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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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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可否再为我弹一曲《琵琶行》?”
乐坊的夜在五光十色里推杯换盏间令人生厌,秋娘最喜欢的就是现在,热闹后的沉寂才是常态不是吗?
“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好像怡红楼前那个耍剑的侠客,剑光毫不留情的披开记忆的闸门。过往种种奔入脑海,万劫不复。
“诶那个新来的,要我说入了咱们这儿就甭想着跑了,你跑你能跑的过楼下那几个打杂的汉子吗。你一个弱女子这世道跑出去又有个屁的用,还不是被吃干抹净到头来连个渣都剩不得!”
“姐姐,您行行好和掌事儿的说说。我……我是清白的女儿家,家住在京城虾蟆陵。我要回家,乐籍是奴是下三流的东西,我碰不得我碰不得啊。”
秋娘看着她蜷缩在墙角,身上还穿着几天没换的破布衣裳。说来好笑竟在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你呀,傻丫头这是被发卖了,其实进了奴籍也没甚么不好。稍加时日没准还能得到那天子老儿的青眼呢。不过这话你可别和那对门儿的泼皮念叨,她要笑我的。”
说罢她拿着手帕胡乱在小姑娘脸上摁了摁,她的手不漂亮,本该白嫩嫩的手爬满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让小姑娘想起阿娘的手,也那么糙但是要更黑一些。
“小客官给你弹个曲儿吧?”她的尾音上挑,天生一副好嗓子,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她哪见过这副语气。
她出生在个贫苦人家,父亲是京城卖菜的小贩。从小到大她都没出过远门,唯二的朋友就是邻家的姐姐,和一条小黑狗。后来姐姐嫁了人,小黑狗也死了。她便也没和谁说上过几句话。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琵琶声渐起面前女子娇丽的容颜,随着婉转的乐声生出潋滟的水墨画深深烙印在她苍白的人生里。
她被吸引住了,哭声戛然而止。不知是因为这人,这琵琶声,还是这乐歌连成的苦难里的一声绝响。
像是陷入了某个可以依偎的怀抱里,她一陷就是12年。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去想父亲给学堂先生送的那二两酒肉是靠卖她换的,不去想永远偏向弟弟的母亲也会在午夜时分为她默默流泪。
她人机灵透亮,嘴儿也生的伶俐。总爱跟在秋娘身后摸那把旧琵琶惹得教坊的姐姐们都疼爱有加。
十三岁那年就已经声名远播,似是年少得意
(十三学的琵琶成,名著教坊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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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深冬,京城下着鹅毛大雪,天气寒凉,秋娘的膝盖总是很疼。小姑娘的心也跟着发紧。
“我呀,就盼着咱们两个人儿能好歹过活着。我总有撑不住那天,到时候你可甭哭别怨我抛下你啦。”这是说的甚么话,小姑娘眼眶一红闹着钻到秋娘被窝儿里搂着她不肯放手。
小姑娘知道秋娘是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要发发牢骚。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被炒了家,她心气儿高着呢,总想着在那些贵人那里弹上一曲。是啊她的秋娘本该是那凌云的鹤,就该在那高山之上的。
谁也没料到真叫人一语成谶,那是个难得的晴天儿。小姑娘抓着一副治膝盖的药回来便听到几个姐妹叽叽喳喳。她们拥着她。
“诶呀呀,你真是个好福气的。宫里不知道哪个贵人办宴会指名让怡红楼出一个呢。”
“你是楼里的头牌可不就是你啦”
小姑娘攥着药的手不安的来回捻磨,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秋娘……
可那天秋娘什么也没说,只默默为她收拾行装,嘴里不听嘱咐着些有的没的。
可小姑娘缩在墙角,她哭喊,不去,不去,爱谁去谁去,干甚么要我去那胆战心惊地儿?
秋娘沉默的走过来,抬手发狠的手绢摁在她脸上。“不去就不去,改不了那倔样儿。”
后来还是秋娘顶了她,楼里的姐妹们总是背后念叨些甚么攀权附贵的不中听的话,她见了都骂回去了。后来也就不骂了,她反而不适应,她怕她们把秋娘忘在脑后了,也怕自己把秋娘忘在脑后了……
第二年开春,她从秋娘的床上转醒。大清早的好多姐妹在开嗓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拿起墙角的旧琵琶弹了首《陌上桑》。掌事儿的远远瞧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同一天,掌事儿的交给她个包裹,只说宫里传讯秋娘已死,幸亏没有连累楼里,他也算是仁至义尽。
没有连累,仁至义尽。琵琶真真儿是旧了,稍一用力就断了。徒留那变了调的曲儿回荡在她心里。
泪水像断了线儿,滴滴答答的流个没完。又少了个爱她的,像姐姐,像大黑狗。走了就再也没个音讯儿。
当天晚上她梦到了秋娘,她还是那样爽朗的笑,而小姑娘只是哭,她好像不会开口了只能在嗓子眼儿里呜咽。
熟悉的香料味儿传来,手绢儿被摁在脸上。“你呀,可不准哭了,以后可没人哄你喽……”
“……你知道吗我给我爹娘报仇了,我把当着皇帝老儿的面儿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真畅快啊。株连九族多可笑啊,哈哈哈哈哈老娘的九族早就让他们杀没了……得亏没连累怡红楼,连累了你啊。不然我是做鬼也难安生。”
小姑娘倒真希望她只是复仇去了,只是复仇去了……
旧琵琶的弦儿还没断,秋娘说“小客官,我来为你弹一曲吧”
“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这是最后一曲了,旧琵琶的弦还没断,她就不会离开。小姑娘心里叫嚣着,秋娘住手吧,我们不弹了回家去,回家去………
可是她听不到,只是越来越急,越来越悲……她的银篦被取下三千墨发披落不顾,旧琵琶的弦还是断了,血迹在她不染纤尘的衣裙里绽放出刺目的花。亦如她这个人,是小姑娘见过的美的惊心动魄的烟火。
她说“走吧,别怪我抛下你,走吧找个好人把贱籍去了。你是我唯一的牵挂了,可要过得好啊……”
小姑娘哪找的上甚么人,她唯一的人脉已经里自己而去了。乱世浮沉,只剩好梦一场。
后来她也只能一场又一场,弹词唱曲儿,风花雪月。京城的公子哥可以一曲红绡不知数,可是没人赏了没人懂了。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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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此后经年,她不再有年少的冲动,明白了世情薄,人情恶。学会了怎么笑的更讨喜,怎么曲意逢迎那些达官显贵。
凛冬一场大雪,她受不住了。拿钱赎身,转头嫁给个商人。本以为得了自由,却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
又过几年,一个凉如水秋日夜晚。她又遇知己为他弹了一曲《陌上桑》。他则为她翻作了一首《琵琶行》。
“把秋娘写进去吧,我没有名字她倒该有的。”以后世人都会知道了她叫秋娘,这样就没人会忘记她了,我更不会。
秋娘看啊,我把你说成个妒妇,你呀不是最讨厌对门儿那个妒妇泼皮吗 ?
我把你说成她了,我要忘记你啦?
回头……看看我啊……
秋娘再为我弹一曲《琵琶行》吧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