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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燃烧 ...

  •   任何一个周五还加班到晚上十点半的社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却发现自己住的那幢公寓楼被炸得只剩半拉,都会崩溃的。
      很不幸,远山铃叶就是这个万里挑一的倒霉蛋。
      “据说是发现了跨/国/间/谍藏匿点,所以在九点多的时候疏散了住民封/锁了这幢楼……”社区物业一脸犹疑不决。
      这理由也太扯淡了吧啊喂!远山铃叶深吸一口气。什么样的抓捕能把楼炸掉一半啊!更何况疏散全体居民这么大阵仗要真有间/谍也早逃跑了吧!
      傻子也能想明白肯定是她曾经从事的工作,而能造成这么大破坏力的前同行,只有一个。
      想到这个人可能还没走,她立刻谢绝了物业先生“把她送去补贴的临时酒店”的邀请,表示自己还有点工作没完成要回去处理一下。顶着后者钦佩的眼神转身就走,可是已经晚了。
      身后传来一个明明已经十年没听却依然熟悉的声音: “悠仁你等一等喔,老师看到一个很久没见的老同学呢!铃叶!看这里~”
      她转过身,带着眼罩的白发男人动作夸张地挥着手,旁边站着一个粉色头发的男生。
      她用尽全力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工作中很常用的标准寒暄式笑容。她对着镜子练过很多遍的,绝对不会出错。
      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刻,全身的细胞都开始叫嚣,心脏开始跳起了塔朗泰拉舞,大脑当场宕机,牵动着所有的神经都罢工,一切的感官都失灵了。
      “好久不见。”

      没错,远山铃叶曾经是个咒术师。
      2005级的东京校高专生,是打破咒力平衡的六眼神子、千年一遇的咒灵操使和珍贵的反转术式持有者。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一届学生。再加上她这个本来不该存在的人。
      原本是个普通的中/国高中生,高考完某天睡醒一睁眼,变成了一个15岁的、即将入学东京咒术高专的日/本人。
      她对此接受良好。发挥稀烂的高考成绩、糟糕的人际关系和永远歇斯底里的原生家庭让她一直有人生重开的想法。免受死亡的痛苦和儿童时期的不便本就是意外之喜。
      看着镜子里自己灰蓝色的头发和靛蓝色的眼睛,以及幼儿后与眼睛同色的小辫子,完全融入二次元世界了啊!很难相信这种发色和瞳色居然是这辈子的她天生的!有这种设定应该是蛮厉害的吧!
      事实上即使有个异色设定,她依然只是个做什么事都很普通的人。

      坐在五条悟家里的客厅,远山铃叶有点头疼。
      十分钟前五条悟热情邀请她“既然没地方住了那就来我家吧?正好叙叙旧嘛~”,完全忽视了她牵强的“回公司处理一点事”的理由,晾下虎杖悠仁和伊地知就把她带走了。熟稔得一点也不像十年没见。
      小天使虎杖同学还在后头挥手告别:“再见五条老师铃叶前辈!我和伊地知先生先回高专啦!”
      五条悟的这个家不是他的高专宿舍也不是五条家祖宅,是他在东京的房子,高楼大平层,采光极好,距离银座不到两百米,是远山铃叶这种打工人再奋斗三十年也买不起的房子。
      此时她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杯五条悟刚给她倒的牛奶,不用喝也知道是致死量的甜。他就坐在她边上,离她不到三十厘米,甚至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五条悟正连着ps4找游戏:“铃叶有什么想玩的吗?最近有很多新游戏哦,感觉铃叶好像很久没玩游戏了欸。”
      或许只是随口一句话,却给她的心带来一场地震。
      他什么都没变。完全就是她想象的,真实的28岁教师悟。但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十几岁的、勇敢的女孩子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职业套装,规矩标准的坐姿,以及扎着的低马尾。
      厌倦于上级有意无意的提醒和每次见合作伙伴都能收获的惊讶目光,她染了黑发。个把月没去补了,发根透着一点蓝。
      她突然感觉很难堪,想逃跑。

