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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40章 ...

  •   董镇长被绑起来推搡到浆水镇里十字街中央戏院空场地外,他因为抽了一宿大烟,瘾正在头脑中蔓延,身体慵懒提不上劲头,眼前模模糊糊光怪陆离,任凭镇里人抓住他脖领兴师问罪,低着头丝毫不争辩像个事不关己看客。众多乡邻听闻锣声从四面八方赶来,梅雪随着人群来到街里,突然想上前把事情说清楚是咋回事,她拎起裙摆环顾四周,并未看到胡郎中,顿时原来慌乱心绪稍稍安静下来,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把事实真相说出去,只能顺由着事态发展。
      前镇长庞敬镰带着暴四爷来台前对众人道:“诸位浆水镇父老作证,董镇长到暴家纵火偷取古籍藏匿自家,被当场捉住,现以盗窃罪送往县衙法办,俺等镇内乡绅当鼎力支持查办,莫要姑息养奸。”众人看见当作证据的两本古籍捧在警察手中,顿时都哑然失色,纵火烧死匠师此罪非小,鸦雀无声地看着董镇长像被捆住的野鸡般在地上圆圈里扑腾。他在人群里蓬头垢面禁不住声嘶力竭不知所谓喊叫冤枉,梅雪挤到他跟前拿出咄咄逼人目光盯着他死命看,他被看怕了,忽然一声不吭低着头跪在原地。早上八点钟,董镇长大烟瘾还未过去,但是他跟着听了很久,总算明白一件事,镇里古籍丢失以及死了俩连夜裱糊的工匠都跟他去偷盗有关,梅雪咬紧嘴唇往前走到他跟前,拿严肃眼神死盯着他,像是搅扰着他好不容易捋顺的思绪,制止他出声言语争辩,她狠毒的目光始终在董熙麟眼前闪烁。董镇长挨着乡邻拳打脚踢,直觉告诉他这事跟梅雪像是也有关系。
      如果硬说董镇长偷古籍便冤枉他了,他在峪南阁内确实搬走过几十本古书,但仅仅是作为对戏曲的借鉴,早些年他兴致勃勃改编过几折古戏,比如《薛丁山与樊梨花》、《秦晋大战》、《虞姬救霸王》、《佘赛花大寿》等等,分别用在农村结婚红喜事、祭祀、白喜事以及祝寿,此几折戏因为太过于平淡,剧本词句拗口,唱腔也无可圈可点之处不便普通人传唱,最终都没流传开,仅仅演了几场便匆匆收兵,后来即便上级点这几折戏,他也不让演了,自认为不是编剧大才,丢不起人了,老祖宗留传下来的好玩意都使不完,何必费那劳什子。董镇长琢磨着等着烟瘾过去再张口反驳,快要拖到能争辩的时候,突然听见底下人群里议论起来,纷纷要搜他的家查赃,董熙麟顿时紧张的双膝酸软,他睡觉的里间屋箩筐下藏着几十斤鸦片膏,这些都是镇里有钱有势的人孝敬他要通融的。
      老镇长慎重考虑最终决定要搜董熙麟的家,很多人仔细抄了家伙,要去董镇长家好好搜查,董镇长觉得大事不好急忙跪地磕头认错,承认下两本书确是他偷窃,孰轻孰重他是分的很清楚。暴四爷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本来想看董镇长的笑话,这下他真的笑了,带着哂笑走过来道:“董镇长,偷了便是偷了,没偷也不要逞强,你要是想看古籍来俺家借,不需要去偷。”董镇长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严重性,因为偷窃书籍和藏匿大量鸦片比起来,他认为偷书罪过更小些。他满脸歉意道:“这事确实是俺做错了,既然把书偷了,大家怎么责罚俺都行,大不了赔些钱,此事就算过去了,你点名要,俺赔双倍古籍,俺让人陪着去县城买回来,县城买不着咱去北平上海。”
      庞敬镰和几个董家辈份大的老人一合计,严厉地指着他道:“姓董的,原来古籍偷窃的事确系是你,说不准纵火害人,暗中捣毁峪南阁的也是你,里面有些古籍价值连城,你负不起这个责,让他在供词上画押,押送到县警察局听候发落。”很快办事的用纸笔写好事实经过,过来让董镇长留字画押,然后董镇长被带到一侧用细绳捆住双手,随即赶过来辆牛车,几个壮小伙子陪着坐在两旁,让他蹲在车中间,押解往襄城县去服刑,全然不顾他昨天还是风光无限的浆水镇镇长。董镇长去了没多久,俩暴家忠诚随从撕扯着青年人快步向人群中走过来,远远吆喝道:“偷书贼或者还有此人,躲藏在董熙麟家中,恰好他在暴家抄书,那晚失踪。”
