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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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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志载:延武年间,南蛮淫雨,江河泛滥,波浪滔天。讹传蛟灵作祟,谓其能作云雨。朝议遣工部侍郎某公南下治水,乃筑堤埝,浚故渠,凿新渎,导洪流。复建蛟庙于江浒,牲牢祀典,以禳水患。自是波臣效顺,岁乃有秋。遂更府额为蛟庙府,永志其事云。
时至昌和,蛟庙惟春月霖雨,余时则风雨时若,岁稔民康。南蛮多山,中有村落,名曰安们。
昌和三年春,安们村大雨连绵,山间白雾氤氲不散,各家门扉紧闭,唯有雨声回荡在空廖屋舍之间。忽有一人匆匆擎伞而过,拍响一间土屋大门。
“沈先生!沈先生!沈先生在家吗?”
木削的大门被拍得哐哐作响,几息之后,大门从内而开,只听一道如玉石鸣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怎么了?”
油纸伞微抬,露出朦胧雨雾后一张俊容,但见其人靡颜腻理,皓齿朱唇,双眸含情若语,眸下一点粉痣更添风致,似凝泪将垂。
“求沈先生救命!我家蛮儿昨夜受凉,今早就烧起来了,三郎中施了针,暂且稳住了病况,可救命的药还差几味,整个村子家里有药的除了三郎中就只有您这了。”
“还差哪几味?”
“山栀,黄芩,还有金箔衣。我知药材名贵,沈先生如肯相救,我定当牛做马报答沈先生。”来人满脸焦急,言罢双膝弯曲便要下跪,沈栖迟搀了一把,道了句不必便疾步进屋,不多时取了药出来。
李樵一喜,正要言谢,却见沈栖迟双眉微蹙,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只听下一瞬沈栖迟开口道:“我这里只有黄岑和金箔。”
李樵脸色一白:“这可如何是好?”
“你先别急,带我去看看。”
沈栖迟虽是个教书先生,却也略通医理,以往村里人有小伤小病,三郎中腾不出手的,便请沈栖迟相看。一听沈栖迟这么说,李樵自是感激不尽,二话不说在前引路。
沈栖迟掩了门,随李樵去到他家中,一进屋便见炕上一稚儿浑身抽搐,旁有一妇人正慌乱地按住手脚,方便蓄着山羊须的男人施针。无奈稚儿惊厥时挣动的力气远超平时,妇人压得极为吃力。
李樵傻在原地,沈栖迟蹙眉,收伞挽袖,快步上前按住小孩双臂,妇人抬头见是他,当即眼泛热泪:“沈先生!”
沈栖迟略一颔首:“嫂子不必多言,按住蛮儿双脚,别让他乱动。”
陈氏连忙照做,两人合力按住李蛮,三郎中亦当机立断,快速敞开小孩衣襟施针,几针下去,小孩身体缓缓松软,口中却仍谵语连连。
此时李樵也回过神来,提着两味药上前,急得直冒汗:“三郎中,这……我家蛮儿是怎么了,我走前还好好的,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人就这样了。”
三郎中于家中排行三,村里人为了方便称呼,干脆以排行称呼。在沈栖迟来之前,他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算多高明,但行医多年,于治理风寒上颇有经验,此时闻言叹了口气。
“热入心包,必须尽快下药。”他见沈栖迟来了,李樵手里又提着药包,不由喜道:“药都齐全了?快给我,炉子已经热好了。”
陈氏亦是面露喜色,李樵却是心灰意懒,三郎中见他神色不对,劈手夺过药包,打开后立时相视失色。