      第一天入学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打扮了自己。把右耳的深蓝色辫子拆掉重绑,左边脑后扎了个小啾啾,刘海上别了可爱的发卡。还没等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自我介绍,十五岁的五条悟就一脸嫌弃地说:“好弱啊,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先说好,以后打不过咒灵老子可不会救你的哦,超麻烦欸!”
      但她来不及生气。她只是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墨镜下滑后的蓝色眼睛。亲眼见到实在是太震撼了,这是一双动漫完全无法表现出的眼睛,她看到了海,看到了万古静谧的宇宙,看到了“兹游奇绝冠平生”。(1)
      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告诉她,这是真实的,十五岁的五条悟。
      最终拉回她思绪的是后者的大呼小叫:“喂!你不会对老子一见钟情了吧?”
      真实的五条悟除了有无法言说的美貌还有无法言说的烦人。
      她咒力少体术差,根本不可能跟两个同期男生一起出任务,只能解决三级咒灵。每次一身狼狈惠高专都会被迫与五条悟合影并被嘲讽“居然没被咒灵踩死”,考文化课时被嘲讽“怎么学这么努力还是比老子低这么多”,打游戏时被嘲讽“咒灵走位都比你强”……
      怎么能这么讨厌啊!这种刻薄程度真的超越人类极限了吧!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五条悟立刻能察觉出来,摘下墨镜冲她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气都消了。不消气也没用,毕竟他有无下限。
      所以久而久之她就练就了无论五条悟做什么她都能笑出强大笑出自信的能力。两个同期都没有她适应良好,经常能听到硝子的“这你怎么忍得了的”和夏油杰的“需要我帮你揍他吗”。
      但是他可爱的时候也是真的很可爱。
      撒泼打滚让她陪他吃甜品的时候很可爱,撅着嘴让她一起来玩新出的游戏的时候很可爱,眼睛亮亮的让她带伴手礼的时候也很可爱。虽然嘴上会是“你怎么比我还像jk啊”,心里其实软成一块,像牛奶锅里融化的烤棉花糖。

      十几岁的远山铃叶真的很勇敢。
      大概是“世界意志”的干扰,她没发说出任何与穿越有关的话,只能靠自己改变情节。
      高专期间她除了努力练习咒术和抵御五条悟的骚扰,就是致力于改变夏油杰的想法。
      每次两个男生争论正论时硝子都不堪其扰溜走,她却会很认真地跟夏油杰辩论。
      他说咒术是为了保护普通人而存在的,她说扯淡吧一个工作哪这么多使命感,咒术是为了消灭咒灵而存在的;他说弱者没有力量,强者有义务保护他们,她说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唯一主体,建议你去看看《共/产/党宣言》。
      每次辩论都无疾而终,夏油杰总是一脸无奈地喊停,五条悟就在边上一边大笑一边给她鼓掌。
      但是夏油杰从来没有去读《共/产/党宣言》。
      久而久之,她从夏油杰温和的神情里看出他隐而不发的情绪:他自认为强者让他很难真正把她的话听进去,毕竟她太弱了。他们是特级,而她只是二级。
      远山铃叶的勇敢不在于她敢向五条悟表达她的喜欢,她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在于她有勇气相信自己能改变剧情线。
      而现在,咒术师与生俱来的天赋差距成为了压碎她勇气的那座山。

      她没能改变“星浆体”的结局。她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做这个任务,当他们到冲绳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五条悟,委婉地说既然他们不赞成同化,要不问问天内小姐的意见,如果可以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小姑娘坚决要“成为天元大人”,好像不走到薨星宫这个存档点就不能触发“舍不得”这一情节一样。
      “安心啦,老子和杰可是最强欸!铃叶你就在高专等我们回来就行了。”五条悟在电话那头说。
      她绝望地看着既定的结局倾轧而来,而她甚至不能出声提醒——她怕影响她学会反转术式。
      伏黑甚尔走向薨星宫的时候她试图阻拦。可还没等她说出“给你比盘星教更多的钱”来拖延时间,就被打晕了。
      醒来的时候面前是放大版的五条悟的脸,他还没换掉那一身是血的制服。“你好端端的跑来干嘛?你这么弱,差点就被人打死了吧?不过老子帮你报仇了哦,不给老子买三个月甜品就不算感谢噢。”
      恭喜你真正成为最强,她在心里想。

