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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堂 ...

  •   顾氏是被透过帷帐的灯光唤醒的,她眯起眼,就见侯爷正坐在不远处的榻上,一手捧书,一手自顾自地绞发。

      他常年领兵在外,饱受风霜刀剑之苦,虽值壮年,内里的骨头却都坏的差不多了。

      若是湿发入睡,明儿个脖子定是直不起来的。

      顾氏忍下困意,穿上绣鞋,踱步到他身侧浅浅坐下,还未伸手,对方便理所当然地将手巾掷过来,理所应当地顺躺入她怀中。

      她谨小慎微,七年来不曾出过一丝差错。

      见对方很是满意,她心中先是一暖。

      眼尾却扫见,有几枚红痕从侯爷散乱的衣襟中露出。

      顾氏唇畔的笑意又慢慢淡下去。

      侯爷出身京城名门,幼时弃笔从戎,投入军中,年少便屡建奇功,因军功领了靖安侯。

      因此,他虽是武人,却仍守着名门大户的规矩,不会在妾室房中留宿,每夜必会回正房。

      这种尊敬,顾氏一直是感激的,但感激之余,心中却总是会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涩。
      她身为女子,总是希望夫君能真心爱重自己,有男女之情。

      而非只停留在如君王对恪尽职守的臣子的满意。

      按着闺训,她总是不该生出妒意的。

      只是,顾氏有些郁郁地敛去面上笑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顾氏捋尽他发上的水渍,用指腹搓捻他刚直的黑发,兀自出神。

      直到听闻灯烛燃烧蹦出的细细一声“噼啪”,方才回神。

      “爷想抬了她进门,也算给你做个伴。”

      嗯?又要纳么,那便纳。只是,怎就牵扯到了自己。

      顾氏不解地垂眸静静看向侯爷黢黑的眼,许是昏黄的烛光过于温软,她竟在他万年冷淡冰寒的眼里,瞧出几分局促和不自在。

      她心中一恸,忽而有几分不好的猜想,略显慌乱地问询:

      “爷,方才说要抬谁?”

      对方抿直唇,面色也冷硬下来,似是不满她这种逼问的态度。

      可顾氏分明觉得,他这是怯了,恼羞成怒。

      只是他何曾怯过,自己这样柔弱的妇人,又如何能当得起他的畏怯。

      顾氏分明连笑都挂不住了,只是强着自己挺直了身形,头一回生出勇气,直直看向自家夫君,低低一叹:

      “莫不是我那仍旧未定亲的堂姐,爷瞧上眼了。”

      他不说话,就是了。

      顾氏不由悲从中来,却仍旧细心解释着:

      “爷,非是妾善妒。只是这不合规矩。顾氏为清贵之家,堂姐又是嫡女,断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哪怕是侯爷,这规矩也是破不得的。况且姐妹共侍一夫,于爷讲,是桩天大的丑闻。”

      她讲到一半,眼里竟是蓄了泪,

      “若是爷实在喜欢得紧,妾帮你去寻个差不多形貌的,以慰相思。”

      “只是这规矩,坏不得。爷的这身功勋是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妾舍不得让爷因这后院内宅之事蒙羞。”

      她忍让这么多年,不就是为这一份体面?

      她似是瞧见男人眼里有几分惊诧与慌乱,可待她再去细瞧,对方分明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提起堂姐,她不由忆起那年顾氏本族嫡女及笄宴上,那惊鸿一瞥。

      犹记那日春光明媚,镇抚司的一行男男女女赏脸前来:

      赤袍玄衣、冠带飘飘,腰间悬了璀璨夺目的金银法器,眉眼间俱是傲然。

      他们走在纷扰的人群中,却像是游离于尘世外。

      听说他们之所以会来这儿,是因为今日及笄的顾氏嫡女、即自己的堂姐,已经被选中入镇抚司天璇卫司卫。

      这些人来这及笄宴,是给自家司卫撑场子。

      而那时,她已经是嫁给了卢家小郎——那个痴恋堂姐,求爱不成后心灰意冷,去战场寻死的荒唐儿郎。

      顾府能跻身寒门行列,全靠老太爷做到了朝廷吏部尚书的职位。老太爷识人有方,为朝廷选拔不少贤才,广交好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因而顾家也曾煊赫一时。

