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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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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大妈坐在前排副座上,任凭三儿子尚礼怎么哭着呼唤,依旧一动不动,她就这么轻松地走了,没有预兆,没有痛苦,平静而又安详 。
时间拨回拨到半小时前,尚礼家,窦大妈把三儿媳淑芬的被子盖好,对她说,你吃的药每次用量都分好了,放在桌子上,午饭是饺子,都煮熟了,在厨房晾着,想吃的时候放微波炉里热热就行,我和老三回趟老家,晚上就回来。
淑芬点头答应着,并嘱咐婆婆在聚会的时候多吃点儿,窦大妈一看尚礼提着东西已经下楼,自己也收拾停当,便乐呵呵地关门下了楼。走到楼下,见尚礼已经把车开到了单元门口,正打开副座车门等着她上车。窦大妈喜滋滋地上了车坐好,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今天是孙子豆根儿收到科技大学录取通知书后邀请全家聚会的日子。
尚礼对窦大妈说:“妈您稍等会儿,我去门口超市买两瓶水。”
“去吧,不着急,我在车上等着。”窦大妈爽快地答道。
一刻钟钟后,尚礼手拿矿泉水开门上车,头也不抬地对母亲说:“没想到超市结账的人还挺多,妈您等急了吧?”
没有回音。
“妈您困了?您先别睡,我把给豆根儿的红包都准备好了,这是您的,你装好... ...”
还是没有回音。
尚礼还真以为母亲睡着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从母亲身右侧拽过安全带就要扣上,当他触碰到母亲身体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用手轻轻推母亲:“妈,醒醒,妈... ...醒醒... ...妈... ...”
窦大妈嫁到石头村的时候,她17岁,丈夫窦崇德16岁,听村里老人们讲,她嫁来的那天手里提着一只母鸡。由于婆家姓窦,又不知道她的娘家姓氏,村里老人都叫她“崇德家里的”、“崇德老婆”和“崇德媳妇”,孩子们也就因此把窦家大妈称作窦大妈。
窦大妈一共生了五男两女七个孩子,前五个都是男孩,起名尚仁、尚义、尚礼、尚智、尚信。后两个是女儿,分别叫尚兰和尚慧。她伺候公婆,拉扯儿女,养猪养鸡,丈夫在村里生产队赶大马车,日子虽然清苦,但是窦大妈总是笑呵呵的,赶上高兴的时候还会唱上几句。在街坊邻居眼里,她性格开朗、热心肠儿、出手大方,村里谁家盖房,她主动去义务帮厨。谁家娶媳妇聘闺女,她帮着做喜被、剪窗花。谁家老人去世,她会从供销社买几张白纸悄悄地送去。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只要经过她家门口或是进门,她不是从兜里摸出几个花生就是从柜子里抓出一把干枣,要不然就是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些水,洗几个红薯干,塞在孩子们手里,那时候这些东西对于孩子们来说可都是稀罕物,后来孩子们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窦大妈自己舍不得吃,专门留给孩子的,因为她喜欢这些孩子们。
丈夫窦崇德平时话不多,是个老实人,每天收工回村,看到半路上打猪草、背着柴禾的孩子们,他便不声不响地停下大车,把孩子们的猪草和柴禾放到车上,孩子们也就自然而然地爬上了马车,窦崇德鞭子一扬,叼着短杆烟袋,一辆空马车载着孩子们的猪草柴禾和欢歌笑语哒哒哒地就回村了。
都说窦大妈脾气好,那是因为她从不跟人计较,她家自留地里种的黄瓜豆角西红柿啥的,有人路过就顺手摘些揣在兜里;她家的鸡有时候丢了一只两只的,她明知道是被人偷去解馋了,也只是叹口气,以一句“都是穷闹的”了事。但窦大妈也有被逼急了的时候,一旦发起飙来,非常的吓人。有年夏天,生产收获了很多的烧瓜(一种瓜类,果肉质,长圆筒形,外皮光滑,外皮淡黄色,汁多、质脆),准备第二天分给各家各户。这堆烧瓜就锁在生产队的库房里,说是库房,其实就是农村住房。那时候除了大队部像个样子,其他生产队的队部都是民房。房门的确上了锁,可窗户是木质的,上面糊了一层窗户纸。只要捅开窗户纸,伸进手去拨开插销,窗户很容易被打开,在淘气的孩子们的面前,这都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保管员打开房门,发现窗户没关,窗下地面上有散落的烧瓜,不用问,这肯定是有人从窗户进屋偷了烧瓜,于是就报告了队长。队长一听,这还了得?那可是集体财产,于是就展开了“调查”。“调查”过程中,他听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窦大妈家尚信曾经从队部门前走过,想也没想就带人直奔窦大妈家。进了门,劈头盖脸地就质问尚信:“队里的烧瓜是不是你偷的?”正在院里围坐着小桌吃饭的窦大妈一家被这阵势弄懵了。尚信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窦崇德也一脸疑惑地望着尚信。这时窦大妈站起了身,到尚信身边,拉起他的手,迈步走到队长一行人面前,问道:“老五,当着大家的面,你说,你偷没偷?”
