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西幻短篇）》金作鼎

1、第 1 章

　　“你疯啦？这匹马不能牵，这是小姐的坐骑。”老仆布朗伸出已经有点发颤的手，拍了一下门卫比特伸向白马蕾丝的手臂，斥责道。
　　比特抽回手，委屈得像个孩子，“这是小姐刚才执意让我牵走的，她说她只留下海姆就够了。”他边说边指指蕾丝旁边红褐色的海姆。如今这望不到头的马厩中，就只剩下寥寥可数的三五匹马了。
　　“怎么能够？”布朗惊讶道，脸上的皱纹因为惊讶而挤在了一起，“这匹老马还能侍奉小姐几年？”
　　海姆好像知道正被人挖苦，不满地踢了几下前腿，鼻腔发出呜呜声。
　　“小姐说，她只需要骑着海姆从这走到男爵大人的坟前，就足够了。他一定能够胜任的。”比特黯然道。
　　布朗听罢，猛然回头看着正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我，一手拉住蕾丝的缰绳，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微笑着点点头，扬了扬手，便看见比特朝我鞠了个躬，从布朗的手上接过蕾丝的缰绳，将她牵出了马厩。
　　六月的美露城郊，天高云淡，炙热无风。据说这个时节的天空是一年中最蓝的，但是我从来不曾求证过，因为对于我来说，这个时候的阳光总是猛烈得让人抬不起头。
　　这种时候只适合待在某位身份高贵的朋友的茶席上高谈阔论着，或是在几个皇家裁缝的簇拥中对今年的流行时尚指手划脚，又或是出现在哪家刚为我猎得某件稀世宝物的珍玩店中一掷千金。
　　“暴露在阳光下能让我蒸发，踩踏在沙石上会将我融化……”我总是这么咧开嘴，哼着这两句我自己顺口编的歌儿，催促着在接送我的过程中动作稍慢的佣人。但是如今，我独自站在这片炽烈的阳光中——没有华丽车厢的包围，没有佣人在身后替我打伞——默默地看着在这前殿广场中所能目及的回廊、宫室、雕塑……一大片云朵飘来，周围短暂地阴了下来。“原来我的熔点没那么低。”我对自己一笑。
　　往日卫队成群、仆从甚众的芝兰宫，如今已经变得空旷、零落。不时有几个佣人背着包袱从我身后走来，向我鞠躬道别，然后神情黯淡地消失在庄园金色的大门外的刺眼光线中。这些人便是最后一批离开这里的佣人了。
　　年近古稀的女仆安娜来到我的面前，硬朗的身姿、斑驳的鬓发，让人敬服又心酸。她在我母亲未出阁前就是母亲最信任和亲近的保姆，后来随着母亲出嫁来到凯瑞勒家——即便从那时候算起，她也已经为我们家族效命了四十年了。
　　“小姐，”安娜满是褶皱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像是因为天气而发干，“本来我还有些话想跟小姐说。但是我想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抓住她的双手——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母亲在我心目中模糊却美好的形象，都是我儿时从她的描述中建立起来的——她显得有点激动，用哽咽的嗓音继续道：“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我的残生都将会在夫人和男爵大人的陵园里度过……如果小姐您还想见我一面，就在为夫人和男爵大人扫墓时，召唤我吧。”
　　我会意地点点头，露出安慰的笑容，看着她捂着脸转身离去。
　　我今天不会流泪。也许是因为泪水还在肚子里就被这里的炎热蒸发了。
　　“翡翠小姐，这些钱，你留下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管家雷米和厨娘凯利夫妇来到我的面前，将一个包裹递向我。
　　我一眼看出来，那是我遣散他们时所发给他们每个人的金币。这一份是他们夫妻俩的。
　　我笑了笑，“我想，从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年，已经花掉了我这辈子所能花的百分之九十的财富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花得慢一点好，你觉得呢？为了我，你们赶紧将这些钱带走吧。”
　　雷米领会到了我的幽默，自顾苦笑了一下，“但是小姐，你毕竟还要生活。虽然已经有一个好夫家，但是到底尚未完婚，要在朗格斯大人面前表现得体面隆重，不可能分毫不花啊。”
　　“对了！而且不可能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这时身后又传来一个尖细清脆的声音。
