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檐隐千霜树 ...
-
建安十五年,吴郡,冬。
新雪才覆上吴郡,周府西院内,秋千上杏色衣裙飞袂,少女脖颈裸露出的肌肤一如这冬日新落的白雪明艳。
仔细瞧去,只见她点绛朱唇,淡眉漆目,细细看去,虽面容稚嫩,姿色竟有半分昔日浣纱西子的模样。
这是孙君华在周府的第十年。她今年十岁,父孙策在她尚在腹中时便离人世,其母大乔为之泣泪数月,在诞下孙君华后,也随夫去了。如此,自出生起,孙君华便被姨母小乔接到周府中抚养,视如己出。名“君华”二字,便由周瑜亲取,意为:兰,君子也,华,花也,故君华为君子之花。因此在孙君华眼中,周瑜小乔与亲父生母,并无区别。
只是周瑜为武将,多出征少留家,可但有居家时,就算公务繁多,他也舍的住性子亲授子辈念书写字,习琴舞剑——这是孙君华百无聊赖的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由此这些年每逢周瑜出征,孙君华便一人默默在高墙内祈祷他早些回来,这种盼望成了她百无聊赖生活中的唯一希冀。今日早晨,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竟就在这样的盼望中,渐渐地长大了。
玩罢秋千,孙君华自觉无趣,正欲叫上身侧两个婢女一同去后花园里逗鱼玩,忽闻得身后一声惊呼。待她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晃晃悠悠立在墙头,其身后清朗天光映着雪色,恍若琉璃般刺眼,让孙君华看得有些呆了。少年一手正攀附着墙外大树,轻轻一晃,抖得树上落得一片雪下来。
婢女被此情此景吓的惊呼一声,挡到孙君华身前:“小姐当心!有刺客!”
孙君华回过神来,这才笑道:“什么刺客,自家公子都不认得了——周循,有门不走,爬墙做什么?”
墙上少年回过身来,冲她一笑,便纵身自墙头一跃而下,来到孙君华面前,只道:“走正门被母亲发现就完了,她让我今日待在厢房抄书呢,我偷偷溜去集市玩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又望了眼孙君华身侧的婢女,微微红了脸,道:“你们不许告诉母亲!”那二位婢女只低着头,不敢抬起半分。
孙君华接过那锦囊,黛眉微皱,似有几分不解,周循忙道:“这可是我在集上淘得的好东西,会稽诸山的兰种,店家说源自越王勾践当年在诸山所植下的那一片。你看父亲院内那一丛兰花,前年便不见再开花,却还吩咐下人照料着不肯除掉,想是没有找到更好的。如今有了这好兰种,我们先行种下,待父亲讨蜀归来,说不定就能赏上新兰了!”
孙君华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与自己同岁的周循,见他冠玉般的小脸涨的微红,显是说完这番话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便道:“你这样有心,将军定会高兴的。”
周循脸上仍是红扑扑,带着的尽是笑意。
二人随即撇下婢女,溜进周瑜在家时住的小院。因无人清扫,院内满是积雪,孙君华怕雪污了衣裳,提着裙摆小步踏进去,周循倒是不在意,很快一身白衣裳染上雪污,孙君华见状笑道:“我瞧你是存心想讨姨母的骂。”
周循冲她挤眉弄眼一番,降低了声调:“你小声点,母亲就在隔院。”
二人见这满地为雪所覆,找不出哪处是兰花所在,还是孙君华忽想到从前听周瑜说过,兰花喜阴,便来到屋檐大树下,用手拨开几分,那丛枯死的兰花尽在眼前。
周循正兴冲冲解开腰间锦囊,急着要将种子播下,孙君华脑前忽闪过一念,拍脑子道:“不对,你急糊涂了,兰花应该春天播种才是,眼下天气这么冷,种下去要被冻坏不是!”
。
光和四年,舒县,春。
“凭什么!分明我的兰花种的比你早,你的花都开了我的芽还没冒!”
“谁让你急着冬天便下种,栽植育苗本是春天做的事,先前劝你,你不听。”
两个七岁大的小孩各抱着一陶罐坐在屋檐下,个子矮些的那个目光在眼前自己空荡荡的陶罐以及身旁开的正好的一株兰花间反复流连,终是急红了脸,似是要哭出来。在旁人看来,这小孩尚梳着总角髻,生的虎头虎脑,这般模样,倒是叫人怜爱。
“周瑜,你肯定背着我偷偷耍滑!”
周瑜正色道:“我没有,孙策,你污蔑人,我要告诉你娘!吴夫人——”
孙策忙上前要捂住周瑜让他噤声,手上陶罐也顾不得,直直滚到地上。他动作不知轻重,弄疼了周瑜,周瑜也恼了,撇下陶罐对着孙策脸上就来了一拳,孙策想回一拳,左看右看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人,愣是半天没下去手,双手一摊坐在地上啼哭起来。
周瑜这才慌了,忙道:“你,你别哭啊,你弄疼我了,我才还手的。”
孙策顿暂止了哭声:“我不是故意的!说好了比谁的兰花先开,你背着我耍滑头,还揍我!呜啊啊啊啊啊......”切换得如此自如,也不知他是真哭假哭,周瑜也拿他没法子,心想一盆兰花而已,要不就送他得了。此时周、吴二位夫人却闻声赶来。
周夫人见一脸错愕的儿子满脸泪花尘泥的孙策坐在地上,满地是散落的陶罐碎片,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无奈地望了眼吴夫人,吴夫人却笑道:“孙策,你又欺负周瑜!”