“少了山栀。”沈栖迟方才翻看李蛮双眼,把了脉,再烧下去,李蛮不死也会落得个痴傻下场,“你先拿一半煮药,给蛮儿服下,这附近就有山栀,我去采,等我回来再用剩下的入药。”
“不行。”三郎中常年采药,心知最近的山栀也长在山中,闻言立马道,“外头雨下得这么大,别说山路是否好走,能不能看清还当另说,现在进山太危险了。”
这种天气,周围的大山都是吃人的。
陈氏原本面露希冀,闻言一愣,登时浑身瘫软,掩面哭泣道:“罢了,罢了,是我儿命该如此。”
“我可以去!”李樵上前一步,叫陈氏靠在自己胸前,口中忙道,“沈先生,您告诉我去哪采,长什么样。我孩儿连懂事的年纪都不到,他不该死在今日啊。”
沈栖迟摇摇头,起身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山里路况复杂,你又不懂药理,就算能采对药平安回来,一来一回也会错过蛮儿最佳用药时候。”他言语间已穿戴完毕,向门口走去,“那几条采药的路只有我和三郎中时常走,三郎中要照看蛮儿,只有我去最合适。”
李樵夫妇自是感激涕零,连连道谢,三郎中却仍是忧心忡忡:“这太冒险了,而且沈先生,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栖迟怔了怔,笑道:“无妨。”言罢推门而出。
风雨倾斜而进,打湿门前一方土地,李樵掖紧炕上小儿被褥,三郎中匆匆上前阖门,便见沈栖迟一袭蓑衣,消失在雨雾之后。
……
暴雨如注,雪白的花瓣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四处飘零,叶子在蒸腾的雨汽中油亮得如同翡翠,一只翠鸟拍打着翅翎降落,在深褐的细枝上乍飞而过。
沈栖迟扶了下偏大的斗笠,仰头看了眼山石间顽强生长的栀子树,撩起衣摆,攀着矮树向上爬去。
翠鸟振翅盘旋,落在不远处的栗子树上,抖了抖翅膀,水珠四溅。它低头啄弄凌乱的羽梢,又歪了歪脑袋,黑亮的眼珠不解地望向低处披蓑戴笠的人类。
雨幕模糊了人类的轮廓,厚重的蓑衣在倾斜的雨水下显得无济于事,月白的下摆浸透雨水,紧贴在人类双腿上,勾勒出笔直修长的线条。
人类的步子迈得极大,稳步向上攀爬,不时便攀至栀子树旁,伸手采摘了一枝开满栀子的枝桠下来。他扶正斗笠,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
许是雨水太过冰冷,那人的脸色带着些许苍白,却难掩姝色,翠鸟呆了呆,情不自禁地张开尖喙鸣叫了一声。
翠鸟其实是一只在山中修炼十年的翠鸟精,已开神智,未能化形。近日暴雨连绵,山中不见日月,山泽灵气也因暴雨冲刷难以汇聚,它们这些久居深山修炼的精怪纷纷跑出来偷闲,它也是其中一只。不过其他精怪遵循着与人类互不打搅的常规,不像它溜到了外围小山来。
相比其他精怪,翠鸟精见过不少人类,见的多了也就懂得辨认妍媸美丑,像这么好看的人类,翠鸟精还是头一回见。精怪们都喜欢漂亮的玩意儿,翠鸟精展翅跳跃到另一条枝丫上,兴奋地又叫唤了几声。
短促的啼鸣如碎玉溅珠,穿透沉重的雨幕,沈栖迟将栀子枝收在腰间,抬眼一瞧,便见一只油光水滑的翠鸟昂首高鸣。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翠鸟卡顿一瞬,抬爪搔了搔颈羽,旋即抖了抖翅膀,在丛生的枝丫间上蹿下跳。
翠鸟精蹦跶得忘乎所以,细嫩的枝丫也随着抖动,抖动愈演愈烈,翠鸟一个趔趄,爪子倏忽落了空,直直往下摔去。它懵了几瞬,忽而回过神来,奋力振翅往上飞去,重新落在一根枝条上。
它尴尬地向下看去,只见人类失神地望着这个方向。
完啦完啦,丢死脸了!
