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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掷千金 ...

  •   竹枝从她肩胛蜿蜒而下,暗纹附在漆黑的布料上,如蛇潜于草丛,悉索声宛在耳畔,唐妙兴听她轻声细语:“师兄,你的衣服和我的,还蛮配的喔。”

      黑色的旗袍紧缚着她纤细的腰身,唐妙兴的手在她的牵引下不时从她腿侧蹭过。柔亮熠熠的面料微冷,又自其下隐隐渗出几分温热,每每从他手背上扫过都如一个轻柔绵长的吻,令他指掌都泛起酥麻痒意。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穿这件衣服。”

      “诶,可惜吔。”言九另一手也覆上来,将他不肯合扣的手指通通压下按紧在她手背上。她压着声音悄声笑道,“我是有意的。”

      他衣着多以深色为主,其中黑色更多,注意到这点不难。唐妙兴却为此微微一怔,他沉默着笼紧五指,渐重的力道在箍痛她的边缘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她翘起的嘴角,只觉得掌心灼热,衬得她的手愈发寒凉起来。

      ——她居然肯在自己身上留心。

      人人都说言师妹游手好闲,可是唐妙兴却觉得她忙的很。日出日落,从东到西,她步步缓,又步步紧。师妹与他相反、与他截然不同、与他不是一路人。她追着杨烈、缠着杨烈、跟着杨烈。唐妙兴默然观望,连一丝可往其中渗透的缝隙都难寻得。

      修行路上,他自知不如杨烈。可是此刻指缝间盈满的血肉如此轻盈,一丝一缕交缠着渗进他心里,好像也能填堵他内心亘着的缺口。

      杨少爷所得,想来也不过如此,唐妙兴慨然暗叹。

      而他所求也仅此而已。

      –

      唐门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无非接单杀人四字而已。手起刀落,一单便了。真要说有什么曲折,也就是地难找、人难杀。

      对言九来说则不同。

      杀人这关难过。

      老混蛋夏柳青曾调侃马龙说他是良善的小兔子,只会冒傻气。马龙平时是有点脑残不假,不过这事要她说责任全在夏柳青那张破嘴上。时代变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他下得去手才有鬼。能因此笑话他人,究竟谁更可笑?

      身在旧唐门,心性一以贯之。除了非死不可的那几位,违法犯罪之事原则上还是能免则免,权当积德了。不过言九寻思着她第一次下山,身边又是师叔又是师兄的,总不至于推自己出去杀人吧。

      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事,这不还有唐妙兴在。

      然而从由恪那儿得了第一项任务后,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次这单是干什么的,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

      任务一:天黑之前租得房子五间。

      “前辈,我单知道杀人诛心,杀人还要租房的,少见。”入城后街上人来人往,言九立在道旁,两手插兜,如是评价道。

      这年头怎么租房她一点头绪没有,离了互联网,她还真有点寸步难行了。

      “还有心贫嘴呢?”被由恪吩咐来看着师妹别出乱子的唐皋陪她杵了半天,眼看着是一点进展也没有。这会儿他眯着眼望了眼西斜的太阳,道,“言师妹,难得一道同行,别连累师兄我跟你一起睡大街。”

      “唉——”由师叔要唐皋来看着她,他就真的只是看着,一点忙也不打算帮,妥妥是看戏来了。她耸耸肩,破罐子破摔,耍无赖一般悠悠道,“睡噻,也没啥子。桥洞底下盖小被,小被里面掉眼泪。抹干眼泪继续睡,逢人就说对对对。”

      唐皋:“……”

      他这师妹要饭得是一把好手。

      一人脚步一顿,扭头朝二人看了过来。那人打量着唐皋不像好说话的主,于是一边注意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向言九搭话:“小妹儿,听你口气,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为这个发愁呢?”

      言九一挑眉,笑道:“对对对!”

      唐皋:“……”

      唐皋:“对对对。”

      –

      一套小院六间房,整体租金跟她报了10块大洋。言九见唐皋没有要讲价的意思,估摸着这价应该还算得上公道。她一手托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什么。

      房东见状也有几分了然,这年头能一口气租下一个小院的人少之又少。莫说一人一屋,就算是数家聚住一屋也是常事。眼前这姑娘虽然模样气度不凡,听了这房价也还是犹豫了。他笑了,正待说还有的商量,就听言九问道:“这房卖吗?”

      房东:?

      唐皋:?

      房东犹豫着报了个价:“四百?”

      她不动声色,在脑中飞速计算了一下。照这个租售比和年化收益率,三四年左右的租金就能回本。运气好的话这套房有幸留存上一百多年,到时候怎么折腾都不赔本。运气不好的话……也无所谓了。没有过多犹豫,她起身利落道:“凑个整,我出五百,房子归我。房契的事我这位师兄跟你去办,我就先走一步了。”

      任务一:完成。

      唐皋不辱使命,乱子一点没出,钱也一点没剩。得知这一噩耗,两位师叔和唐妙兴陷入了沉默。言九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抓着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低着头的模样显得格外真诚乖巧。

      但是,五百大洋。

      五!百!大!洋!

