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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红志坚在海港 ...

  •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高育良站在窗前,望月抒怀。
      点燃一支烟,让吞吐出的烟圈顺着气流攀援而上,路过他的鼻梁、路过他的双眼、路过他的额头,为尘世披一道帷幕,最后路过天上的月亮,在皎洁的月光下,破碎、四散。

      这样的情境,一周来,每天都雷打不动在高育良此刻站立的脚下重复上演。

      他在思念你。

      星移物换,你褪去了校园时的青涩,从一株小树苗长成了如今的木棉形象,与舒婷《致橡树》中的木棉一般无二,有亭亭玉立的美丽,更有理想至上的忠贞,远不是高小凤那样的凌霄花可以作比的。

      此外,那一夜,也是他第一次用男人的视角正视你的存在。回忆伴随着五感的延伸——你如凝脂般的肌肤、你充满玫瑰香氛的发丛……

      恼人的电话铃声响了,打断了高育良对那一夜的反复咀嚼。某些人终于沉不住气,要展开行动。

      高育良知道他是有点疯狂基因在身上的,尤其是对于爱情的疯狂,用今天的话来描述,就是有点“恋爱脑”——当初他既然敢不顾师生恋的流言蜚语娶了吴老师,今日他就敢不顾当下处境的复杂,没日没夜地思考他与你的爱情。

      然而这混沌的日子终有尽头,他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本书、一张照片。书是《万历十五年》,他自己买的;照片是他和高小凤的亲密照,你给他送去的。

      高育良回转身来走到桌案边,接起电话。

      “高书记。我是瑞龙。您好些日子都没来我那儿坐坐了,小凤可是十分想念您啊,她跟我说,她有些明史方面的问题,想向您这个大教授请教请教。”

      赵瑞龙摸不清高育良是什么意思,眼看着这家伙就要上船了,却自中秋那日的匆匆离开,就和高小凤断了联系。他最近和合作伙伴杜伯仲闹了点矛盾,这项目几乎搭上了他们所有的本钱,高育良都和高小凤勾搭上了却还慢悠悠地吊着他们,把他们架在火架上烤,这老杜一着急□□脾气就上来,喊打喊杀的,往省纪委那里送了点儿料。这可别是让高育良知道了。

      “请教可不敢,小凤姑娘娇滴滴的一个,别给我说哭了。”

      “更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瓜田李下的,被人参一本乱搞男女关系,我这个小小的□□可吃不消啊。”

      此番话实在含沙射影、夹枪带棍。高育良在心底恨极了他们的下流手段,尤其不忿他真的差点沦陷在了他们精心设计的美人计下。就差一点,要不是你的存在,要不是你带着材料跑来了吕州,他至今还是个蒙鼓人,他得背着权色交易的污名到坟墓里去,这对一个文人来说,不吝于说他妙笔得自剽窃,不吝于要断了他的笔杆子。

      “这是哪儿来的风言风语,还传到您耳里了。”
      “高书记,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您可不能变卦。我为了把李哥弄走,可是和老头子撒泼打滚了半天。”

      赵瑞龙享受惯了特权阶级的优待,就算是求和也绝不会低声下气,甚至毫无遮掩地依旧以权势相逼。

      瞧这用词,撒泼打滚,多调皮、多亲密,老书记是真爱他的亲儿子,在省里也是真的一手遮天,只肖赵瑞龙一句话,整个省委就得为他攒个常委会,把李达康这个市长票出吕州。

      李达康从前可是赵立春赵书记的大秘,天然有着他老赵家的烙印,汉东省出了名的改革大将,一句话说调就调了。他高育良在赵书记面前算什么?戏耍了赵瑞龙,他高育良的境遇只会比李达康更糟糕。

      高育良和赵瑞龙之间的通话很短暂,但还是那句话,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太多,路是自己选的,沉甸甸的后果要自己掂量。

      秋日寒凉的风透过先前高育良忘记关闭的窗刮了进来,吸了太多烟的高育良为此咳嗽不止。他只得一只手摘下眼镜,另一只手抚在胸口以镇定因咳嗽而不那么稳的上半身。

      高育良是个学者,更是个优秀的学者,有所得必有所失,他的视力因常年读书写作变得很差。平素,除了睡眠、洗浴,他绝不会脱下眼镜太久,钝化细致观察这个世界蛛丝马迹的能力,但在今天,他决定放纵自己,尝试朦胧着眼去看待这个世界。

      屋顶上的水晶灯所发散出的光晕摇摇晃晃,和窗外永恒的月光有本质上的差异。这世界本就被某种存在覆盖了摩耶之幕,令人看不到真实,不是吗?