      梅雪心里窃喜稍歇,仔细看被拖拽着头发撕扯的不是别人,正是胡郎中,不免心里痛楚起来,俩随从你一言俺一语把胡郎中摔在浆水镇人群脚下,踩着他的腿道:“咱俩兄弟不放心,刚再去细搜查董镇长院落,不想在工具屋柴草垛里搜出躲着瑟瑟发抖的胡郎中,瞧他神色慌张,且是从抄书楼里逃出来,想必他关联此事,所以一并带来请镇长发落。”
      暴四爷绕过梅雪和暴夫人紧走两步,上前怒冲冲指着胡郎中道:“俺早就听管事说你嫌冷无意抄书,偷拿古籍善本跑出去要换钱,想不到你是和董镇长沟壑一气,被镇里人捉个正着,还有啥话辩解?”众人听见暴四爷义正词严叱责,都纷纷上前责怪他,甚至是要上前殴打眼前贼人。事已如此众怒难犯下胡郎中知趣的双膝跪地求饶道:“暴四爷,自古窃书不为偷爱惜纸字也,俺不是存心偷窃,只是抄书抄迷了心窍,半夜寒窗透风冷到心中懊恼做出荒唐事,请众位饶恕俺,俺是浆水镇人,看在乡里乡亲份上别拿俺去法办,窃书不为偷,不关钱财之事,做牛做马俺愿意认罚,规矩俺懂。”暴四爷没有答应,反而要警察严惩,指使管事接着把他口供当即抄录下来画押,送到县政府判处。
      倏忽晃了半年,审讯此案的人换成浆水镇人钱谦益,因为反复彻查未能找到董熙麟偷峪南阁古籍的证据,便以嫌疑纵火罪被送去关外窑厂隔离关押劳作。胡郎中窃书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被就近关押在浆水镇狱神庙内服刑。襄城县新任县长对浆水镇丢失古籍的事根本就不关心,丰富藏书的峪南阁倒了更是觉得那是值得庆幸的事,要是有珍本善本书籍该藏在县城里,钱谦益想看在乡里乡亲面子,也是为浆水镇名声着想,再度对董镇长和胡郎中大惩小戒审讯完毕便要放出,结果浆水镇纵火害人案惹得襄城县城里老爷嫉恨,疾风骤雨催促要严办此案,创办浆水镇治安模范区,他便无能为力,只能将他俩长期羁押起来。
      两鬓萧萧百病攻,天涯秋尽且飘蓬,愁入梦魂归故里,身无羽翼脱樊笼。建于明朝的狱神庙在浆水镇浆水河对岸北侧,左右竖立着稀稀疏疏的几颗白杨树,原本庙后面一排十多间房是浆水镇临时关押各类当地周围犯人的砖墙牢房,清朝初年改制多间牢房被拆除,关押的犯人转押解到襄城县,仅剩下沿河岸的三间半庙宇空关着,陈旧的木胎泥塑是明朝人塑造的萧何,两侧站满酷吏,尊尊栩栩如生。萧何被奉为狱神,是因为他曾辅佐刘邦建立汉初法制,制定汉朝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法典《九章律》,被称为\"定律之祖\"。萧何跟着刘邦造反前,曾在县衙里当过刀笔吏,以后又研究过秦朝刑法,制定出汉朝的《九章律》。萧何在建立汉初法律上有大功劳,所以被后世奉为狱神。除这些神像,一张老旧沉重木香案依旧尚存,墙里周围是一圈劝人向善守法遵规壁画,其余空空如也。屋内空旷寂静,每月十五日满月会透过木制圆窗棂透进来,照到狱神神像上,年代久远的关系,浆水镇人传说泥塑木胎吸取冤魂精血,已经变成精怪,半夜会在庙内走动说话,有人半夜擅闯狱神庙曾撞见过精怪显灵。这几个月梅雪像以往一样,她晚上唱戏,白天住在暴四爷府内琢磨戏文,想念胡郎中。直到怀上四个多月身孕,她突然忍不住想去看看被关押在狱神庙的胡郎中,县老爷隔啬不肯通融,一时半会儿也救不出他,只得隔三差五悄悄央戏婆给骨瘦如柴的他送去些热腾腾饭菜。
      梅雪可怜他想生下腹中胎儿,因此竭力隐瞒着众人,戏班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看着她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竟没任何人说闲话。这阵子暴四爷在北平活动,襄城县新任县长不是别人正是靠小煤窑发财的李拱月,他剩余煤窑都丢在浆水镇周围,暴四爷与李拱月最近走的很近,易如反掌顶替董熙麟当代镇长,偶尔去省城替他俩人跑官,好久不来看戏,即便来也只是看别人的戏挑些破绽错漏,对她的戏没过多的点评,听之任之。有次散场后,她毫不羞耻鞠躬弯腰尾随暴四爷出来,半蹲着伺候着刘地主婆跟暴四爷一前一后走出听戏的包厢,俩人面无表情从后门上了辆黑色汽车,小汽车疾驰去往县城,她起身落寞扭头看见沈师范满脸痛苦地坐在街头小铺饮酒,她暗暗摸摸胎儿,想到把孩子生下来给沈师范抚养之主意,心头猛然莫名激动起来,她缓缓走到沈师范背后,想打扰他此刻的痛苦却又不敢,只能默默坐在旁边,看他一杯接一杯狂饮,然后黯然离去。