孙策自己被揍已经倍感委屈,如今母亲开口第一句便是这般,顿时哭的更凶,音量直冲九霄——何尝不是江东猛虎之子初见雏形,这哭声便可抵虎啸了。
“母亲,周瑜揍我!”
“母亲,孙策污蔑我!”
周夫人上前拎起周瑜,扯到自己身边来,厉色道:“快向孙策道歉。”
周瑜嘟囔着一张脸,轻声道:“母亲,我没有......”
周夫人只道:“再犟嘴,今日便将孟子仁义篇去抄百遍。”
孙策闻声偷偷去看周瑜眼色,只见周瑜眉头微缩,直直回瞪着孙策,似没有服软的意思,孙策微微一怔,随即起身,有些难为情地往周夫人面前靠了靠:“周夫人...其实,也没有很疼。”
周夫人闻言,与吴夫人对视一眼,片刻,二人皆噗嗤一声笑了。吴夫人拉过孙策,揉揉他的小脑袋:“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男子汉大丈夫的,打打闹闹的过去就过去了,可不许置气。”
周夫人也语周瑜道:“孙策和吴夫人明日启程便要回寿春了,你们也就再胡闹这一天,别再闹的不开心。”
明日,回寿春?孙策顿时回过身,两只小手扯过吴夫人:“娘,我们什么时候说的要走?”
吴夫人笑道:“你父亲才来的书信。”话落,吴夫人向周夫人微微行礼,“我们母子为避祸,流落至此,叨扰周家这半年,不知何以为报。夫人今后若有所需,只管向孙家送来书信,但力所能及之事,孙家必竭力为之。”
周夫人微微颔首,回了一礼:“区区小事,夫人不必挂在心上。”
周瑜对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傻了眼,待周夫人领着他回了寝室,周瑜半晌才道:“啊...那以后谁陪我玩。”
“你长大了,既别离已定,今后多放些心思在念书习武上长进自己,日后,你们二人定会再相见。”周夫人望着眼前的孩子,深深一声叹息。她一双眼,不说阅人无数,也识得几分人。她深知周瑜与孙家那孩子,本就有慧根,加之父辈如今的行事做铺垫,在这纷乱之世,他们一定能脱颖而出走上群英纷争的舞台。只是那时,是敌是友,就未可知了。
夜里,周瑜翻来覆去在榻上睡不着。心生一念,起身抱起自己那盆在今天“混战”中幸存的兰花,来到另给孙家母子居住的偏院,没料到孙策竟也是一身亵衣,静坐在院中指着下巴冲着天上的月亮发呆,连周瑜靠近都不曾察觉。
“孙策!”
孙策见他来,尽是喜出望外,果然是小孩的心性,白日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抛之脑后,道:“你怎么来了,你娘罚你抄的书都抄完啦?”
周瑜摇摇头,将兰花送至孙策面前:“你要走了,这个,送给你。”
“我不要你的花,什么花花草草的我不喜欢。我喜欢大老虎!要不,你送我一只大老虎吧,到时候在寿春,我可就威风了!”
周瑜一脸无言,片刻才道:“你不喜欢花,当初怎么还答应陪我种,和我比赛,每天起那么早起来浇水。”
孙策反驳道:“我不是喜欢种花,我那是喜欢比赛,喜欢赢。”
周瑜彻底不想理他了,还以为临走了,他能说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但料想来他一贯如此,只道:“你明天什么时辰走,我送你。”
孙策看他一眼,缩回目光后片刻才道:“午时。”
周瑜坐到他身边,靠着他更近了些,小脑袋搭到孙策的肩膀上,道:“我是真的会想你的,我没有兄弟姐妹,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孙策圆乎乎的小脸飞红,侧过脸道:“我也是。”
两个小孩便这样静静坐在月下,春夜凝露的草木湿漉着喘息,带着青石砖下泥地透露着的芬芳,钻得人满怀清新惬意。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一会儿,孙策的眼眶又要红了。
周瑜心里也难过,怕惹得孙策更伤心,只得苦笑道:“你又要哭。这样爱哭,还和我吹牛以后要做大将军呢,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大将军。”
“才没有。”
皎皎月光倾撒在两个小孩的发上,面上,度出一幅月下童子图来。周瑜孙策抬头望着天上明月,此时的他们,尚不知明月的含义,不知月是团圆,是理想,亦是永恒。
夜晚玩闹的迟,翌日周瑜宸时才醒,醒来便要去找孙策。却只见偏院内空荡荡一片,独有一小仆正在清扫,周瑜急了:“孙策呢?”
“吴夫人和孙小公子天未亮便启程回寿春了。”
“什么?他同我说午时才走!”
小仆笑道:“许是怕小公子见了要伤心,哄骗小公子的。孙小公子临行前,还托付了一封书信。”言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周瑜接过,先入眼的是那信封上几处湿润痕迹,一时心里所有急切难过都化作会心一笑——料是孙策写信时又哭了。
周瑜收下信封,兀自出了小院。回到寝室,周瑜盯着窗沿那盆开的正好的兰花失了神,数月来和孙策嬉戏玩闹的情景浮上眼前,那些欢愉离他这么近,又走的那么突然。周瑜将上那封信拆开,未读几行便又哭又笑,着信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念头——他们一定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