      她也没能改变灰原雄的结局。
      出完任务回来发现两个后辈一起去乡下执行一个二级任务就感觉不妙,时间差不多能对上。她给五条悟打电话,没接通,他在外地出一个特级任务,大概已经进帐了。她拨通夏油杰的号码。
      “杰,七海和灰原在出一个二级任务,我担心…”被打断。
      夏油杰的口吻很温和。“铃叶,他们没那么弱。我还有事,先挂了。”
      她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很平静地再次拨号,打给辅助监督,提出要去两个后辈的任务地点。
      我一定要改变一点什么,远山铃叶想。
      可是当帐被打破的时候,里面已经上演完了既定的结局。五条悟收到了她的短信提前赶到,摸摸她的头没说什么就进帐了。她带着重伤的七海和灰原的尸体回高专,听到向来稳重的金发后辈问:“只能是他,才有意义吗?”
      只有五条悟,只能是五条悟,
      万有皆栖居于他的灿烂光华中。(2)

      夏油杰去旧村前,远山铃叶给他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划为弱者,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不要小看弱者,也不要做不成熟的决定。”没等他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她向夜蛾提交了退学申请。
      五条悟和夏油杰都不在,她只和硝子告了别。后者没做任何评价,只是在互相拥抱过后说:“希望你能真正找到自由。”她笑着点头说好。
      高一时还不那么忙,某个没有任务的夜晚,他们四个一起聚餐,又提起那个“为什么当咒术师”的老生常谈的问题。当时她犹豫很久,选择说实话:“为了找到自由吧。我想从别人预设的结局以及我给自己设下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她放弃翻越那座山了,梦醒了。

      远山铃叶睁开眼。
      那天后来五条悟没和她打游戏,让她去客房休息了。后来两天他都没出现,大概是忙着到处袚除咒灵。但会给她打电话扯点有的没的——他强行交换的联系方式。今天是周一,她得回去上班了。
      打定主意一回公司就自愿加班,和五条悟说感谢他的收留她已经找好住处了,然后在公司凑合几晚等着政府的补贴下发。却闻到食物的香气。
      五条悟回来了,在做早餐。
      愣神间他从厨房探出脑袋:“行啦?准备吃饭吧,等下我送你去上班。”好ooc啊。
      真正吃上早餐时还是很恍惚,虽然知道他“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还是感觉亲口吃到五条悟做的饭像真人拯救世界一样机会渺茫。
      但是真的好好吃啊!!毕竟社畜是没有吃营养早餐的资格的,公司楼下的711才是早餐标配。
      吃完以后他真的送她去上班——其实是伊地知送,他和她一起坐在后座。余光里五条悟一直撑着脑袋端详着她,他假装在看手机,实则紧张地冒汗。
      “说起来,铃叶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他开口了,语气很轻松,像随口一提。
      她幻想过很多次与五条悟重逢的场景,毕竟都在东京,总有可能遇上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演练过无数遍,准备充分。可真正面对这一刻,她发现她开不了口。她不想对她撒谎。
      片刻的沉默之后,五条悟打破僵局:“不想回答就算啦,我已经看过你的退学申请了,”远山铃叶猛地转头看向他。“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你和杰见了面,却不愿意见我呢。”
      “我和杰……是碰巧遇见,不是见面……”她艰难开口,脑子完全转不过来,下意识地回答,只知道想着,他看了她的退学申请!两天前的难堪再次浮上来。
      车缓缓停下,公司到了。
      五条悟帮她拉开车门,笑咪咪地低头:“先暂停,铃叶可以好好想一想。下午我来接你的时候要继续回答噢。”

      远山铃叶步履飘忽地走进公司。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上级,对方问她是不是周末没休息好,她赶紧回过神笑着回应。
      坐到工位上的时候她就冷静下来了。HRD抱着一沓文件噔噔噔走过来:“远山,这些数据你负责处理一下,下午把报表给我,明天的例会要用。”她是个美/国人,似乎完全没有学日语的打算,讲美式口音很重的英语,语速又很快,每次听她讲话都像在做二倍速的英语听力。
      远山铃叶就职的是一家外企,美/国公司争取亚太市场的分部。中高层基本上都是这些总部调来的白人或是留学回来的日/本人。像她这种没留过洋镀过金的本土东亚人中层处于鄙视链最底层。不是薪资或是职位的底层,只是别人会认为自己高她一等。
      哪怕她是个东大生。

