻声也想到了这事，摸出手机反复回看那几条消息，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只是手指用力在屏幕上划着。

　　三人沉默下来，说不出什么话，颓然在走廊的排椅上坐下，时不时抬头看看急救室的指示灯。

　　明明这样争分夺秒的事，外面的时间却好漫长，林逐影以前从不知道等待急救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感官上应该过了半小时了，看一眼时间，却只走了五分钟。

　　林逐影感觉整个人压根提不起劲来，父亲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来一张纸，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闷闷地流眼泪。

　　遇到这样的事，重要的人危在旦夕，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天抢地痛苦地哭嚎，但真遇上了却完全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她觉得心脏很重。

　　脑袋两侧交替着传来钝钝的痛，像是头部连着双眼的神经一会儿绷直了，一会儿又变得紧缩，再过一会儿，耳朵和嗓子好像也莫名疼起来。

　　这些疼痛放在平时或许很难受，但这会儿却只有一种轻飘飘的感受。

　　林逐影摸了摸眼眶，眼睛开始发酸发干了。

　　模模糊糊看了眼旁边的周寻声，他弯着腰坐着，两个胳膊肘斜斜支在大腿上，将脸埋在双手掌心里一动不动。

　　林逐影又将视线转回来。

　　或许是事情太突然了，直到现在她也没能缓过神，接受方海滨突然进了急救室的事。

　　怎么就这么突然呢？一点征兆也没有。

　　甚至，今天的天气都是那样晴朗。晚上回家的时候，星星还那么亮，那么亮。

　　谁会想到，在星星那么夺目的时候，海滨的生命会忽然黯淡起来呢。

　　方海滨，求你了，撑住吧。

　　我昨天才给你写了祝福，说你的未来一片璀璨，说你永远不会孤单。你一直很听我的话，千万别在这种重要的时候来打我的脸啊。

　　你还说你一定会像天上的太阳那般耀眼，当时怎么就没捂住你那张该死的嘴，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什么天上，天上的，我也没想到，你是真他妈想到天上去啊。

　　等你小子彻底好了，恢复了，活蹦乱跳了，我要狠狠给你两耳光才行。

　　……可是，倘若你真出事的话，我还能重生吗？

　　我还能有救回你的机会吗？

　　周寻声那小子说不定已经把我重生的机会用完了，谁能想到你也会出事啊。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由我带来的蝴蝶效应，因为我重生了，所以死的人就变成了你？

　　林逐影像周寻声那样，也将脸埋进掌心。

　　这会儿她已经不再流泪了，但她觉得自己难受得还不如死了。各种各样的恐惧从她心底弥漫上来，她的胳膊泛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里有人走出来了，是个包裹严实的医生。

　　林逐影低头看了眼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着，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方海滨的亲友在哪里？”刚出来那个医生问了。

　　“在这！”林父率先站起来，走到医生跟前去。

　　周寻声也站起来，因为坐太久了，身子有些麻，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动静有些大，被医生瞪了一眼警告。他也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这会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林逐影也没好到哪去，她站起身来，眼前黑了一瞬，又跌回椅子上，晃了晃头才重新站起来。

　　等走到医生跟前时，对方还没开口，她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数她此刻一点也不想看到的情绪。

　　是惋惜还是无奈还是同情。分不清。明明以前林逐影觉得，从人眼中读到情绪这种事，只是小说的夸张描写而已。

　　如今却真的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在这种时刻，她痛恨无比。

　　时间好像又被拉长了，医生的话依然还未说出口，但林逐影不想听。

　　她冲过去，抢先一步断断续续道：“医生，我之前看到有患者家属坚决不放弃治疗，持续抢救，最终创造奇迹的例子。甚至还有那种，以为人死了，第二天却又活过来的事。我的朋友一定也不想死，他有足够的求生欲，能不能……不要这么快放弃他？”