　　我一下子便听出这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女仆爱丽丝的声音，“爱丽丝，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爱丽丝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用一向飞快的语速汇报道：“自然是办妥了。胖胖、小黑、点点它们，我已经分别安置在十几家本来就养狗而且家境富裕的家庭里了，他们都是内行人，一看见这些狗狗就知道是名贵的纯种，再加上听说是从我们芝兰宫送出去的，高兴还来不及呢，一定会好好对待它们的。而鹰嘴、长歌、凤尾它们，我早让人于秀林里搭建好了几十间鸟舍——都在最高的树上，保证没有天敌可以威胁到它们；前段时间每天都有带它们去认门，现在已经将它们放飞在那一带了，又交待那附近出名喜欢鸟类的一个农户每天去林中多撒点玉米谷子，他欣然答应了。本来还塞给他一点钱，可是他说受过小姐您的恩惠，说什么也不肯收。反正肯定饿不着它们的。”
　　“这我就放心了。”爱丽丝这个人表面上风风火火，实际上心细如尘，交给她的事情从来没有不妥帖的，“时候不早了，你们快走吧，不要错过了城门开放的时间。”
　　凯利无奈地看了一眼雷米，雷米叹了口气，说了句“小姐珍重”，转身扶着妻子的肩膀，渐渐走出我的视线。
　　“小姐，就算他们都走了，我也不能走，我一定要一直陪着你。”爱丽丝坚定中略带点骄傲道。
　　“为什么呢？”太阳正慢慢西沉，越发火红，却不再炙烤着我的身体了。我看着此刻因为已经空无一人而显得格外辽阔的广场，心里好像也跟这广场一样空无一物。
　　“因为你对我好啊！”爱丽丝显得很着急，好像我在明知故问，“不对，应该说你对我们大家都很好。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的亲生妹妹一样——就算是僭越，可我确实这么认为的。”
　　爱丽丝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这样的环境下听到她这么说，我其实很感动。
　　但是如果我显露出来了，就相当于妥协了。“以前对你们好，那是因为我有挥霍不尽的钱财。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连这座府邸都将在太阳落山后正式转属他人了——我还拿什么对人好呢？”
　　“小姐，他们都说，有人富可敌国，也未必会给穷人一个子儿；有人身无分文，还会将自己乞讨到的剩饭分给饥饿的陌生人——对人好不好，跟有没有钱没有关系……”爱丽丝又摆出那副教训人的姿态，就跟一只飞到你窗前的画眉鸟一样鸣啭不停。
　　我心不在焉地打断道：“他们还都说，父亲的这份家业，将来一定会令我和哥哥争夺不休呢。”
　　爱丽丝刹住嘴，抽了一口气，小声道：“小姐，这种话都传到你的耳朵里啦？”
　　“哦？原来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我冲爱丽丝眨了眨眼。
　　我的哥哥朱烈斯不喜欢我。
　　所以，他因为在皇城担任皇家骑士团传令官而跟我见面的机会很少，我也说不清这对于我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失落。
　　近年仅有的几次短暂的相聚中，他甚至连对我展开笑颜都吝于做到。“你好，翡翠。”他总是像跟路人打招呼一样冷淡地回应我一句便将他那张英俊而忧郁的脸转向别处，然后我就会看见他那高大的身影伴随着军靴踏在地板上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与我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约莫一年前，他的婚礼上。光芒四射的他，挽着那个令人艳羡的新娘，在鲜花的包围中步入礼堂。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了；只记得仿佛已经很久，久得让我没理由去追问哥哥我做错了什么，久得家里上下几乎尽人皆知。
　　“啊，小姐！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戏弄我。”爱丽丝捂住了嘴。
　　“你看看是谁来了？”我指着这时正从大门进来的一辆简朴的马车。一个妇人正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来热烈地朝我们招着手。
　　“啊？母亲！”爱丽丝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立刻飞奔过去跟正好从车上下来的苔丝夫人紧紧拥抱。
　　我就知道爱丽丝不愿意离开我，就跟藤壶粘牢了礁石一样。不劳动她母亲出面是不可能说得动她的。当然还附加了一些我在朗格斯家安定下来后还会回来接她之类的承诺。
　　夕阳越沉越低，我的心也随着此刻的夕阳慢慢坠入地平线下，深埋在这片炙热未消的土地里。如今的我，定然也变得跟现在的天色一样暗淡无光，我曾经能引起整个波利郡的女孩热议的穿戴都已经尽数变卖，只剩下身上这身尚算得体的裙装。食指上这枚母亲留下的祖母绿戒指和脖子上这串虽然我很喜欢但是廉价的宝石项链，已经是我全部的装饰。
　　我走到马厩前牵出海姆，骑着它向我约好的车夫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