      2007年远山铃叶提交退学申请的时候,夜蛾问她之后想做什么,她说:“我要考大学。”
      于是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收到了高专寄来的完美的学籍证明和转学手续。
      安排的学校很好,并不像日剧里那样充斥着□□和校园暴力,反而和她上辈子的高中差不多。果然在东亚,学习环境和学习模式都一个样。
      她的发色很受瞩目,远离主线以后这里和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是很正常的普通人。区别只是这里有咒灵。
      一个高三时转学进来、有着显眼得不像天生的发色、几乎不和别人交流的女生,曾经就读的还是所宗教学校,在优越感和凝聚力都很足的好学校好班级不太能交到什么朋友。更何况她偶尔还会突然拍拍某个同学的肩,然后说没事再转头走掉。
      在高专时的活泼是真实的,在新学校的孤僻与不合群也是真实的。
      恍惚间她好像跨过了这三年,回到了当初的高三。
      她每天早上六点到教室背书,体活从不参加,下课和午休都在刷题,日本学校没有晚自习,她就在图书馆自习到十点闭馆时回家,学到一点再睡觉。
      曾经国籍不一样还是致命的,2007年学的东西和她那时候也有很多不同,况且她已经三年没正常学习了,刚开始成绩并不太好,也就英语还行。她能感觉到同学们遮遮掩掩的目光里又多了点什么:这个人这么努力水平就这啊。
      远山铃叶永远记得高考前大概三十天,晚自习结束后她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窗外。高三那年无论怎么努力成绩都在谷底,每天只有无止境的疲惫。那天她想,为什么我要把高考看得像朝圣?她和自己和解,和高考和解。
      原来从来没有和解。永远记得,所以不可能和解。
      她从来没有挣脱这份禁/锢。
      她想证明什么?每晚台灯昏暗的光沉默地质询她,放在课桌上的倒计时撑起了她。
      同学们不再视远山铃叶为无物,开始有人找她问问题、借笔记,夸她英语口语真好,但也仅限于此。没有人会试图与这样一个人讨论学习之外的东西。
      我居然也能变成这样?有时候她也会惊叹,自己成为了上辈子最羡慕的人。曾经她会看着那些似乎生命里只有学习的同学,疑惑他们是如何做到完全由学习组成的。
      真正变成“一潭死水”的人时她才意识到,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惊涛骇浪。
      倒计时归零,她考上了东大。
      远山铃叶终于翻越了人生中的第一座山。
      原来不是前途路上的朝圣,是寻找自我的朝圣。她在证明她总能做到些什么。
      是禁锢,也是希望。

      毕业典礼的时候有同学过来恭喜他,她伸手捏死对方肩上一直叫着“为什么她考得上我考不上”的咒灵,点头说谢谢。
      心里在想还好上辈子没有咒灵,不然她肯定每天都产出很多。
      大学她读的经济,读研时学了管理,毕业后就进了现在这家公司,薪资很高,除了季末加班,平时也还算轻松。
      她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学历高、消费水平高、同事都是中产阶级。如果是上辈子的她绝对做不到,她尝试说服自己,这才是重来一次的原因和意义。可是为什么她没有留任何一个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大学时也独来独往,在单位也不和别人有过多交流。
      她在怀念那双蓝眼睛,怀念那座没翻过去的山。
      她在期待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快七点的时候远山铃叶整理校对完所有资料,把报表发送过去。附近有些工位已经空了,正准备掏出手机给五条悟发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却鬼使神差起身走到窗边,发现楼下眼熟的车。
      她发誓这辈子收拾东西没这么快过。
      电梯里碰到下楼吃饭的同事,对方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走?”没等她回应就继续问,“是交男朋友了吗?早上看到他送你来。”
      她没吭声,摇了摇头,有预感自己脸红了。
      出电梯的时候同事又语气微妙地开口:“和小男生暧昧还是要擦亮眼睛啊……”
      莫名其妙。
      走出公司大楼看到靠在车身上冲她笑的五条悟,远山铃叶突然想明白同事为什么说他是“小男生”了。
      除了重逢那天这几次见面他好像戴的都是墨镜,身上穿的也不是高专/制服,他私服品位向来很好,像刚从某个蓝血秀场出来。甚至连身后伊地知开的车也不是辅助监督的配车,大概是五条悟自己的。
      活脱脱一个不愁吃穿、挥金如土的叛逆富二代。
      她愣在原地。
      好歹是二十八岁的职场女性了,虽然没有过恋爱经历,但成年人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大学期间也有想过走向新生活,接受了社团里男生的约饭邀请。对方是个富二代,穿着一身潮牌等在教室外,她走近的时候耳朵通红——是她喜欢的类型。很幽默风趣,什么话题都能接住,虽然很有钱但意外没有上层阶级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远山同学……我是说,我以后能叫你铃叶同学吗?”
      她告诉自己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应该去喜欢这样的人——可是脑海里却想起跨越时空的声音:
      “说好了不要老子救的,一动不动是等着被咒灵吃掉吗,铃,叶,同,学?”
      除却巫山不是云。(3)
      现在巫山向她走来了。