“没... ...没偷。”
“真的没偷?”窦大妈接着问。
“嗯。”尚信回答。
窦大妈蹲下身,继续说道:“老五,看着我,妈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偷没偷?”
“没偷!”尚信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决。
窦大妈站起身,对队长说:“我相信我的孩子,队长,他没偷,你们还是去调查别人吧!”
“小孩子说话能算数?”“他说没偷就没偷?”队长身后有人说。
窦大妈看了看那人,平静地说:“小孩子也是人,他说的话为啥不算数?”
“都有人看见了。”另一人说。
“有人看见了?谁?出来给我指认指认,也让我们一家心服口服!”窦大妈的话掷地有声。
“没见过这么护犊子的!”又有人嘟囔。
窦大妈强压怒火,提高了声音:“我们家几代贫农,虽然穷,可活的硬气,从不占别人便宜,更甭说是集体的东西了,队长,如果有人证,说我家老五偷了队里的烧瓜,我绝不护短,不仅要照价赔偿,还要给全队的社员赔不是!”说着,一把抄起了墙边的镰刀,眼睛盯着说话的人,一字一句地说:“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故意栽赃,往我们身上扣屎盆子,今天我就要跟他好好理论理论!”
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窦大妈,队长傻了,身后的人也不吱声了,围观的人更是惊奇无语。队长对身后人说:“到底是谁看见老五拿烧瓜了?”身后的人吞吞吐吐地回答:“也就... ...是随口那么一说。”“随口一说?混账!这可是人家孩子的名誉清白!”队长说罢,转头对窦大妈说:“婶子,您看今天这事儿闹的,是我没问清楚,冤枉了我五兄弟,真是对不住,对不住!”窦大妈收起了镰刀,语气也平和下来:“队长,我们不怪你,以后千万可别这么冒失了,你们要是没吃饭,就坐下来一起喝碗粥,你是还有别的事忙,我们也就不留各位了!”
队长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围观的人也就哗啦一下散了。
窦崇德这时伸出了大拇指,夸了窦大妈一句:“你还真行,换了我可说不了那些话!”
望着丈夫和七个孩子,窦大妈郑重地说:“孩子们,记住了,咱们可是正经人家,东西丢了可以再去挣、再去买,脸要是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明白不?”
