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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盅 ...

  •   七点钟。

      料峭寒意挟着闹铃声钻入被底,禹芝惺忪地挣扎在乌云似的被子里,掀开乌云一角,半只徘徊被边的脚霎时被如潮涌般的冷空气吞裹,教她的脚趾不自知地蜷缩。她半支起身子,在模糊的视野里,隐隐能看见露在空气中的肤色被冻得苍白斑驳,那些凸起的骨节埋在薄层的肌理中,是一排几欲破土而出的春种。
      她瑟瑟地套上珊瑚绒的厚衣,可惜还有半截小腿掉在薄睡裙外。她是因冷而微微颤抖的,但不得不出门了。她一面趿上棉拖鞋,一面用睡裙袖包着手推开门,悄声挪到前厅去。
      满屋空落,如被一层灰蒙蒙的滤镜罩着,割在瓷砖上的光也冷调晦暗,但禹芝被这暗淡抚慰了,姨妈还没起床,想到这里,她甚至能从自己身上嗅到点可怜的自在。
      她寓居的独栋三层别墅是姨妈名下资产,算得上远离尘嚣,难能可贵的是独在这市郊购地建楼,大约总要那么□□位的天文数字。
      要在这二楼的小厨房找一点冷面包搪塞早饭,以避免一个半小时后和姨妈同桌进餐。她想,然后提步回身,还没走近厨房,一蓬青翠茂盛格格不入地扑进眼里。
      南国的冬日最恼人,冷得绵软潮湿、欲说还休,寒意像一湾冰湖里柔缠的水草,攀附蔓延在脚踝手腕,盘桓不散。可要寒到至深处,还能看见勃发得比北国盛春还热烈的绿意,那些冷倒成了泡影了——连四时的转换流动也悉数被这层叠的翠色吞去。
      姨妈家的阳台就如是,南国冬日的花灿烂散漫地舒展枝桠,娇艳鲜妍的颜色点在绿砖的堆砌里,如同美人乌鬓里的宝石簪,交相辉映。

      兰卿就站在那些盎然的绿意中央。

      她提一只金属质地的浇花壶,蓬松柔顺的直发束成一个低马尾,大片鬓角发从额上滑落,在下颌处勾出温柔的弧线,露出她尖得可爱的耳角。
      禹芝一时恍然,恍然间觉得自己并没有看见兰卿,入目的只是阳台外光晕烂漫的日光。
      她却发现禹芝,放下浇花壶走来。兰卿从前跳舞,于是步履腾挪的娉婷间,羊绒坎肩和收腰褶皱睡裙若有还无地描摹出她躯壳优雅的曲线,逆光看来,仿佛莫奈笔下清新明丽的画作。
      “早呀。”兰卿在她面前停住了,禹芝一昂首,看见她浓密的眼睫带着柔和的笑意垂下来,“吃不吃早餐?”
      她忘记给禹芝拒绝的余地,说完话,就撩开厨房的布帘迈进去。
      禹芝几乎是为了让她的问句像个问句而急声回答:“吃的。”
      “那你等一会儿。”兰卿这才顿步侧首,带笑望了望她。