      五条悟走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怎么又开始发呆了?铃叶你什么都没变,最大的变化就是爱发呆了诶。”
      “真的什么都没变吗?”远山铃叶瞪大眼睛,下意识追问。
      “欸……就这个表情,”五条悟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用快得无法捕捉的动作拿出手机拍了张照,把屏幕转向她:”这不是一模一样嘛!我的手机里能找出一百张这样的照片噢。”
      远山铃叶翻了个白眼了,把自己的下巴解救出来。
      ——这个时候,倒真的像是回到十八岁了。
      她决定遵从内心,和五条悟说实话。

      她是在百鬼夜行的前不久见到夏油杰的。
      彼时她刚从超市出来,手里拎着晚上做饭要用的菜。一抬头看到马路对面穿着袈裟的黑发男人,和他一左一右的小姑娘。
      两个小女孩好像在争论什么,夏油杰一手拉着一个,一脸无奈的笑。好一幅温馨的场景,希望争论的主题不是要杀死某只“猴子”。远山铃叶想,诧异于自己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察觉到她的视线,夏油杰抬头。
      一眼九年。
      两个各怀理想的人,一个穿上“故弄玄虚”的袈裟处心积虑,一个收起咒具染了头发步入职场。
      夏油杰低头和两个女孩说了什么,两人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走了。他穿过马路走到她面前。
      他指指她手上的塑料袋:“刚买完菜?”她微笑点头,好像在和同事寒暄一样:“对,晚上自己做饭。”他伸手拎过去:“我帮你拿吧。送你回去?”她说好,迈开脚步。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那条没有回音的短信。
      过了一会儿夏油杰开口:“你找到自由了吗?”
      远山铃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慢慢地说:“我考上了东大。”似乎答非所问。
      他温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一字一顿:“我考上了东大。”
      这一次夏油杰有反应了,他笑着说很厉害,恭喜。
      她知道他没理解,大概也不觉得很厉害。
      这一刻,远山铃叶突然很想跑到中国,找到那个此时还在上初中的自己,跟她说:
      “我考上了东大。”
      曾许人间第一流。(4)

      她沉默了一会,继续往前走:“我把我自己关回那个囚笼了。”
      高考是一座囚笼,东大文凭是一座囚笼,白领工作是一座囚笼,想要改变的结局也是一座囚笼。
      她永远在不同的囚笼里辗转。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
      走到小区门口,夏油杰把塑料袋递给她,然后道别转身。
      她叫住他。“夏油杰,那次我说是最后一个告诉你,但我还是想问,如果你迄今一切的痛苦,一切的辗转反侧,一切的决心,都是别人拟定好的,你还认为一切都有意义吗?”
      字字剔骨,句句剜心。太残忍了,她想,明明准备做个冷眼旁观者,这样就不会伤心。但是还是控制不住。
      夏油杰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说完了,就这些。”
      此时他们坐在一家高档餐厅里,落地窗边的位置,一低头就是东京夜景。
      东京好多落地窗。她很喜欢落地窗,每次站在窗前往下望,都会产生一种“世界是透明的”的奇妙错觉,而俯瞰万家灯火的她,像是一只自由的飞鸟。可是自由的落地窗常常安在需要门槛的地方,比如这家会员制的夜景旋转餐厅,比如公司顶层的总裁办公室,比如五条悟那个小区的房间设计。
      刚才五条悟一次都没有打断她,一直托着腮很认真地听,现在他开口:
      “考上东大了?超厉害欸!铃叶只学一年就能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啊。”
      十几岁的时候她很爱去寺庙,日暮时旁观僧人撞钟。约莫一人高的铜钟,钟亭顶上挂下来一根直径一尺的圆木,两者都饱含岁月的颜色。“咚——”的声音和落日的余晖一起笼罩着佛殿,连带着她的心脏一起震颤,那是一种神圣而奇妙的体验。
      而现在,远山铃叶在东京上空三十多米的旋转餐厅里,再次听到了钟声。
      直到五条悟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索性放任自己哭了起来,上辈子高三有段时间她很爱哭,情绪很容易崩溃,来到这里以后倒是一次都没有哭过。
      五条悟从对面坐到了她边上,她缩在他怀里,流尽了十三年的眼泪。