      可惜官场总是难免沉浮,老太爷年近不惑时,他与发妻孙氏最宠爱的小女忽而失踪,音讯全无。老太爷失去了名利之心,性情大变,加之有政敌以此事作为攻讦他的借口,指责他因家事误国。

      老太爷索性上书乞骸骨,顾家门庭也就此衰落下来。

      卢家小郎早已负气奔赴战场,卢家恰好便在老太爷辞官后的第二个月登门拜访,向顾家问责。

      卢家主母上顾家讨要说法,届时顾家未订婚且适龄的女儿只有她这个二房的女儿,所以她便被当作补偿抵给卢家,要为这卢小郎留后。顾老太爷托旧友举荐了卢家二房在礼部掌管祭祀相关事务的长子卢顾月入吏部当了个右侍郎。

      此事,也换得卢顾两家修好,至今依旧交情匪浅。

      彼时卢家小郎独自在外征伐,因投军之事触怒本家,被整个卢家厌弃。

      故而顾氏与卢小郎的婚事只是草草办了,她便去了边疆随军,成了他的妻。

      少时结发为夫妻,二人终归没有恩爱两不疑。起初一两年,总免不了吵吵闹闹,顾氏当他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对象,卢家小郎对顾氏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责备她处处不似堂姐顾真。

      顾家的闺阁之女素有温柔端方的美名,然而顾氏与夫君远在边疆,倒将她天性放了出来。卢家小郎对她不客气,顾氏便也抄起锅碗瓢盆,毫不留情地往对方身上招呼。

      当时便有笑话,说这卢家的小郎,一日要打两回仗,一场在城门外,一场在椒房内。

      打打闹闹过到第三年,卢小郎被敌人弓弩射穿肩膀,他足足昏迷三日,顾氏衣不解带地照顾。

      也是这一日,卢小郎从昏迷中清醒,有甘甜的水及时喂入他唇间。他费力地睁眼,那人用手微微遮住他眼侧的光。

      憔悴不堪的妻守在床边,双眼红肿。

      见他醒来,对方先是怒骂一声,继而喜极而泣。

      卢小郎费力地握住顾氏的手,“以后好好过。”

      顾氏伸出手指为他擦了擦眼角,不假思索:

      “嗯。”

      二人至此开始,相濡以沫,相伴七年,他立下战功,被圣上钦点为靖安侯,二人锦衣还乡。

      卢郎瞬间成了风头无两的青年才俊,顾氏是那与有荣焉的侯爷夫人,还获了二品诰命,被封为荣国夫人。

      适时,堂姐忽而拒了原本定下的亲事。她本就是美艳又肆意的,在京中素有艳名。

      众人只以为她是不喜定下的儿郎,唯有顾氏隐隐觉得,这是同自己夫君有关。

      如今,回京不过两年,这预感便成了真,她果然是对侯爷怀了心思。

      “我并非有意”,不知为何,男子对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只觉喉间有团火在烧。

      只是他是个有担当的,此事既然已经开口,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已有两月身孕。”

      若不及时抬进门,待到显怀,这对卢顾两清贵之家而言,便是桩足以毁了所有清誉的丑闻。

      手中的帕子落在地上,顾氏怔楞半晌,只觉自己的心被生剜了出来,空洞洞地透着风。

      他的眼睛和当日躺在床上,说要同她好好过时一模一样。

      那样无辜,那样可怜。

      就好像,我才是犯错的那一个。

      顾氏过了许久,才再次回神。

      侯爷已是坐起身,垂下头,既不看她,也没有看手边的书册,只是看向自己的脚背,

      “你放心,三娘,爷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她到死也只是妾,断不会有越过你去的道理。”
      “我们两个好好过。”

      顾氏双肩都在隐隐颤抖,男子抬手想去攥她的手被她避开。

      顾氏慢慢转过脸,喃喃道:

      “叫我想想,且叫我仔细想想。”