      高育良的心很乱,如果赵公子口中的那个“朕即天下”的世界是真实的,他就摆脱不掉那属于他个人的发展陷阱——九十年代绿色主义兴起,如今的中国更是明确加入了它的阵营,把月牙湖批给赵瑞龙建美食城是个实打实的错,但不批就是得罪了赵公子,打了赵书记的脸,这意味着他高育良从此被汉东官场边缘化,他短暂的政治生涯很大程度上就算完了。

      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感从高育良的心底升起。他是个骄傲的人,前半生教育事业的顺遂更是助长了他的骄傲,他弃教从政不为别的,就为了毛的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要用权力改变一代人。而现在,他要是继续坚持“进步”,他的面前好像只出现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别无选择。

      一种埋怨的恶劣情绪——你不该带来那几张照片,甫一滋生,立马就被高育良驱逐出了脑海。只有弱者才会掩耳盗铃,而他是高育良,他需要将信息差降到最低,他需要清醒地客观地先研判,再决策。

      在经济学上有一种常识,发展是有代价的,那几张照片的泄露意味着赵瑞龙并不值得信任,意味着搭便车的代价,他高育良很可能无法承受。

      批与不批,他并非没有倾向,但他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他需要一点外界的力量,去推他一把。

      “喂,是陈老吗?”高育良播出了一则电话。

      “啊,是育良啊。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吕州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陈岩石是革命年代下来的人,务实又敏锐。

      吕州两个字一出,电话两端是瞬间的静默。

      “老师。”
      “我想听您讲一讲您年轻时的革命故事。”高育良没头没脑的话,说的认真且恳切,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着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好。”高育良话音未落,陈岩石就接了上去。他知道,这一句“老师”代表他高育良是真的遇到事了,他高育良多大一教授、多大一□□,多么高傲的一个人,能这么称呼他一个泥腿子?

      “那我就从云城攻坚战说起……”陈岩石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以一种很平静的、沧桑的口吻,就好像站在上帝的视角,但他并非上帝,他是参与其中的幸存者,他所有的血泪、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埋在了历史中。

      “谢谢您。”高育良深深被共产党人争背炸药包的精神打动,但他情绪隐藏的很好,只他带着点儿闷的声音、他镜片上升腾的白雾出卖了他。

      “哎。这都小事,我还得感谢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家伙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

      “育良,你没事吧?”陈岩石有些不放心,纠结着,他还是问了出来。

      “感谢陈老关心,我这儿好的很。”
      “您要多注意身体啊,尤其是您那心脏,我还在检察院工作的时候,您那体检报告上的指标就不好看。”

      “知道了,知道了。小子没事就挂吧,我可听不惯你们大教授唠叨。”听得高育良重回往日一丝不漏的妥帖,陈岩石姑且把提起的心放下。

      “老头,你能不能正经点!”高育良笑骂。

      那头挂了电话,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再次黯淡。他开始有些痛恨自己学者的出身,作为一个法学研究者,他得有批判性思维,此外,他还得具备充分的哲学、历史等素养。对于陈岩石讲述的那段革命故事,他可以在倾听的时候全身心投入进去,振奋于团结的力量,振奋于我党崇高的革命精神,向那些为建设国家甘洒热血写春秋的人民群众致敬,可一但情感抽离,只余理性时,实事求是地说,那样全面革命化、毫无阶级之分的日子再也没了重现的历史基础,伟人已逝,没有谁可以如他一般登高一呼,社会运动呼啸而至。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我国唯一生产关系远超越生产力的时期正是公社化运动时期,中央放权地方自主进行工业化,他们唱着号子,心像红火,奉献着自身的每一份力,他们眼睛明亮得就好像可以看见共产主义。虽然运动失败了,但高育良多么希望他可以早些出生,这样就可以参与进去,这样就可以有如陈老一般经过磨砺的坚强意志,这样就不用有当下的道路纠结了。

      很遗憾,虽然在六十年代中国实现了以劳动力代替资本的伟大实践,成了世界上唯一跳出发展陷阱实现工业化的发展中国家,但在随后的外资进入过程中,官僚主义就像一阵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官场,成了集体制度的附骨之疽。“老子英雄儿好汉”,上层卖官鬻爵、下层贪赃枉法,是当下的政治生态,是当下的社会大环境,更是打开大门办三产、双轨制等应对经济危机举措的历史遗留。在此刻,谁又能说发展中的中国真正地跳出了发展陷阱呢?她都不能,他高育良还能吗?