      姨妈家的独栋别墅平日里赋闲,偌大三层楼,唯寒暑假时才有点人烟。兰卿是姨妈的孩子,在本地大学念艺术,寒暑假时躲开霓虹灯,在此处住上一二个月。她母亲知道了,索性差她来陪兰卿,能联络姊妹关系,还能省下家里一口饭钱,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到底是寄人篱下,托管在此的孩子,因此她立在小厨房外怔楞地听里面窸窸窣窣的细响时,赧然地生出不合时宜的逾矩感。——哪里有主人家忙碌,她呆立此处的道理?
      但是藏在这赧然底下的窃喜,不稍时就漫涌上来,她踌躇了片刻,不想抽身退到饭厅,也不甘就此离去,于是便干脆在这小厨房外候着。
      她将手扣在身前,无意识地盯着那双旧棉拖。她带着衣物来的那天,姨妈本说捡双新的给她。母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哎哟,她小孩子家恋旧,穿惯了这双的,舍不得换。”
      姨妈很满意地笑着拢发,说:“恋旧好呀,长情。”
      那样娇气舒展的情态,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倏然的,一张白瓷餐碟从里面递出来,禹芝一瞧,煎松饼上摆着微溶的黄油小方,油亮泛光的枫糖浆浇出香气滚烫。
      “怎么啦?在这里等我?”兰卿从帘内探出半身,温声道。她将盘子递进禹芝手里,禹芝的手太冷了,温热圆钝的盘子好像会烫伤皮肤,惹她下意识地瑟缩,但一瞬的犹豫之后,又颤抖着握住餐盘。她诚心希望兰卿没有察觉任何端倪。
      “多、多谢你……”
      怎样连话也说不利索呢?禹芝觑向兰卿,她似乎微微蹙眉,但声气还很柔婉:“你的手好冷,等一下我把刀叉拿出去,你去饭厅等我吧。”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让她几乎感激涕零了。
      母亲常训斥她呆滞,但禹芝在今日之前是没有觉察到的。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心下暗暗怨怼自己的鲁钝,平白要教兰卿觉得她是个呆板人物。
      被姨妈看轻了无妨,总之在她眼里自己是个小物什——兴致上来了,两句话,任意揉圆搓扁,算不算作人呢,还另说。可是兰卿不同的,她总归看她是个小妹子,是个愿意给操持份早饭的小妹子。
      这么一想,盘子上的滚热悄悄地钻进心口。禹芝的脚步轻得像跳芭蕾舞,落到餐桌旁,好像才走完一支《四小天鹅》。
      盘子安置了,她脸上的笑影子还未褪,听到兰卿的声音:“怎么不坐呀?”叮叮当当的,一把金属的餐具落在大理石台面上。
      “哦,哦。”禹芝拿了叉子,说,“我饿的有点发晕啦。”
      兰卿笑笑,一面重新束高马尾,两只手轮着把头发往上抬,皮筋索性用唇衔着。禹芝不敢看,眼睛转开了,才觉察到这镜面般的大理石不是空无一物的,一只小小的瓷水钟摆在当中,里面的浸着朵粉瓣蔷薇。
      兰卿扎稳了头发,顺着禹芝的目光看去,说:“漂亮么?是我早上从阳台剪了最好的一朵。”
      “哎?”禹芝问她,“这水里花天天要换吗?”她本以为是朵绒花,幸好没有问,连真假也看不出来,实在没眼色。
      兰卿说:“花不要蔫了,什么时候换,倒没关系。”
      她一下寻摸到自己的使命:“是么?不如我来吧,一天天的早起来也没事情,闲得慌呢。”
      兰卿说这顶好,“告诉你,阳台上的花我都不舍得剪,没办法,我妈妈瞧着这样有趣,做派新奇。总之是她的房子,她要怎么折腾,随她去。”
      禹芝也学着她笑,松饼的枫糖浆好像太甜了,叫人不住地把这些甜味流露出来,免得淤积在嗓子里,腻得说不出话。兰卿又支着下颌问她学业:“念书的事情我差你得多,画画还过得去,听姨妈说你成绩漂亮,从不劳她操心。”
      她赶忙说没有,椅背一动,听到人说:“勿要介说!小妹妹娇得很啦,她骄傲起来成绩滑了,人家妈妈怪你!啊啦,是伐?”姨妈半支在她的椅背上咯咯笑,手肘里滑落的貂皮滚在她的背和椅背中间,平白令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禹芝在姨妈面前惯是个锯嘴葫芦,她美甲的延长片滑过禹芝的肩膀线,禹芝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发抖:“不敢骄傲的。”
      姨妈张望桌子:“兰卿你弄的是伐啦?你们姐妹俩感情好呀,不像我同你姆妈,小时扯头花……”
      兰卿切一块松饼喂给她:“说普通话好伐啦?禹芝听不懂。松饼还没冷,你要喜欢,我再给你做一份。”说着就拉椅子起身,姨妈自顾细细吃了,嘴上却说:“……哼,一早起就吃碳水,不怕发胖呀?画画的女孩子家胖不得,艺术家气质最不能少的。”
      兰卿抱臂笑了:“这不是你帮我吃了吗?多谢你,你吃什么?过两个小时吃北非蛋好不好?”
      “也可以,”姨妈掩着嘴笑,偏过头来对她说,“兰卿就喜欢搞这些西餐,我看着麻烦死了,劝她不要做了,她也不听,你说好笑吗?”
      姨妈的长波浪卷发、长貂皮、长裙子砌在一处,好像她浑身上下无一处是短的,叠叠累赘,什么都铺张,蛇似得盘旋扭转下来。
      ——这春寒料峭碰到她,也要闷得消减了。禹芝心里想,面上还嗫嚅,只捡几个单音节的哦嗯敷衍了去。
      这样姨妈也还忍不住要笑:“哎哟,同你姆妈没半点像!小女孩死气沉沉得像木头,兰卿,是不是啦?就会死读书。”白而柔软的手摸到她的肩膀上,来回逡巡着,其实手上细纹和老皱的皮子掩不住了,禹芝浑身不自在。
      母亲早就和她说:“我们小时候家里穷得要死!哪儿来的钱养这种的大小姐?——哼,她情愿跟外边的跑了,那老头儿,嘁,不就图几个钱?有什么办法嘞?这次送你去见见世面!往后要自己懂得找钱!”
      她的手也就像姨妈这样抚摸禹芝:“好好学习,啊?等你长大了养我呢!”笑开了,从眼周的纹路一直笑到眼底。母亲的眼睛和姨妈是很像的,骨碌碌的漆黑,在这世俗里滚得一身尘灰,惟这一双眼睛还是娘胎里带来原貌,被它盯着,平白使人悚然。