      董熙麟之后戏班新戏头俊三和二升米察言观色对梅雪不再迁就,二升米和她俩人虽是师徒,可是仗着半两金在调派角色和控制舞台等事上,对梅雪总是指手画脚,不顾她身怀有孕,半两金和俊三心生毒计让她反串武生,当然是因为她扮武生更俊,显着透亮观众更爱看。梅雪腹中胎儿越来越大,剧烈运动之后她身体负担重,努嘴跺脚都恐动胎气,只能轻勒敷带护胎,暗暗小心谨慎。梅雪很早失去父母,哥嫂携巨资从晚誉村离去也再无毫无音讯,她有时候会想象若是狠心哥嫂还活着,把孩子生下交给他俩再多给些钱,好歹是条活路,总不能狠心把孩子害死。尽管她想找个万全之策保住孩子,却实在想不出到哪能把孩子平安隐秘生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时间在她舞台迟疑生涯中飞逝。胡郎中便在孩子即将临盆的那个月离奇死掉了,她目睹此幕,颤抖着手把送去的饭菜手泼洒一地,她拨开人群看见他双手被铁链绑着在墙角铁环上,张大嘴像是要留什么遗言,更像是看到狱神庙里可怕的妖魔鬼怪。他之前刚给来送饭的梅雪说过他要博取浆水镇各家各户的原谅,只要能获得自由身,便此生和梅雪母子俩人再不分离。
      梅雪对于他能改过自新带着很多感激,带着很多期盼,琢磨着筹钱替他赎罪,她和钱谦益熟悉,更熟悉一辈子吃喝玩乐从无半点操劳的钱谦蠹,钱谦益对他弟弟的话从来都言听计从,只要能感动钱谦蠹此事便成了多半。她琢磨若是钱财充裕,钱谦益留在浆水镇的豪华老院她都想能高价买来讨好他,将来夫妻俩人带着孩子安顿。情况突变,暴四爷事业如日中天,钱谦益想借此案升官发财,胡郎中虽然是浆水镇土生土长,但是不知好歹玷污镇里人引以为傲的峪南阁古籍,得罪暴四爷,因此非死不可,浆水镇容不下败类。梅雪听说胡郎中死讯,脸色蜡黄像张白纸半晌说不出话,呆呆在后台坐了一宿,她两个月来只是在后台监督上下场,不用再演出,她怀有身孕的事浆水镇尽人皆知,好在她最终有张滴普这张遮羞布,从没人主动问她孩子的爹是谁,她和她即将出世的孩子,任何人挑不出毛病出来。她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因而得面临着巨大抉择,要么选择在浆水镇暴四爷家庭体面活着,要么选择生下孩子,将来死一样沉寂在晚誉村或屈服命运生死未卜,她清楚暴四爷的怪脾气,也明白暴夫人手段逐渐毒辣,哪一种都足以使得她痛不欲生。梅雪跟新戏头请下几天假,对暴四爷家轿夫说晚上教新来学戏孩子唱戏,两头瞒好,白天在后场装模作样教她们,等到天黑她换上男人衣帽独自从戏台后场走出,躲在旅馆里休息,到一更时分轻拍关着门药铺小门,接连三天晚上都是在门外出现一叠纸票,纸上写着要买几剂打胎药请送去狱神庙,守夜伙计吓傻了,赶紧拿给师傅去看。
      药铺师傅把药方拿给掌柜一看,药铺掌柜拍着药箱道:“诸位都没看明白,想必是哪家大姑娘数月怀胎,没人替她抛头露面买药,她又不能声张,狱神里都是男鬼没有女鬼不用害怕,你把几副最管事的药,还有多余的钱半夜派小伙计送过去放在狱神像跟前,拿个东西盖上,即便真看见什么鬼神也别声张出去。”梅雪一连三天在狱神庙没看见药铺伙计来送药,倍感焦急 ,正琢磨着,突然从破窗户内瞧见个灵活身影跑过来,四处机警查看再轻轻推开狱神庙庙门,把怀中一包东西悄悄放在地上,拿起一顶破草帽盖上,冲狱神稍微趴地叩首然后一溜烟跑远。梅雪费力从地上捡起那包药,重重关上庙门,挺着肚子双膝弯曲慢慢靠门坐下,她抬起头看见近在咫尺狱神,满脸五彩油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几个神像被尖木栅栏围住,像插翅难逃笼中鸟,她哭着伸手触碰着木栅栏,一根接着一根摸,一直从一头摸到另一头。既然是胡郎中种下的孽缘,便在他死后的位置了结吧,请狱神保佑孩子的鬼魂和胡朗中一起在阴间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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