“明白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事后终于调查清楚了,是生产队会计的儿子伙同其他孩子夜里跳窗偷的烧瓜,因为会计媳妇在儿子的枕头下、书包里发现了烧瓜,最终因偷瓜人是“根红苗正的队干部家属”和“集体财产损失不大”,而不了了之了。
窦大妈35岁那年,也就是公婆去世后两年后,丈夫窦崇德也不幸病逝。大儿子尚仁17岁,小闺女尚慧还不到两岁,面对一群未成年的孩子,窦大妈没有退缩,咬紧牙关,照样养猪养鸡养兔,和孩子们推车行走十几里路去打猪草、背篓子上山捡干柴、挎着篮子去河边挖野菜攒兔食。八分地的自留地里,人们常常看到窦大妈领着一群孩子耕地、播种、浇水、施肥、收玉米,自留地篱笆上依然长满了豆角和丝瓜,在那种缺衣少穿、没肉没油的年代,靠着不懈的辛劳,窦大妈的孩子们逐渐长大。
好事一件接一件,尚仁、尚义、尚礼相继招工到市里工厂当了工人,吃上了“皇粮”,窦大妈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就是尚智不让她省心,他就烦上学,虽然窦大妈苦口婆心教导着,甚至都打折了一条木棍,也没让尚智规规矩矩坐在课堂上,窦大妈实在没辙,也就不再管了,结果尚智只认识简单的几个字,成了彻彻底底的文盲,但是它有一身的好力气。每天从生产队的地里收工回来,尚智不是背着猪草就是扛着一捆柴,晚上尚智就会拿着一本小人书,让正在上小学的妹妹尚兰给他念,尽管尚兰念得磕磕巴巴,但是他却听得有滋有味儿。看着眼前的一起,窦大妈既无奈又欢喜。
1984年十月的一天,大儿媳丢了魂似的来家,哭哭啼啼地告诉婆婆,尚仁被抓了,判了七年,已经蹲了监狱了。窦大妈忙问为什么,大儿媳说,尚仁帮朋友打家具,朋友答谢宴请他,喝多了酒,回厂子里的时候走错了宿舍,就在女宿舍地上睡着了,女职工吓的嗷嗷叫,报了案,这不正赶上“严打”吗?也没怎么审就判了个流氓罪,尚仁到最后都不知道咋回事... ...窦大妈听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凭尚兰尚慧怎么哭喊,就像个雕塑一样,正巧尚智尚信下地回来,几人才把窦大妈抬到了炕上,就这样,窦大妈在炕角坐了整整一宿,孩子们和大儿媳先是战战兢兢地陪坐在身边,后来也熬不住都各自睡去了。
清早,孩子们醒来,发现母亲不见了,急忙下炕寻找,忽听到院子里“嘞嘞勒”的叫猪声,几人出门一看,母亲喂完兔子和鸡,正在给猪舀泔水。窦大妈表情坚毅,对孩子们说:“天塌不下来,该咋样还咋样,锅里有饭你们自己去拿!”她头也不抬,手脚机械地干着活。
夜里,窦大妈悄悄问大儿媳:“尚仁蹲监狱了,你咋想的?”大儿媳说:“尚仁是好人,我不相信他会干那种事,妈,我等他!”窦大妈叹了口气,紧紧地把大儿媳搂在了怀里。
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可日子还得接着过,一年后,二儿子尚义又出了工伤。身为木工的尚义在用电锯前锯木头的时候,身子前倾,脚下一滑,扑到了电锯上,左臂被电锯无情切下,落下了终身残疾,好在厂子不错,给他换了岗位,继续当工人。望着脸色惨白,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窦大妈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二儿媳也通情达理,没有因此而离婚,夫妻俩的感情依旧如初。
尚智已经30岁了,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农村姑娘,姑娘长相一般,一眼就相中了身体健硕、浓眉大眼的尚智,至于尚智没有文化,人家姑娘不嫌弃,说只要她有文化就行,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可是窦家第一个孙子,尚仁、尚义、尚礼三家都生的是闺女,面对这个大孙子,窦大妈乐的合不拢嘴,在伺候四儿媳月子的那段日子里,家里面又传出了她唱起的小曲儿,孙子在炕上有时候静静地听,有时候手舞足蹈地表示“欢迎”,面对慈祥周到的婆婆和体贴有加的丈夫,四儿媳整天笑眯眯的,出了月子,还胖了许多,这也让娘家人欣喜不已。
孙子起名倒成了窦家大事,大嫂说叫“窦乐”、尚义说是叫“窦健”。尚智说第一个还行,忽然问二哥:“你打算让你侄子跟谁去斗剑?”逗得全家人笑个不停,这笑声对于窦家来说是久违的、难得的、珍贵的。刚上初中的尚信说:“铁骨铮铮好男儿。叫窦铮吧!”尚慧反驳了一句“干脆叫批斗会好了!”又是一片笑声。尚兰说:“五哥,窦铮跟斗争同音,多闹腾,我看就算了吧!”最后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母亲。窦大妈说:“这胖小子是咱们窦家的根,就叫窦根吧。”尚礼说:“妈,叫窦根容易让人想到黄豆根、黑豆根、扁豆根,这样吧,小名儿就叫豆根儿,大名叫窦佳兴,希望窦家人丁兴旺、幸福和睦,咋样?”全家人一致赞同,就这样,小胖儿同时拥有了“豆根儿”和“窦佳兴”两个名字。