      杀二十个人都不一定赚得到一百大洋,她花起来是真一点也不心疼啊!

      由恪问:“你哪儿来的钱?”

      “出来的时候杨烈师兄给我的呀。”

      难怪。杨大少虽然和家里往来不密,财面上还真不是一般的阔。话虽如此,出一次门——远门都算不上——给塞这么多未免也太夸张了点吧。

      “还剩多少?”

      “花光了。我这不写信呢,让师兄再给寄点。”她嘟囔道,“早知道就多拿一点了。”

      由恪长臂一探,按住信纸一角将其拖了出来。他瞄了一眼,本是随便看看,谁知却发现她字字字形怪异,写着:

      亲爱的师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花光所有的钱了……

      他的面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由守见状也跟着瞥了过去,还未及看清,便见他翻手间将其揉成一团握在掌心。

      “跟我过来。”

      话说的好像有商有量的,实际上由恪在起身之际已揪住言九肩头的衣服,将趴在桌上的她提溜了起来。

      唐妙兴随即起身拦道:“恪哥,这……”

      “安心坐着,我有分寸。”由恪见他面上忧色不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又强调了一句,“不打她!”

      唐妙兴还待要说什么,却被唐皋按住劝道:“行了行了,够了啊妙兴。一起拜祖师的兄弟,刚才恪哥教训我怎么不见你说话,师妹就比我金贵?”

      唐妙兴:“……”

      唐妙兴:“不然呢?”

      唐皋:“……”

      唐皋:“行!行!我没话了!以后别拿我当哥,拿我当哑巴就行!”

      唐妙兴从善如流:“哑巴哥,松手。”

      “嘿——我……”

      “师叔,我看唐皋前辈要跟妙兴师兄打起来了,你不管管他吗?”已经被拖到一边的言九指着由恪身后提醒道。

      由恪头也没回,道:“不劳你费心,有守看着,出不了事。倒是你……”

      他顿了顿,将纸团塞回她手里,忽然问:“读过书吗?”

      “我北大的。”

      她说的从容又坦然,由恪并没有过多质疑,相反,若说是北大的学生他反而能理解为何她会写出那样的字和语句来。

      早在二十年前,北大那班子知识分子就大力提倡所谓“白话文”、“简体字”之说。甚至有“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之类的激进之词。

      若是那里的学生,自然不能不受此影响。

      由恪正思索时,袖口被拉了拉,回过神便见言九扬着笑脸,不无得意地补充道:“博士生呢。”

      ……像只摇着尾巴等被摸头的小狗。

      由恪忍住了。

      他不清楚博士这一称呼背后蕴含的意思,只能通过她的表现琢磨出似乎非比寻常,是——大学者?他猜道。

      由恪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古怪,他问:“你……多大了?”

      涉及年龄问题,言九一顿,警觉道:“……您呢?”

      “三十七。”

      言九:“……”

      如此看来,这位师叔比马仙洪也没大几岁……

      “我妙兴师兄他……?”

      “妙兴十八。”

      言九:“……”

      言九:“就……都差不多,我比妙兴师兄也大不了几岁……”

      她说这话时眼神乱飘,压根儿不敢和由恪对视,显然心虚得要死。他了然。修行之人怀赤子之心,养浩然之气,气血充盈丰沛,年岁于他们的影响并不如常人一般明显。是他先入为主,只当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和许新他们差不多年纪,直至现在才回过来味儿。

      “先天异人?”

      “嗯。”

      由恪冷笑一声:“难怪。许新输得不冤。”

      言九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嘛,我十六的时候也比许师兄强多了!”

      “哦——我试试你?”

      她向来能屈能伸,闻言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改口道:“其实也没有强很多,我说说而已。”

      “放心,我有轻重,伤不着你。”

      “不信。”

      “……”

      “师叔!师叔!你刚还和妙兴师兄说不打我!你不能骗人!”

      –

      小院简朴古拙,塞在巷子深处,相对还算僻静。一行人初来乍到就一掷千金,直接买下栋房子,一下出了大名,引得街里街坊出来看热闹的一堆。

      唐皋拿手肘捅了捅言九,道:“小散财,都是来看你的嘿。”

      “你懂什么呀!我这叫投资,最多再过一百年,你就等着瞧吧!”

      “哟,看来为了等你翻身,我还得好一阵活呢。”

      话到此处言九眸光忽然闪了闪,一言不发地看向身旁这人。她虽然没见过这位前辈,小时候伏在五爷膝上听他讲故事时却没少听到他的名字。

      是奇才,更是他困在洞里没能走出来的挚友。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况我今当手足情。

      她忽然握了握唐皋的手,认真道:“嗯!活一百年,活一千年、一万年!”

