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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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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戏》
by/苗婆
遇见陆云安的那年,程意卿十二岁。
陆大帅喜好听戏,隔三日便请他爹去府上搭戏台子,偶尔也会让程意卿上台唱上两段。
程意卿头戴如意冠,身披明黄斗篷,腰系鱼鳞甲,手指轻拈,轻翻外指:“看大王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声音亮而不噪,柔而不绵。
一曲唱毕,陆老爷子在台下拍手叫绝:“不愧是程班主的孩子,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程意卿在台上微微欠身,不骄不躁。
下了台,一颗青涩柿子从树上砸下来,掉在程意卿脚边。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生的这般好看。”
程意卿抬头,一个男生屈腿蹲在围墙上,双眼含笑。
他从墙上跳下来,浅褐色的眸子里,是少年独有的肆意与不桀,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程意卿后撤一步,与男生拉开距离,轻声开口:“我是男儿,不是姑娘。”
他自小生的唇红齿白,又留着长发,常被调笑是个女儿家。
男生却不依不挠:“你声音这般好听,怎会不是姑娘家?”
程意卿看着他,抿唇笑了声,一拳挥在他脸上。
日光热的发烫,两个少年在这棵柿子树下打了一架,谁也没说出去。
那一年,程意卿十二岁,陆云安十四岁。
……
平成的人都知道,陆家大少爷像极了他爹,极爱听戏,尤其是梨园程少班主的戏。
无论程少班主是主角配角,他都会赶去听上一耳,简直就是程少班主的戏痴、戏迷。
程意卿每每听到这些话,总会扶额叹气。
他想着,陆云安才不是什么戏痴,而是一块甩不开的狗皮膏药。
自打上次两人打了一架,陆云安仿佛缠上他了似的。只要来了陆府,陆云安便处处跟着他,事事管着他,一口一句“程小姑娘”。
他在外登台时,陆云安总能闻风而来,甚至不需要他去仔细辨认,台下叫的最欢的定是他,一点也不守梨园规矩。
无事时,陆云安就在他耳边大声念着西方思想,他便拎着陆云安的耳朵讲着戏文词句。陆云安拉他去射枪打靶,他也教他听戏评戏。
有时候陆云安会往他手里扔几颗糖,嫌弃地说这些是姑娘家家吃的,腻得慌。
程意卿在他面前拆开外层金纸,看着陆云安偷偷吞口水的样子,憋着笑。
他知道这个糖叫“绰科拉”,是陆云安他大姐从西方带来的稀罕物,连陆家最受宠的姨太也才分到四颗。
程意卿摸着口袋里的三颗“糖”,弯了弯眼角,抬手将手里“绰科拉”的塞进陆云安嘴里。
“擦擦你的口水吧,陆姑娘。”
那一年,程意卿十五岁,陆云安十七岁。
……
陆云安常告诉他,他从小就想当个将军,就像他爹一样。
陆云安他爹当年带着兵将八国联军从平城打了出去,后又跟着孙先生一起推翻了满清的统治,被封了个大将军的职位。
他拒绝了,带着自己的兵,只守这么一座城。
平城百姓敬重他,平日里一口一个陆大帅喊着。
陆云安却总说他爹心太小,就在平城偏安一隅。
他说他想加入□□,他想守的,不只是平城,而是整个中国。
机会很快就来了,陆大帅提议建了一所军校,陆云安报名了,成了他爹手里的兵。
去了军校后,有时候两三个月都见不着他的人影。明明在一个城,却只能书信交流。
陆云安有时候跟着他爹出去剿匪,程意卿依旧在戏台子上唱着《霸王别姬》。
后来,一个成了百姓口中的“陆小将军”,一个是名满天下的“京剧名角儿”。
程意卿生辰那天,陆云安正在山上剿匪。他等到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也没等来他。
在他以为陆云安已经不会来了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中。
陆云安一身血污没清理就跑来了,跑的时候还不忘护着手里的花。
“喏,你的生日礼物!小爷亲手给你摘的。”陆云安不由分说的把花往程意卿手里一塞。
手里的花,白色的花瓣紧紧拥簇着黄色的花蕊,看着被陆云安保护的很好。
程意卿双手抓着花,笑骂了一句:“过生日送我菊花,陆大少爷,您是咒我呢!”
“诶呀,下山的时候花店都关门了,只能在山上给你摘一束了。”陆云安直接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蛋糕前,为他点上蜡烛。
蜡烛吹灭的时候,陆云安附在他耳边,声音低哑:“程意卿,生日快乐。”
程意卿庆幸二十四点的钟声及时响起,勉强盖住了他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心跳声。
那一年,程意卿十八岁,陆云安二十岁。
……
程意卿明显能感觉到,最近城里城外都不太平。
城里传着“日本兵已经打进国门”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
陆云安带着一队人在城里抓“奸细”,百姓都闭门不出。大敌当前,已经没几个人愿意来听戏了。
“意卿。”
程意卿在院子里吊嗓子,陆云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他脸上的青茬已经冒了出来,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
程意卿在石桌前坐下,给他沏了杯茶。
“意卿,你走吧。”陆云安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日本兵快要打过来了,城中部分百姓都离开平城,向南方逃去。但是大部分人都决定留下来。
他们说平城就是他们的根,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们说他们都承过陆家的恩,危急关头,怎么能独自逃命。
“陆云安,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程意卿把手里的瓷杯狠狠朝着地上一砸,“我生在平城,长在平城,你凭什么要我……”
“意卿,我只信你。”陆云安将手里的密函放进他手里,在他手心里写了串数字。
“意卿,奸细太多了,我谁都不信。”
“意卿,我只信你。”
几日后,程意卿背着家伙什,带着戏班子开始南迁,陆云安在城门为他饯行。
现在是深秋,路边的野菊花开的正好。
陆云安替程意卿拢了拢衣领:“你们一直往南走,桑城的陈记的王师傅,他做的糕点你定会喜欢。”
“带上的东西不多,没用的我早早的便烧了,应该几日就会到。” 程意卿偏过头去,冷硬的说道。
陆云安将自己的帽子给他扣上,哼笑一声:“我知道,我们意卿一向聪明。”
程意卿没念过书,但是学东西极快,陆云安以前逼他看书时,发现他几乎过目不忘。
程意卿倔强的低头不愿看他,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程小姑娘不会是舍不得小爷,快哭了吧?怎么,怕小爷死啊?”