由于三个孙女从小都在市里,豆根儿这个大孙子是第一个在窦大妈身边出生的,所以窦大妈以及全家都对他格外疼爱。尚智承包了村里的一个鱼塘,媳妇在村里砖场上班。尚信也接过了鞭子,和父亲一样,赶起了大马车。尚兰上了公社高中,在学校住宿,上小学的尚慧成了母亲的好帮手,喂养禽畜,打草放羊,哄侄子豆根儿,让母亲腾出手来做饭洗衣... ... 家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充实快乐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豆根儿4岁那年,生产队长派尚智看守队里的鱼塘,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的多,鱼塘水位总是见涨,隔一段时间就得往外放水以保持安全水位。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尚智对母亲和媳妇说,天气预报,夜里有雷雨,如果水位漫过塘梗,塘里的鱼就会白白溜走,因此他要在鱼塘边驻守,以便随时放水。窦大妈给他披上雨衣,媳妇往他兜里装了几个煮熟的鸡蛋,婆媳俩嘱咐尚智夜里多加小心。谁曾想,这竟是尚智与家人的最后诀别。
夜里,天空开始是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倾盆,窦大妈忽然感到心神不定,难以入睡,索性做起,似睡非睡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后半夜见雨下的小了一些,便吩咐尚信去鱼塘看看他四哥。尚信听后,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抄起草帽和手电,披了一块塑料布就冲进了雨里。一个多小时后,在担心和惶恐之中,只听见尚信哭着踹门闯进了院子,窦大妈隔窗一看,见尚智软绵绵的趴在尚信的背上,她顾不上穿鞋,拉上尚慧就跑出了门,一脚泥一脚水地扶着尚信把尚智接进了屋,放到了炕上,尚信就哭着说:“呜呜... ...我到了鱼塘边... ..先是进了窝棚,四哥不在... ..呜呜... ..我就四下里找... ..结果就看见四哥躺在了塘埂上... ..呜呜”窦大妈听罢,赶紧弯腰把脸贴在了尚智的鼻子旁,听不见任何喘气的声音,她一下子跌坐在了炕沿上,双手握着尚智的手,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尚智媳妇领着豆根儿也从对面屋里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见此景,扑到尚智身上嚎啕大哭。此时窦大妈的身体突然激灵一下,高声喊:“快去卫生室找大夫!”尚慧听后,连顶草帽也顾不上戴,冒雨哭着奔向了村卫生室。大夫检查了尚智的全身,无创伤,只有一处不太明显的烧伤,最后医生断定,尚智是遭遇雷击死亡的。
宛如晴天霹雳,哭声笼罩了窦家。
送走了尚智,窦大妈坐在炕上三天不吃不喝,儿子、儿媳和闺女急得团团转,第四天早上,豆根儿爬上了炕,站在奶奶的身后,稚嫩的小手使劲儿地摇晃着奶奶的肩膀,嘴里不停地喊着:“奶奶,吃饭!奶奶,下地!”看着婆婆还是一动不动,四儿媳扑到婆婆怀里,大声痛哭:“妈您吃口饭吧... ...您身子要是垮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妈呀,尚智走了,可还有我和您的孙子呀” ... ..豆根儿说了,奶奶不吃饭,他也不吃饭... ...”窦大妈听后,身体颤了一颤,目光从四儿媳身上移到了豆根儿挂满泪珠的脸上,她一手拉着孙子,一手拉着儿媳,沉思了片刻,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挪了挪身子,对几人说:“走,下炕,去吃饭!”几个孩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尚兰高中毕业了,到村里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尚信也相了亲,定了婚期,窦大妈的脸上又有了笑容,有天晚上,她走进对门,见四儿媳正给灯下给豆根儿缝补衣服,她轻轻坐在了对面,从儿媳手中接过了衣服,边缝补边问:“闺女,尚智已经走了三年了,豆根儿也该上学了,你看你是不是该琢磨琢磨往前走一步啦?”