      兰卿的眉头微微皱着:“妈妈,禹芝只是怕生,你不要这么说。”
      姨妈撇嘴,终于觉得没意思了,双手撒开禹芝,她就像只雏鸡,被老鹰抓在天空里弄了一番,死里脱生。
      “不要你弄饭,约了人打麻将,晚上不回来吃。”姨妈拨弄着头发,禹芝偷觑一眼,才瞧见她眼眶处有半截蟒尾,随她颦笑间摇摆着,来不及瞧第二眼,姨妈已经扭着身子出去了。
      兰卿拉过她的手,静静问:“她就这点不好,嘴巴坏得很,你觉得不舒服吧?”
      禹芝忘记要抽出自己的手了,比刚才更嗫嚅:“这有什么……”她鲜少学母亲说话,这时候只想起来一句找补:“都是一家人。”
      兰卿眉眼才松懈了:“还吃么?我妈有句倒说的是,你惯吃中餐吧?吃没吃过阳春面?我中午给你煮。”
      “这么麻烦……”她说,“请住家阿姨来做什么呀?”
      “她做的饭不好吃,”兰卿说,“没觉得呀?上周忙画画的事情,都没动手,我很喜欢做饭的。请你当小白鼠尝一尝,好么?”她是最会笑的那类女孩子,春风解冻,把什么人的心都笑得软了。
      “我给你打下手吧,”禹芝说,“家里我常帮妈妈做饭的。”
      兰卿说好,弯腰收起盘子,又补了一句——“请你做客,还麻烦你。”
      吃过中饭,兰卿又请她去看画,其实姨妈早领着她看过一遍了,禹芝不忍叫她失望,也还是作初见状,直挖空了词来夸她。
      “哪儿有这么好呢?”兰卿侧目叹惋,“承蒙你谬赞啦,高材生。”
      禹芝脸红:“我不懂画,也就是觉得美丽而已。”
      “我过几天要去市里看展,你要不要一起呢?”兰卿问她,“顺道去市里转转。你是来玩的,反倒是我老是闷在这边,耽误你了。”
      她说好,其实闷不闷,倒也不觉得,总之禹芝自问人生大多数是无趣的,混沌糊涂地过了,也就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而已。只这些话不敢教母亲知道,少不了挨骂,说她不上进。