陆云安话一出口,大颗眼泪就从程意卿眼里滚出,砸在他的手背上,有些灼人。
陆云安也没想到程意卿真会哭,手忙脚乱的安慰起来:“别哭啊,我才是小姑娘行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死呢,我可是陆将军啊!”
“爷还要等你回来继续给我唱《霸王别姬》呢,次次没听完就被你爹给赶出去了!”
“诶呀祖宗,您别哭了。”
程意卿随手摸了摸眼泪,小声嘟囔了一句。
陆云安低头凑近问:“你刚刚说什么?”
程意卿抬眼看了他许久,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上啄了一下,恶狠狠道:“我说——陆云安,给我活着!”
嘴唇上轻软的触感让陆云安怔愣了一瞬,接着轻笑一声,一把扣住程意卿的脑袋,低头吻了下去。
开始只是浅浅的吻着他,在他的唇上辗转噬咬。后面直接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霸道又贪婪地攫取着属于他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吻让程意卿措手不及,他本能的抱住陆云安的腰身,大脑一片空白,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唇齿间的柔软触感上。
不知过了多久,程意卿才被放开。
两个人的呼吸交织着,炙热缠绵。
陆云安说:“程意卿,等小爷打赢这仗,八抬大轿娶你进门!”
他双眼含笑,眼睛里是他独有的肆意与不桀,一如他初见时的那样。
程意卿走了,他让戏班子一路南行,自己一个人去了桑城。
他按照陆云安说的,来到陈记糕点,将他提前画好的行军路线图和翻译过来的密语给了王师傅。
王师傅郑重的对他敬了个礼。
“我代替党组织向陆同志致敬。”
程意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又马不停蹄的朝着平城赶去。
回到平城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了。
他想着,陆云安和陆大帅那样厉害,日本兵应该早已被打走了。
太阳温煦,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平城周围却一片死寂。
城门大敞,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程意卿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僵住,跌跌撞撞的走到城门下,努力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
日光刺眼,他的眼泪顺着脸颊,一点一点滑落。
城门上挂着两具赤裸的尸体。
一个是陆大帅,另一个是……
程意卿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睁大眼睛一遍又一遍的辨认着。
是陆云安。
他死了。
浑身不着寸缕,被一根麻绳捆着,吊在城墙上。
死的毫无尊严。
程意卿爬上城墙,把陆大帅和陆云安的尸体放下来,给他们披了件自己带的衣裳。
两人的双目具睁,早已失去了以前的色彩。他手心轻抹,将两人的眼皮阖上。
他轻摸着陆云安的脸,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任凭眼泪滴落在陆云安的脸上,他也没等来那双会温柔的为他拭泪的手。
城里到处都堆满了尸体,童孩、妇女、壮年、老人……
无人生还。
程意卿就这么抱着陆云安的尸体,在城门枯坐了一天一夜。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原本死寂的平城里,却突然出一道沙哑的歌声。
“汉兵已掠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妾妃何聊生……”
……
程意卿将陆云安和陆大帅埋在了旁边的一座小丘上,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开的正好。
程意卿随手扯了一朵放在陆云安坟前。
他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盯着这多雪白的小花挺久,最终离开了。
他一路南走,和戏班子一起在南方安定了下来。
南方谷城较之平城要繁华热闹的多,他的戏都场场爆满,座无虚席。两年内,他的名气已经打响了大半个南方。
日本兵很快来了,是谷城商会老板亲自开门迎进来的。程意卿看见商会老板点头哈腰的跟在日本军官身旁,根条狗似的。
商会老板成了汉奸,放任日本兵在城里烧杀掠夺,只顾着朝着他们摇尾乞怜。
他不知打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日本的松下大佐极爱听戏。便安排程意卿第二日为日本兵唱戏。
程意卿轻笑一声,应了。
登台前,他对着镜子,带上了那顶如意冠,披上黄斗篷。
他想着,今日再唱一遍《霸王别姬》吧,自打他离开平城后,便再没唱过。
台下坐满了日本兵,程意卿站在台上,手腕轻压外指,开了腔。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
“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周围的鼓声减弱,原本的霸王提前下了场,独留程意卿一人在台上,唱着虞姬的词。
“汉兵已掠地……”程意卿抚摸着白花花的剑身,慢慢走到台下。
“四面楚歌声……”他右手执剑,捥了一个漂亮利落的剑花。
“君王意气尽……”他扫了日本兵一眼,将剑直直地插进了松下的胸口。
“贱妾何聊生……”随着几声枪响,程意卿倒在地上。
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撒开,露出了里面的,围腰捆了一圈的炸弹。
程意卿笑出声来。
他怎么会给日本兵唱戏呢……
他答应的那刻起,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手指绕着一小节细麻绳,用最后的力气一拉。
白光在他眼前乍现。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陆云安在不远处等着他,冲他笑得肆意,一如当年。
程意卿死了,那一年,他二十二岁,陆云安也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