“妈您在撵我?”四儿媳问。
“哪能啊?你还年轻,应该往前走一步,老四不在了,妈把你当闺女看,放心吧,你要是有中意的就跟妈说,你结婚的时候妈出陪嫁!”
“妈,您看您说的是啥话?豆根儿还小,两个妹妹还没有出嫁,我不走,您要是嫌我多余,我就回娘家去住。”儿媳道。
“闺女,妈咋会嫌弃你啊?你为这个家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妈心里都清楚,妈也舍不得你走,就是怕耽误了你。”窦大妈说。
“妈我不走,这话以后您就别再提了,行不?”儿媳恳求道。
“行,妈不说了,好闺女,难为你了!”窦大妈叹了口气,把缝好的衣服交还给儿媳,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屋里。
转眼入秋了,尚信的婚期临近,一家人都在为此忙碌着。这天下午,尚信赶着马车去公社给队里买化肥,返回的路上,看到蓝天白云,野花芬芳,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当新郎了,高兴的他一路扬鞭一路唱着歌,唱到兴奋处,索性解开了上衣的扣子,顺手把淘来的军帽放在了身旁的化肥袋上,马车在疾行,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忽然把军帽卷起,甩到了路旁的河里,尚信一看心爱的军帽在河面上即将沉底,急忙停住了马车,脱了上衣和裤子,一个猛子扎入河中,他自持水性不错,只是想捞回军帽,没成想他这一猛子扎到水中,头撞在了河底突起的尖石上,顿时失去了知觉,车上的搬运工见河中冒出了血,知道出事了,二话不说跳进河中,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尚信捞了出来... ...。
村里马不停蹄地把尚信送到了县医院,经过紧张的抢救,尚信的命终于保住了,但是他却成了一名植物人,医生说他脑袋里进了沙子。尚信出院后,整天像个孩子一样躺在炕上,躺在窦大妈身旁,看着老五英俊的脸庞和浓密的胡须,窦大妈的心都碎了。但她从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她更加坚强,她不相信命运,但是命运总是在一次次地无情地捉弄着她,她不信这个邪,她要抗争。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窦大妈除了给尚信喂饭喂药、接屎接尿、擦洗身子与剪指甲、还学会了给儿子剃头和刮胡子,她有时拉着尚信的手,回想着尚信从小到大的那些时光;有时坐在丈夫和尚智的坟前,轻声地念叨着什么,诉说着内心无尽的苦楚。村里人也是大为不解,像窦大妈这样的好人,为啥老天爷总是不放过她?为啥好人不长寿?为啥坏人活百年?窦家真是太不幸了。在大家伙儿的同情与疑惑中,窦大妈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弯腰驼背、步履瞒珊,反而腰杆挺直,健步如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安排的井井有条。
在窦大妈多方奔走之下,终于为四儿媳选中了一个对象,是县水泥厂的工人,比四儿媳大五岁,单身未婚,四儿媳也很满意,两人结婚后,豆根儿就随母亲搬到了县城里与继父生活在一起,四儿媳心里一直忘不掉尚智,豆根儿也没有改姓,仍然叫窦佳兴。继父是个好人,把豆根儿视如己出,不仅接送豆根儿上下学,还给他买这买那,喜欢的不得了。四儿媳虽然改嫁,但仍然把自己当成是窦家的一员,过年过节,会带上豆根儿与丈夫回窦家团聚,每年的寒假和暑假,豆根儿都要回奶奶家住上一阵子。窦大妈还是称四儿媳为“闺女”,几个大伯哥称其为“弟妹”,尚兰和尚慧没有改口,还叫“四嫂子”,这样以来,豆根儿的继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妹妹口中“四哥”,这位“四哥”也乐享其成,与窦家人相处和睦。看到这一切,窦大妈心里暖呼呼的。
这年春天,尚仁因在狱中因表现优秀,经减刑后提前出狱,见到几年未见的大儿子,窦大妈攒了好多的话硬是没说出来,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苍老的脸,心疼的问:“吃了不少的苦吧?”尚仁强颜欢笑:“妈,没有,我这不挺好的嘛!就是想您,就想吃您包的饺子,这几年您可不容易,以后我们都会好好孝敬您!”窦大妈笑着点头:“只要你们都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比啥都强,我啥也不需要,赶紧的,和面洗菜,咱包饺子!”后来,尚仁去了一家饭馆帮厨,不久,媳妇下岗,夫妻俩开了个小饭馆,再后来盘下了一个两层楼的饭店。