      唐皋一怔,不明所以地抽回手,顶着唐妙兴要杀人的眼神强作镇定道:“那不成王八了……”

      –

      言九打听了才发现,除了由恪由守二位,另外两个师兄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安置下来后,也并没有被吩咐接下来的任务安排,倒好像只是单纯换了个地方住。

      言九懂了,这叫潜伏。

      至于为的什么,师叔不说,她当然不会问——不然怎么心安理得摸鱼嘞?

      一为掩人耳目,二为生计,唐皋这个药师被由恪打发到街上支了个摊子卖药去了。

      任务二:摆摊挣得生活费许多。

      “你跟嬢嬢说真嘞,你家真是卖药的?”

      “那还能有假?”

      几个围在摊前——准确说是围着言九的大娘纷纷摇头表示不信:“卖药能挣楞个多?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那么大个房子,这不是唬人嘛。”

      “妙兴,你说她们天天这么问不累吗?”唐皋一脸不耐烦,他堂堂唐门药师,摆摊卖药也就算了,关键这一天天围的人不少,买药的一个没见。一上来一个个都围着他那呆头呆脑的师妹絮絮叨叨,没一个正眼看他药丸的。

      帮怀里穿的花里胡哨的小黑猫把背上支楞的俩小翅膀捋直,唐妙兴无动于衷,只道:“小九坐着也是无聊,有人说说话也好。”

      唐皋没安好心,故意道:“不是吧妙兴,你真觉得她们就是来聊天的?”

      唐妙兴皱了皱眉,面露疑色朝他看了过去。

      “她们哪儿是好奇啊,要我说,保不齐就是相中师妹了。把家底摸清了,才好给介绍人家不是。”

      唐妙兴:!

      唐妙兴:“你是说……”

      “错不了——跟你的小师妹说再见吧!”

      那边言九和几个大娘依旧相谈甚欢。

      “其实卖药只是我的爱好,算命才是我的专业——解疑难杂症这块比什么都管用。”

      “怎么?晚上做噩梦醒不过来?做点好梦试试。”

      “奥,经常感觉后背发凉,回去换件毛衣穿上,这天气您得发汗。”

      “您老公说生活不易赚钱难,想测测财运?不用那么麻烦,您听我的,跟别人跑掉去,帮他减轻负担。”

      “这个容易……师兄?”

      被架起来的言九半贴半挂在唐妙兴身上,一点要站直的意思都没有,她扭头看向身后唐妙兴,冲他眨眨眼。

      唐妙兴面不改色,张口就来:“十宝跑出去一直没回来,怕是迷路了。”

      “吔?我刚刚还看见它在你……”

      唐妙兴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直到人走出几米去,摊前才重新冷清下来。

      半天清净也是清净,等唐皋回到小院,第一眼就注意到门口多了俩巴掌那么大的石狮子,每个胸口还挂着一个红绣球,左边那个的被师妹那小黑猫给咬了下来,正抱在怀里玩儿。

      唐皋:“……”

      这手笔,别是——

      “对,就是五哥给我雕的。”言九点点头,“说让我放门口镇宅辟邪,我都给忘了,刚翻出来。”

      唐皋:“……”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会这一手!

      ——五,你别太闲!

      一想到自家兄弟在看不见的地方给人当牛做马的模样,他不由抽了抽嘴角,道:“幸亏你下山了,离了你五还能多活几天。”

      “什么嘛!五哥是自愿的!你是不是看五哥只跟我好,嫉妒了?”

      “嘿,我嫉妒什么?”唐皋瞥了一眼唐妙兴,若有所指道,“有人上赶着嫉妒,我可没那么闲,谁爱掺和谁掺和去。”

      唐妙兴:“……”

      唐妙兴:“哑巴哥,先坐,说点正事。”

      唐皋:“……”

      言九道:“真是正事。前辈,我下午出去做市场调研了,您猜怎么着?”

      “做什么玩意儿?”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为什么没人买你的药吗?”

      “切,凡夫俗子,眼界狭窄呗。”

      “不对啦!是因为我们来晚了——一个月前,有个留洋回来的女医师在这儿开了个医馆。据说……”

      唐皋听见“留洋”两个字脸色就变了,拍案而起,道:“不用说了!洋人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有好东西能叫咱们学去?她这么搞早晚要出乱子——你也一样!”

      唐妙兴皱了皱眉,道:“跟小九说话这么激动干什么,吓着她了。”

      言九笑了笑。

      唐皋这逻辑闭环她打不破,也无意打破。这年代一个留洋的女子想要以医术治病救人,不可谓不艰难。可再难的路,也总有人能劈山斩海,无物不催。

      尤其是当她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四个字怦然跃于她心头:原来如此。

      ——端木瑛。

      济世堂、端木瑛。

      即,八奇技之一——双全手的第一位拥有者。

      她早就见过此人。第一次是在王子仲王老爷子那个宝贝怀表中,而第二次,则是在田晋中田师叔的记忆中。

      那个与张怀义同船而行之人。

      言九将已逐渐绷直的嘴角再次挑了上去,眯起眼睛笑道:“前辈,莫高声——隔墙有耳,那位医师就住咱们隔壁呢。被听见起了误会,就……不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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