      只是有个企盼,日子竟变得难捱。禹芝惊奇地发觉自己的耐性变差了,姨妈的数落平时避之不及,只是害怕,现在听来也觉得烦闷,有时候恨不得要与她吵几句嘴,把房子掀了最好——把一切都推倒了,那样兰卿会生气吗?她没见过兰卿正儿八经生气,偶尔佯怒发嗔倒有。
      她在床上辗转,一会是姨妈摔了花瓶,瓷碎片、瓷沫子飞溅,刮得自己血肉模糊了,觉得胆寒,又忍不住反复地回顾。姨妈会摔东西吗?她妈妈是会的,歇斯底里起来,又哭又叫,只是不摔贵的——妈妈摔过最贵的东西也就是禹芝了,幸好禹芝骨头软,没跌碎。
      禹芝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笑又想哭,怎么对着方格纸作文时想不出这么精巧的字句?不然再从老师笔下偷个几分,更上层楼,好叫妈妈少念叨两句。
      她这个人还有一点好处,心脑感应最灵敏不过,于是连着几天晚上魇住,房子在梦里老是碎掉,方式繁多,像把地理书讲地质灾害的那节轮番演绎,她妈妈还是哭了的,除了禹芝,她的人生本也再没什么指望。
      她睡不好,有时候白天兰卿画画去了,只有她站在姨妈面前,总是浑浑噩噩的,心神不宁定。姨妈左戳右刺却没被这种不宁定消化掉,反而像绿色当中泼了淋漓的红,更分明了。有时候真忍不住,要上去跟她厮打起来。
      但转念想到兰卿也很期待去看画展,自己干吗因为一点心情上的不愉快,平白摧毁了人家的期待、人家的幸福?兰卿对自己又好,旁人看不起她,都把她看作东西,可以搓弄的玩具或者光鲜亮丽的武器,只有兰卿,只有兰卿还把她看作一个小妹妹,不是吗?可是她却坏得很,想因为这拌嘴的冲动,替兰卿惹麻烦。
      “这么自私呀?”禹芝心里有面镜子,里头恍恍倒映着母亲的影子,不论她在哪儿,母亲都站在镜子里跟她说话,倒也成了种耳提面命,自纠自查。
      第四天的早上禹芝获救了。
      她早起换掉了水钟里发蜷的花,姨妈坐上早餐桌的时候夸新花漂亮得很,说兰卿真不愧学艺术,眼光顶好。
      兰卿的眼睛垂下来,睫毛做的蝶翅微微振动:“禹芝——她夸你呢。”那天早上吃的是云吞,姨妈冷冷地把筷子夹出一声脆响:“哦?毕竟是家里的孩子,于这边上呢,总归不算太差。”
      这个随意应付的差使一下有意义了,把晦暗的早上也照明了。
      你知道吗?她偶尔去换花,碰上兰卿浇水,或者支着画板写生,那种场景太静谧了,禹芝总是盯着兰卿的油画写生看,那种感觉太好了,太微妙了,千万种她不认得的低纯度色彩轻盈地在布上流动似得舒展开来,那样的舒展,像微雨后的清晨里,带露的草木和润泽的空气,或者人把全身都徜徉在夕阳晚照、波光粼粼的湖水里,偶尔有鸥鹭扑在树梢,婉转地鸣奏。
      禹芝几乎以为自己要爱上油画了,这是不允许的。
      她要去跟谁说这种爱呢?
      她们一起去看了画展,别的画,大师的实物——稍懂一点画的人都知道是震撼的,堆砌的颜料小块,好像自被制造出来就该安稳地待在那里,浑圆的曲线,流畅的像造物主之作,这富魔力的画却不如兰卿的画,因为其固然完美,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死气,只有兰卿的画最动人,那是活着的,是诞生在她眼睛底下的。
      她要跟谁说这种爱呢。
      要问兰卿讨一幅画太简单了,兰卿说自己不过是练笔,别墅上下凡有花、有光的地方都值得画,而且画完不值钱,左不过又装裱在别墅或者其他房子里,要么让姨妈拿去做人情。打麻将的姆妈们自然更不懂画,只是她们也有许多空置的房子,总能为这些画腾出一面墙壁——省得收在库中的名贵珍藏拿出来,不小心被他人糟蹋了,贵的不必赔、贱的赔不起,怎么算都吃亏。
      兰卿说,她们藏的都不是名画。
      “可不是很值钱吗?”禹芝问。
      “所以在她们眼里是贵画,不是名画呀。”兰卿讽刺人的时候也笑,而且笑得可爱。
      禹芝又想,自己本来就寄人篱下,干吗还有脸讨画?兰卿不提,她就装作不知道,这最好。可是如果兰卿真的忘了,该怎么办?那这一个月真比燃尽的烟还不值当,尼古丁带来的快乐也虚幻,但至少纯粹,她拿到的快乐总有块洗不掉的阴影,好像吃草莓,剃掉烂的部分,若无其事地吞下好的——可是剃掉的时候总也感觉不到愉快,总也比不上吃一枚完满的草莓。