      她是他堂正的侯夫人,就算顾真来,做平妻,也绝对越不过她去。

      顾氏想着,当年她嫁他,也不是因为男女之情。

      那么多莺莺燕燕都容下了,一个顾真,又有什么容不下的呢。

      顾氏素来温柔敦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作出这样利落的决断来。

      她夜半起身,点一豆幽烛,坐于案前。

      窗外风起,飞沙走石,敲得窗框门户吱呀作响。

      顾氏想起来当年她身为怀春少女,还在畅想未来与夫君如何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时,母亲何氏神情平静地走进来,通知她准备绣嫁衣,三月后自个儿穿着喜服嫁去边疆。

      她的丈夫因为正在战场厮杀,无法迎亲,她作为闺阁女儿期待的十里红妆在梦中逐渐褪色。

      她又想起自己同顾真一同去镇抚司测试资质,她同顾真紧张地候在门外,和许许多多的世家官家的小姐少爷一般默默期待着。

      顾真握着她的手极紧,她们的肩膀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好像彼此是世界唯一的支点。

      然后,穿着红袍的官老爷从小门儿里掀帘子踏出来,朝她们的方向笑眯眯地走过来。

      “你叫什么?顾真,对对,小顾大人,我们这就派人送您回去。这可是有天生道心的孩子,未来不可限量。天生道心,那可是睡觉都可入定吐息的修道胚子。”

      顾殊真心为她开心,她笑着想祝贺顾真,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早已松开抓握的手。

      顾真面颊绯红,眼光灼灼地听着官老爷说话,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自己。

      渐行渐远,一个超凡脱俗,一个泯灭于凡尘。

      顾氏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似少女般,有如此多的情丝。

      她守着这盏幽火,于寂静中听风沙,恍惚间只觉天地广大、人生渺小。

      她的命运如同那因狂风而被迫漂泊的碎石,总是被迫改变轨迹与方向。

      她欺骗自己,周围一切都是由心之选,现下被逼到困兽之境,才终于绝望地发现,她的心早已死在了不知什么时候。

      徒留躯壳,无一丝真魂神韵。

      唯有的些许真情,也要被信任的良人亲手湮灭。

      她不恨谁,她只是有些累,累的喘不过气。

      只是一夜,在侯爷再醒来,发现身侧的塌下,顾氏已卸去钗环,跪坐于塌前。

      顾氏捧起手中自己拟了一夜的放妻书,她越过自己两臂两手,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心湖平静无波:

      “妾入门七年无所出,是大不孝,犯下七出之罪,爷休我是天经地义。妾今儿拾掇东西,晌午便会离府。相伴七年,夫君怜我亲我,这份恩情,妾定不会忘却。”

      男子接过这纸,缓缓放置身边,哂笑一声。

      他是个知道好歹的,知晓这件事顾氏受了委屈,知道她为了两家的清名、为了掩盖自己的荒唐,自请和离,揽下所有罪责。

      可不知为何,他只觉怒火中烧,且那团火愈烧愈烈,烧心灼肺,恨不得将他整个从里焚毁殆尽。

      顾氏起身,转身就要出去,刚走到门边,忽而被房里的人喊住。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怨?”

      问?

      问什么?

      是问他如何与堂姐勾搭到一起去,还惹了这桩祸事。

      还是问他为何屡屡抬妾进门,夜夜春宵,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

      还是问,问他到底会不会弃了她?

      只要她不愿意,他便宁愿毁了两家清誉,也不会叫堂姐进门?

      她为什么要问这些荒唐的话。是她这一生活得还不够荒唐,还不够成为旁人的笑柄么?
      顾氏还有很多话不想说。

      她想明白了,至始至终,最对不起她的并非侯爷、也不是顾真、也不是什么其他人,是她自己。

      她现在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一些自尊。

      握着手里硌得慌的、将她的皮肤划得血迹斑斑的、破碎的自尊。

      她不能再放手了。

      “侯爷,妾去收拾了。”

      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顾氏擦去眼角的泪,旋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的决绝,脚程也快。

      天微微擦黑,就已经离了侯爷在京郊的宅院,入山去。

      翻过山,就是京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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