抖动还在继续,整个栗子树都在剧烈抖动,翠鸟精被震得东倒西歪,终于回过味来,往下一看,立时魂飞魄散,羽毛直立。
只见一条黑色的巨蛇盘踞在树干之上,鳞片在灰蒙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比树干还粗壮的身躯缠着栗子树缓慢游移,鳞片起伏,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长长的蛇尾藏在树下的阴影里,无声扫过泥泞的落叶,尾梢摆动蜷曲,卷起几朵残花。
硕大的头颅缓缓探出,微微低垂,紫灰的蛇眼睁着,乌黑的瞳仁缩成两道细缝,冰冷地凝视着下方的人类。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在雨水中划出粘腻的轨迹,仿佛下一秒就要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
翠鸟精在两根枝杈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这位祖宗怎么也跑出来了。
妖怪间弱肉强食,修为低的以未开灵智的为食,修为高的吞噬修为低的妖力化为己用。为了存活,妖怪们都拼了命修炼,人间宝地有限,为了争夺山泽灵气,大妖间几番斗法,历经百年,各自占山为王,互不干涉。小妖则在大妖的羽翼下生存,不被其他地域的大妖吞食。
妖怪秉性贪婪,若能吞掉其他大妖的修为,无异于日进千里,因此大妖间彼此虎视眈眈,即便各自划地为牢,相互蚕食侵占地盘之事亦时有发生。
有些急功近利的,吃不了大妖,便拿小妖下手,因而他们这些在山里排不上名号的小妖,虽受大妖庇佑,却也对其敬而远之,生怕有一日大妖不高兴自己便沦为盘中餐。
他们这位祖宗在南蛮几位大妖里算是极好的庇护伞,这一带山川荟萃,钟灵毓秀,是极佳的修炼宝地。大妖占据东边三座高山,平日幽居潜修,吐纳天地灵气,并不以小妖为食,强大的妖力笼罩着整片山峦,其他大妖纷纷不敢来犯。
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听闻近日来这位大妖狂躁得像连吃了几个炮仗,将东边的山头搅得天翻地覆,生灵一旦靠近不是沦为腹中之餐便是被一尾巴拍扁,这下更是破天荒破结界而出,直接来到了人类地界。
翠鸟精慌得不行,惶惧之下还能分出几分心思担心底下的人类,哆哆嗦嗦探出脑袋,只见那个好看的人类似是被突然出现的巨蛇吓破了胆,竟往前踏出一步,踩到一块石子上,眼看着就要滑倒,下一瞬大蛇如弩箭离弦,瞬间射向人类。
翠鸟精一缩脑袋,紧闭上眼,心道此人命必休矣,不由惋惜。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惨叫声传来,睁开一只眼去瞧,登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发不出声来。
幽晦的天光下,人类双脚离地,腰腹被蛇尾绞缠着,似是慌了神,一双玉手紧紧攀附在腰间蛇身上,遮雨的斗笠早已掉落在地。人类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长翘的鸦睫似羽翼般颤动,几缕青丝黏在脸上,双唇湿润饱满,看起来像山中某种红果。
翠鸟精看呆了,旋即便看到那上半身直立的巨蛇的脑袋缓缓靠近人类,探出舌信在人类脸上舔了一下。这一下从唇角舔到眼帘,人类明显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蛇首。
这一眼夹杂着喜悦、无奈、庆幸,种种情绪交织,翠鸟精自然看不明白,只觉得人类的眼神不像在看令人畏惧的巨兽,反倒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人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泪光已然消失,下一瞬开口道:“我知道你听得懂,我随你走,但有个孩子等着药救命,你得先让我回去送药。”
巨蛇游动了一下,仍盯着人类,舌信缓慢吞吐,沈栖迟捻起他头顶不小心沾上的叶子:“我又跑不过你。”
巨蛇歪了下脑袋,松开人类,尾巴在栗子树上拍了一下,翠鸟精猝不及防掉到地上,它尖叫一声,快速刨开落叶,将脑袋埋了进去。
巨蛇不耐地拍了下尾巴,带起的风瞬间掀翻落叶,翠鸟精抬起脑袋,呆了一下,叫声更加尖利,旋即调转方向,再度将脑袋埋进叶子里,缩成一团的身躯抖如筛糠。
巨蛇喷了下气,尾尖径直探入人类蓑衣内,卷出栀子枝放到翠鸟精旁,再次将落叶拍散。
翠鸟精只觉颅顶一凉,展开双翅捂住脑袋,吱哇乱叫。
——老大饶命!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巨蛇朝它脑门来了一下,翠鸟精被拍得一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又被一扫,滚到一团枝叶里。清幽的花香钻进鼻间,翠鸟精一呆,颤颤巍巍松开一边翅膀,正对上巨蛇看傻子般的眼神。
再看一旁的人类,也是一脸笑意。
“他是托你去送药。”巨蛇卷起斗笠盖到人类头上,人类抬手扶正,道,“那户人家门前有两棵枣树,拜托了。”
翠鸟精看看巨蛇,看看人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今天不用死了,顿时高兴地大叫三声。
巨蛇以尾拍地,无声催促。
翠鸟精立时叼起栀子枝,振翅向山下飞去。
蛇尾重新缠上腰腹,沈栖迟收回目光。
他早已留书一封,写明“远行办事”的去向,等李樵一家收到山栀却没见到他人,去到他家中寻他,自会发现桌上的信件,也不至于如前世一样因他上山采药失踪而愧疚得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