　　周寻声也跟着开口：“您确定里面躺的是我们的朋友方海滨吗？您确定要说的是他的情况，而不是别人的吗？大概十来岁的模样，身体还算结实，脸圆圆的耳朵上有颗痣……”

　　他好像还未完全接受好友躺在抢救室里的事实，神情隐隐还带着期冀。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在医院里工作，见得最多的就是生老病死。有时候，她们想要挽留一条生命的心情并不比家属少。

　　“是那个小男孩。”

　　“从他送来到现在，我们已经努力了几个小时。伤口很深，又在关键部位，我们进行了紧急手术干预，但效果仍不理想。如今也是真的已经尽力了……很抱歉，虽然这样的话语很苍白，但还是请节哀顺变。”

　　从死神那里留人的医生们在说着抱歉，伤害了海滨的恶人心里会有一丝忏悔的意思吗？

　　大概是没有的吧。

　　林父深吸了一口气，拧着眉继续与医生交谈。

　　林逐影浑浑噩噩地晃着身体，走向一旁安全通道的楼梯间。

　　推门进来后没留意，楼梯间的门缓冲器似乎坏了，在门框上砸出巨大的声响，感应灯很快在她视线中亮起。

　　她就这么盯着，总觉得这里的灯好像比走廊的更冷更亮。她看着这个世界，觉得一切都陌生至极。

　　过了一会儿，感应灯又灭了，楼梯间充满伸手不见五指的压抑感。

　　门忽然被推开，周寻声走进来。门在他的支撑下又静悄悄地合上。

　　感应灯没被惊醒。

　　在一片黑暗中，林逐影听到他不甚清晰的声音，带着好久好久都没听过的哭腔。

　　“……海滨，走了。”

　　按说抢救无效后，医院会很快安排房间让家属与死者告别。可方海滨卷入的是刑事案件，还得等警方那边走些程序，才能与其会面。

　　几人一直待到了早上七点左右，压根感觉不到一丝困意。

　　方海滨的父母也终于到达医院。

　　与林逐影她们身边一直萦绕着的压抑感不同。方家夫妻一夜之间失去了双亲和大儿子，哭得撕心裂肺。

　　在口中悔恨着，反思着，自己当父母当儿女是如何不称职，没能多陪伴亲人几次，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林逐影觉得人这种生物很奇怪，好像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平日里也是几年见不上一面的，照这样的频率，哪怕方海滨他们长命百岁了，一辈子也见不上几次。但大概是心里知道，想要见面的话随时可以见到，所以也不会觉得难受，甚至很少想念，有了二胎后更是。

　　可如今，发现再也无法见面了，就痛心疾首地自责起来。

　　这种自责会持续多久也不得而知。

　　说不定，时间很快就会抚平他们的伤痛了。

　　生前都不愿来探望几次的人，死后会常常去看亲人的坟吗。

　　医院这边暂时也见不到海滨，也帮不上什么忙，林父便说先回去歇歇，等这头有了新的进展再过来。

　　林逐影和周寻声跟在林父身后走出医院。

　　林父骑电动车来的，周寻声则是骑的自行车，这会儿两人状态都不好，林父做主，就先将车放在这边，一块儿打车回家。

　　天色已经敞亮起来，三人站在路旁等出租。

　　林逐影撑开肿胀的眼，看到今天又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太阳已经爬了出来，伸着懒腰挂在天边。

　　海滨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太阳，不然阳光怎会这样刺眼？

　　上辈子，周寻声死的那段时间下了很大的雨。

　　当时，林逐影想，电影拍的剧情是真的没有骗人，人失恋或者死亡果然都会下雨。

　　而这样带些天真梦幻的想法，却在这两天逐渐破碎。

　　她终于明白一件事，不是所有人的死都会迎来一场暴雨。就算有，也不过是巧合而已。

　　因为，气象从不对人间垂眸。

　　无垠的宇宙，也不会为一颗渺小星球上尘埃般消逝的生命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