      一直到她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他才再次开口。“我后来去过一次你那学校。”
      她的转学手续是五条悟找了旁支安排的,夜蛾可没这么大本事给她安排这么好的学校。本来还挺心平气和,后来见了一次杰见了一次惠,他越来越忙,某天一连处理了十几只咒灵,突然有点不爽:凭什么一个两个都跑了?她又是什么原因?循着地址翻进她学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门附近的公告栏,里面是刚考完的排名。
      英语第一名,远山铃叶,三年A班。
      下面是她的照片。她抿着嘴,没有笑,往常精心打理的头发扎成马尾,眼下的青黑快比眼睛大了。但她的神情并不疲惫,更偏向木然。
      他找到三年A班的教室的时候是下课时间。她坐在比第一排更靠前的位置,在讲台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很端正地坐着,笔一刻不停。大部分人都在玩闹说笑,打闹着的男生经过她座位都会刻意绕开。好像有一层遮罩把她罩住,与所有同学隔开。
      这些五条悟一个字都没提,他只是说:“回去后我就找夜蛾要了你的退学申请。”
      远山铃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她想她能猜到他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会走。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一直被她回避的问题也浮上表面。
      那张轻飘飘的退学申请里,占了大半张纸的“申请原因”这一栏,她只写了一句话。虽然是中文,但很好看懂。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5)
      远山铃叶,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刚踏进部门办公室,众多惊讶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把头发染回来了。
      昨天电梯里的同事踱了过来,一脸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尴尬:“远山,你别是因为那个小男生……”欲言又止。
      周围假装没在偷听的众人交换着眼色,用若有似无的目光打量着她。
      远山铃叶突然很想笑,所以她就笑出声了。
      午休的时候人事来了人,说老板找她。
      顶着同事们兴奋又复杂的眼神走出部门,早上他们大概已经在茶水间添油加醋地交换过信息了,这回应该在装模作样地叹息她被富二代玩玩就昏了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会觉得常年不在东京分部的大老板会因为染发就开除数据部门业务能力最好的远山铃叶。
      到底为什么这么关注,究竟是嫉妒她攀上富二代,还是幸灾乐祸向来镇定冷淡的远山也不免庸俗。
      人们庸庸碌碌于自己的前路,将他人作为谈资聊以慰藉。
      昨天她把这个误会说给五条悟听,他当时正一根一根挨个捏着她手指尖玩,头也不抬说昨天至少有18个人来找我要Line。
      不知道这些叹息的同事是否忝列其中。

      坐电梯到了顶层,进了有着落地窗的老板办公室。
      昨天她做了两件事,一是染回了原本的发色,二是发了一封辞职邮件。
      谈话很愉快。邮件里她表达了真实的理由,说想去做喜欢的事。老总问她有具体的方向吗,她也很诚实地回答:“可能去学生物吧,我一直很想学这个。我不知道,也可能去画画,我有很多想做的事。”
      总之就是放弃做应该成为的人,去做想成为的人。
      六十来岁的美国老头没发表任何评价,笑着说做这样一个决定是很困难的,祝贺你。
      她一生中做过两次离开的决定,都很出格但真心实意,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孤注一掷、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很真挚的祝福。