      禹芝觉得兰卿是信守承诺的,但凡不画画,她就下厨,要么就带禹芝出去。这座城市很大,有点太大了——在禹芝心里称得上海纳百川,天南地北的东西流进来把臂同游,像显像管漏液了,或者灯管里的稀有气体泄露了,混淆在一起,什么都不分明了,只有痛苦和快乐还啮咬着对立。
      她们有天晚上去吃了红酒烩牛尾,兰卿说她最喜欢这家法餐馆,禹芝知道这就难吃不了,主厨认得兰卿,打过招呼再上菜,禹芝也跟着说“Bonjour”。牛尾端来,果然鲜香醇厚,风味别致。禹芝是顶不在意口味的人,也暗自觉得被兰卿喂得挑剔了,至少懂得分辨好坏,不是囫囵吃个大概。
      晚饭吃过一半,兰卿问她喝没喝过酒。
      她如实说没有,不成年母亲是不许她喝酒的,十点之前要回家,一个月可以和同学出去玩两次。这些规矩都不明说,第一回触犯了,吃过教训,从此禹芝记在心里,再也不做了。
      “那真不该带你来吃,第一次喝酒该要正式些的,”兰卿说。
      禹芝“唔”着含糊答应了,看见兰卿手腕坠着,指缝里夹着叉柄,叉尖在离白瓷盘寸许处无意识地旋舞,她解释:“去那些端香槟的地方都糟蹋了,总要应酬,不如约几个朋友或者自己闷着小酌。——嗯,这样回忆起来,总不至于后悔。”她说到后面声音有些轻飘,禹芝问她什么叫“端香槟的地方”。
      兰卿第一次喝酒就在画展上,礼服拖尾,高跟鞋磨得脚跟肿了,生疼。她说:“我总以为在流血,偷偷去洗手间一看,还是好好的。”
      侍应生领口打着蝴蝶结,盘子上永远有新鲜酩悦,像好酒店的自助午餐的取餐处的食物总看起来那样丰盛精美,吃到嘴里又是另回事。
      “所以我到现在都很讨厌喝起泡酒。”
      红酒勾芡熬的酱好像把兰卿熏醉了,语气轻而绵软,像飞蓬柳絮,扑来时是躲不开的,不得不缠在身上。
      禹芝初次尝到酒精,醉得更厉害,简直发晕:“我们补一次吧——闷在屋子里喝酒,就把它当作第一次,你说好么,姐姐?”尾巴两个字说出来,就抽干了她的气力,她才惊觉自己从未喊过兰卿“姐姐”,也没喊过兰卿的名字。兰卿喊她禹芝,在路上偶然遇到旁人了,兰卿介绍她也简洁,“这是我妹妹呀”,利落自然,可是在禹芝嘴边,兰卿就是“你”而已,如果在禹芝心里,兰卿就是“她”而已。
      兰卿微微揉拧着的眉头松开了:“好呀,就当为你送别。我要送你一幅画的,真怕自己忘记了,你走时千万提醒我。”
      禹芝呆住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融淋在牛肉上的红酒,滚热的,欲流却止,半凝固在那儿。
      她的躯干落到床上时也没有实感,都怪中央空调太和暖了,室内总是二十四摄氏度。那天晚上她没有睡觉,起来把衣服堆叠,码进箱子里,好像马上提着箱子就要家去了,又好像是随时准备把箱子悄悄丢掉,这样她空无一物,不得不滞留此地。