民办教师分批转为正式编制,眼看着尚兰即将转正,家里人纷纷为她高兴的时候,她却宣布了一个爆炸式的消息:她有对象了,是高中同学,她要嫁到山里去。任凭三位哥哥和四嫂子轮番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尚兰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大家都把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窦大妈身上,谁知母亲淡淡地说了句:“姑娘大了,自己有主意了,随她去吧!”
最终尚兰还是辞去了教师,去山里与心爱的人结婚了。一年后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尚兰婆家确实很穷,但是小两口勤劳,先是承包了村后的荒山,忍痛贷款种植了果树,经过几年的辛苦打拼,尚兰夫妇成了远近闻名的苹果种植大户,家里也随之富裕起来。尚慧初中毕业后,哥哥们纷纷凑钱资助,帮她在村头路边开了一个小超市,邻居家秋生有事没事就往超市跑,后来索性帮着尚慧进货、售货和送货,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起长大,时间久了就相爱了,窦大妈是看着秋生长大的,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这一年,尚信也走了,三年多的时间里,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尚信身上没有褥疮,屋里没有异味,他除了睡觉合着眼,平时都睁着眼,盯着屋顶,不说不动,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每当母亲给他喂饭、擦身、剃头、刮胡子的时候,他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老人,极力搜寻着脑海中早已荡然无存的记忆,母亲跟他说话,说他小时候的故事,他似懂非懂地听着,有时会有几滴眼泪从眼角流出,见到此,窦大妈就会高兴地搂住尚信,轻声地说:“老五,想起来啦?妈盼着有一天你能坐起来吃饭,陪妈说会儿话... ...”尚信走后,埋在了父亲和尚智的坟旁,窦大妈去坟地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一坐就是半天,她不止一次对着丈夫的坟说:“他爹,老五也跟你做伴儿去了,现在有两个儿子陪着你啦,你那边儿要是有什么重活儿就让老四老五干,他们有的是力气... ...”
来年春天,身为市里锦华家具公司会计的三儿媳淑芬,这天去郊外催收货款,她所乘坐的130在返回市区的途中,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下公路,扎在了农田里。交警认定,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负全责。130司机在即将相撞的那一刻,本能地向左打了方向盘,坐在副座上的淑芬成了伤势最重的人。经过抢救,淑芬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成了高位截瘫,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病房走廊里,尚礼急的眼睛红红的,两位哥哥不停地抽烟,嫂子弟妹一旁落泪。尚礼嘱咐哥嫂弟妹们,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担心她知道了会承受不住。
就在大家商量着淑芬出院后请不请保姆的时候,尚仁接到了尚慧的电话,说她和母亲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尚仁身体一哆嗦,捂住电话,转脸对大家说:“妈和小慧来了!”几人连忙出去,把母亲和尚慧迎进了医院,在候诊大厅,大家纷纷坐下。尚仁问:“妈,您咋知道的?”