      回到工位上以后,远山铃叶就开始做交接工作。
      整理清除一个个文件的时候,突然感到很不真实。放在四天前,她绝对想不到会主动离职。
      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动因。
      大二的时候卧谈会,真心话大冒险她抽到一个问题:有没有暗恋的经历。
      社里的学姐都已经帮她倒好罚酒了,大家都很难想象远山会喜欢人。但或许是酒精作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说出口了。
      大家都很激动,围着她问东问西。他是什么样一个人?你们是什么交集?他现在多大了?为什么会喜欢?
      她说了很多,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讲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讲第一次被他带着出任务,讲第一次一起玩游戏……她把高专的特殊含糊了,听起来就像普通高中生的故事。
      有一个学姐插嘴道:“你说他的优秀望尘莫及,可是你也考上东大了呀,也不赖了。那他现在在哪呢?你们还有联系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差点骗过她自己,他和她之间是六眼神子和回归普通人的二级的差距,不是同班的有成绩差异的男女高中生之间的差距。
      特别可笑,她想表达五条悟有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伟大,可是她不能说,她们也没法理解。
      她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焰火。她去祓除一只二级,情报失误,是一级。五条悟就在附近,接到辅助监督的电话赶来救场。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满身是血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发现打破的帐外是满天焰火。
      五条悟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问“今天是花火大会吗”。他说谁知道呢,你要看吗。
      于是他和她一起并肩看完了焰火。
      那时候他在研究无下限的自动识别术式对象,每天都很忙,这之间她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看烟花的时候他们谁都没说话,她感觉很宁静,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结束之后他说走吧,转身时他们的手碰在一起。
      后来她常常怀疑那时的触感是不是真实的,毕竟他应该开着无限啊。
      那就是远山铃叶和五条悟最近的距离了。
      卧谈会那天后来她含糊着混过去了,大家也没有追问。毕竟不熟,只是好奇八卦,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朝圣的结局。
      只剩她自己一直忍不住想,如果五条悟现在站在她面前,他们会说什么呢?
      他会问她为什么吗,还是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他没有开无限,捏着她的手指尖玩,说:“铃叶,我有一点想你哦。”
      她说了什么呢,她说:“我要玩任天堂新游戏。”
      在高专的时候每次五条悟做了很过分的事,就会说“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哦?很难得欸”,她每次都是要一张游戏卡带。
      她看到五条悟笑了起来,他说:
      “上周五就买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临下班的时候她终于整理好所有文件,明天就可以直接交接了。工作了三年,要带走的也就是一个纸箱,只是她比其他离职的人多一样裹着布条的长条状物品。
      ——那是她的咒具,十年了,她一直带在身边。
      有时候被职场上的尔虞我诈折腾地身心俱疲,她就会打开柜子看一眼她,就又充满力量了。
      好几个同事偷瞄着她,她也没有和他们说是主动离职的想法。一个同事走过来,开口就是一股爹味。先是批判她目光短浅自认为攀高枝,再是说她天真愚蠢不知道人家只是玩玩而已,断送自己前途,然后假惺惺说她是个好女孩,如果诚心认错他愿意帮她求情。说完后手就想放在她肩上,一副等着她幡然醒悟感恩戴德的样子。
      这人是典型海归东亚中年白领男,一直自诩成功人士,每天言语骚扰办公室里的女性。
      他发表高见的时候远山铃叶一直在神游天外。目光越过他看着后面因维护而打开的窗,那一块的天空和周围有色差,像缺一角的拼图,不,是破损的条条框框。
      她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男人和他肩上喊着“你为什么这么对我”的咒灵。还真有人因为他受过情伤啊。
      说起来,这人之所以觉得她是能骚扰的,还是因为刚入职的时候顺手处理了他身上的咒灵,为了显得自然一点就主动搭了个话。
      她拂开男人的手,站起身来,低头一层层剥开咒具上的布条。男人有点不忿,因为起身后他就与她平视了。正准备说点什么找场子,目光却被渐渐显露的长刀染上恐惧。
      “你……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来公司!”他一边喊着一边后退。
      远山铃叶微微一笑——三年来唯一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随后在办公司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挥刀斩碎他肩上的咒灵。
      ——下一秒,她一脚踏上窗棂,从天蓝色的裂缝中一跃而下。
      她闭上眼,感觉前所未有的轻盈,像真正的飞鸟一样。
      她在半空中被五条悟接住。
      他在呼啸的风声中笑着说,很自由的出场方式嘛。她用额头贴了一下他的额头,说:
      “好久不见,悟。我是远山铃叶。”
      人生如旷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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