      光凭着那么点儿借来的革命精神,高育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逆潮流、去螳臂当车、去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别忘了,有关风流人物的说法,还有一句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就这么向命运屈服吗?不!他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不信命。

      高育良静极思动,觉得是这方狭窄的屋内天地阻挡了他思绪的飘飞,阻碍了他灵魂的自由,他要出去走走。

      于是,高育良走到了问题根源的月牙湖。

      夜色中,月牙湖一望无际,正值秋日,不见残荷,宽广的湖面水波不惊,静静地掩映着这座城市的初始面容——吕州是一个典型的靠工业支撑经济的城市,五通建设尘土飞扬、林立的巨型排气管要捅破天,尚未开发的月牙湖是唯一被山水野趣笼罩的绿色净土;掩映着她眼前正凭栏的高育良。

      微风乍起,夹带凉意的水汽抚上了高育良的面颊。她是水汇聚成的湖,自带一抹温情,此刻,她好似在问他为何忧愁。

      他到底在烦恼什么?高育良反问自己。不是是否该服从命运,这样唯心主义的问题;更不是是否要批这块地给赵瑞龙,这样庸俗主义的问题,而是如何看待权力,这样充满辩证哲思的问题。

      夜已深沉,在月牙湖消食、漫步的民众几不见身影,队列整齐的综合执法人员却打着手电蓦然出现在了高育良的眼前。

      他们目光一致,神情严峻,似有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要打。

      高育良有些好奇,悠悠跟了上去。

      人未至,声已闻。
      “怎么出来摆摊的又是你们这几个!”

      “兄弟,我这已经收摊了,最后一点儿铁板鱿鱼全给你们,不要你们钱。”

      “欸,我这儿也有没卖完的关东煮。甜不辣,兄弟要不要?”

      “别给我贫,这都查了你们多少次了,这次全跟我回局里!”队伍中为首的青年站了出来,高声喝止这些小摊小贩的公然行贿行为。

      “所有改装车都查封!”

      话音未落,先前较为缓和的局面霎时鼓噪起来。得知这群小伙子要动真格的,没收他们吃饭的家伙什,流动摊贩们顾不上管仍放在地上还没收回的塑料桌椅板凳,点着车就跑。

      “影响市容卫生,就来管我们了。”

      “怎么不见得管一管我们小区坏了的路灯,斑马线两头坏了的信号灯!”

      “政府大门是越修越豪华,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却还是老样子……”

      他们边跑边骂,嘴里嘟嘟囔囔,有发泄不完的怨气。这些不团结的话声声入耳,刺激着高育良本就紧绷的神经——社会矛盾随处可见,政府形象沦落不堪。

      被晾在一旁的综合执法队伍也没有闲着,见他们跑了是追也没追,只熟稔地从树丛里搬出一堆清扫工具,每个人都手持一个,任劳任怨地打扫着满地狼藉。

      “哥,你说月牙湖是真要建美食城吗?”
      “这么做,这绿水青山不就被糟蹋了吗。”

      那小伙口中的哥无法给出答案,赵瑞龙也无法给出答案,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高育良可以给。这就是权力。

      但权力即责任。

      近日来赵瑞龙的事牵绊着高育良的步伐,他已经许久没有下基层调研,那领头青年很有意思,高育良有些话想问问他。

      当他迈步向前想与其搭话时,高育良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来电显示是艾省长。

      “高育良!上周你都说了些什么。”
      “你要是想搞资源置换,我管不着你,自有党纪国法管你,但你别想腐蚀你的学生!”
      “以后你给我离她远点!”

      艾省长气极,自你打高育良那儿回来,每日工作魂不守舍,在今天更是酗酒醉倒在了办公室,要不是她回来取文件发现了你,你能在地上趴到周一上班。

      高育良生受了这顿骂,还没来得及见缝插针询问你的情况,艾省长就把电话掐了,当真嫌弃高育良得紧。

      你出了情况,骄傲如高育良自是没心力去和艾省长舌辩自己的清白,连忙给你拨去电话。然而这电话是怎么也拨不通,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都是李丽芳的《海港》。

      一切不好的结果跟跑马灯似的在高育良的脑海中掠过,他的思维甚至发散到你会不会自戕,思及此,他自恃的冷静在这一刻全没了,完全回不过神来去分析艾省长电话中所透露出的你并未出什么大事的信息。

      在一次又一次地拨出,一次又一次地掐断重来中,他机械式的动作终有了停歇,就跟油耗尽了一般,手指僵直在按键上,人一动不动,任由这铃声不紧不慢地唱下去。

      “英雄们舍生赶走虎狼”的嘎调骤起,带动高育良脑后腔的共鸣,如一巨斧彻底劈开长久以来束缚住高育良的政治茧。

      电光火石间,高育良豁然开朗。他知道你安然无恙,他知道你的异常是源于他的举棋不定,他知道他后面的路该怎么走,才能走得稳当。

      权力是人民赋予的就应该服务于人民,既已从政,就该有毁家纾难的决心,就该有舍弃个人发展的牺牲精神。官当多大才算大?他高育良此生或许没有指点江山的机会,但在此刻,他至少可以为国守疆土——治理好吕州这一亩三分地;他至少可以不堕你眼中师者的光辉形象,不指点江山,继续指点于你。

      千秋同道,初心不老。他与你合该是一路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心红志坚在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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