“我让秋生给你们每家送去鹅蛋、粉条和薯干儿,结果你们都不在家,到大哥饭店一打听,才知道三嫂出事了!”尚慧抢先说道。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打算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窦大妈问。
“这... ... 这... ...”尚仁、尚义面面相觑。
尚礼走过来,蹲在了母亲面前,说:“妈,是我不让他们跟您说的,怕您跟着担心。”
窦大妈伸出手,拢了拢尚礼那凌乱不堪的头发,对尚礼说:“怕什么?那么多事都经历过了,妈挺得住!儿啊,事儿既然已经出了,也不能回到从前了,到了这份儿上,咱就要打起精神来,只要咱自个儿人不垮,什么沟沟坎坎都能过去!”又对大家说:“老三媳妇出院,你们打算怎么办?”
尚仁说:“老三是高级技工,单位不让他提前退休,我们正商量着给弟妹找个保姆!”
窦大妈盯着尚礼问:“是老大说的那样?”
尚礼点点头道:“找个白班保姆就行,下班后我就能照顾!”
窦大妈环视一周众人,问:“没别的办法啦?”
尚义答道:“目前只能这样了!”
“那好,就按你们说的办!”窦大妈站起了身,顺手拉起了尚礼,继续说道:“保姆不用找了,我来伺候老三媳妇!”
“那可不行!”
“那哪行啊妈?”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
众人一致反对。
尚礼对母亲说:“妈,这可行不通,您都七十岁了,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该我们孝顺您的时候,您还反过来伺候晚辈,这事儿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什么叫孝顺?孝就是尊敬老人,顺就是让老人顺心,我在家里也是闲着,到老三家伺候他媳妇,正好有个事儿做,你们哥儿仨都在市里,以后我离你们更近了,给你们孝顺的机会,小慧也嫁人了,家里面也没什么牵挂,就这么办吧!”
见大家不再说什么,窦大妈对尚礼说:“带我和小慧去看你媳妇!”
淑芬出院后,窦大妈就住在了尚礼家,自此,她就开启了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照顾儿媳的生活模式。
一晃就到了2005年,窦大妈已经77岁了,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满头的白发,牙齿也掉了几颗,但是身体依然很硬朗,背不驼,视力也比同龄人强许多,干起活来,手脚麻利,这不仅让儿女们暗暗庆幸,也令周围人咂嘴称奇。
这年高考,豆根儿考上了科技大学,窦大妈兴奋了好些天,尚礼又听到了儿时母亲哼唱过小曲儿。大家正盘算着如何庆贺这件大喜事儿时,豆根儿打来了电话,邀请奶奶和三位伯伯全家、还有两位姑姑全家回县城,来个全家大聚会,名义上是庆贺他的高考成功,实际上是借全家到齐之时,给奶奶祝个寿。豆根儿说了,奶奶不知道她自己的生日,也从不让人给她过生日,这次说什么也要给奶奶办一次大的寿宴,以此来感谢奶奶。
听着孙子的话,多年没有流过眼泪的窦大妈竟然眼睛湿润了,她爽快地答应了。
窦大妈坐在副座上,尚礼用手轻轻推母亲:“妈,醒醒,妈... ...醒醒... ...妈... ...”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尚礼顿觉异样,伸出手指放在母亲的鼻子下面,没有气息,又拉过母亲的手探了探脉搏,没有脉动。尚礼突然间愣了片刻,赶忙下车到了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跪在地上,捧着母亲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再次希望母亲能够醒来,眼见一切都是徒劳的,尚礼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恸哭起来,无尽的泪水从他的脸上透过母亲的手心和手背,滴在了地上。哭了一阵,他起身哆哆嗦嗦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尚仁的电话:“大哥... ...你们快来... ...咱妈... ...刚... ...刚刚... ...走了... ...... ”
窦大妈就这么悄然地走了,她没给孩子们留下什么遗产,却带走了孩子们对她的无限怀念,她留给孩子们最大的财富就是做人要刚强,遇挫要坚强,生活要自强。对于她的去世,村里人也众所纷纭,有人惋惜,有人感叹世道的不公,更有人反思自己的过往与未来,最后村里德高望重的李爷爷说了一句话,一下子就令让大家心悦诚服—— 他窦大妈,那是苦尽甘来,化仙而去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