      星期三晚上姨妈又弄牌去了,兰卿带着她去了三楼放画材的隔间。房子太大了,总有许多空置的房间大材小用。兰卿说她从前有幅大尺寸的画,画到底部时,怎样都太繁琐,干脆在这房间悬挂着画完,如今吊钩未卸,索性拿来投影。
      颜料和画架稍事整理,撇在两边,投影仪栖息在中央的玻璃小桌,电影幕布坠下来,飘荡荡像女孩子的白裙摆。
      酒是姨妈睡前惯喝的那款,勃艮第产区,醒酒的时候兰卿挑好影片,她说:“都要送别啦,还是看喜剧吧。”兰卿跳过《发条橙》,在《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前稍事犹豫,最终打开《布达佩斯大饭店》。
      窗和窗帘都合拢了,还有微风令银幕不安稳,粉红色的城堡和绵绵密密的飘雪填满整间房间,酒液在玻璃杯里波澜起伏,彀纹涟漪就这样不休止的荡漾。
      兰卿亲昵地喊她小妹妹,这间杂物房没有暖气,她们就那样依偎在懒人沙发上,连发丝也忍不住要纠缠着取暖。电影的构图和色彩都漂亮,像三层高架瓷盘上端放着精致的下午茶,不同口味果酱和马斯卡彭灌满所有甜点,变成柚子挞、重芝士、巴斯克、马卡龙、抹茶奶油蛋糕或者别的什么。
      她们彼此之间讨论剧情时挨得很近——其实剧情不过是碗糖水,不去深究做法,怎样品都得宜,何必再多夸赞?——只是为了取暖,禹芝告诉自己,只是为了取暖。她们说话时连鼻尖忍不住相蹭。
      她们共分了半瓶葡萄酒,肌肤终于开始发烫,喝完酒之后禹芝发现更加口渴,她埋在兰卿的耳边说她有些想喝桃胶牛奶或者热柠檬红茶,就像兰卿给她煮过的。兰卿回避她的请求,只是垂下头问了她今晚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接过吻?”
      禹芝的生活被油画填满了。一切都是艺术,都是葡萄酒。她忘记了酒精的苦涩,喝到的只有发酵后果味浓郁的甜气,她得到浮动的快乐,她好像盒凝结久了或者从未拆封的颜料,终于有油脂丰润了,终于开始流动开始舒展,有资格在画布上留下痕迹,而且是凝之不去的痕迹,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开始颤抖。
      今晚的冰冷、甜味、软度平衡得刚好,像份开心果味的gelato,奶油羽绒般的口感融化在她的唇齿,比北国春雪融化得更快,海市蜃楼般虚影化成春江流水,徒留下若隐若现的坚果香气。
      她第一次吃gelato就在这个冬天。兰卿不由分说地在暖气充足的商场里塞给她这份意大利的软冰淇淋,她想笑兰卿怎么在天冷的时候吃冰食,这不符合大众口味,太怪异了,在家里母亲也要这样笑话她,可她咬下去的时候立即理解兰卿。
      冬天就是吃冰淇淋的季节,这就足够了。

      -

      母亲的电话是在一点钟打来的,那是十月,禹芝刚换上长风衣,
      “嗯?……嗯,好。我订周五晚上的高铁票……对,下了班就过去,”她把屏幕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眼睛打量着方格小表上时针分针的间距,暗自计算电话结束后的时间够午休还是仅供补妆,“来得及,你放心。”
      母亲还是悲哀的老了,一句话总要反复地问两三遍,包藏不住疑神疑鬼的怯懦。最终她牺牲了午休,补妆后她站在茶水间,用咖啡机和鲜牛奶做一份深烘焙的苦拿铁,同事进来时侧身搭话:“禹芝姐,没休息呀?”
      她说是,然后问同事结婚最好送什么手信。

      禹芝有时候觉得高铁太快了,穿梭在城市之间时忘记给人准备说辞和情绪的时间,她很久没有去姨妈的别墅——或者说也就借住过一次。
      姨妈把这套房产赠送给女儿,作为出嫁用的娘家,这样最好,她的算盘打得一贯精明,婚车可以从市郊一路开到城中心,人人都得看到辉煌的车标。
      兰卿她也许久没见过,总之还是在三十的边缘,未见得老,比先前梢见丰润些,只大抵是不用维系艺术家形销骨立的气质,愈加柔婉绰约。
      姨妈亲戚凋敝,禹芝和母亲算是娘家人,因此提前住在别墅里。兰卿感谢她来,说这房子不久清空重装了,可以赠她一份礼物。
      “不值钱,不过是一份旧时的念想。这房子现在还维系原貌,也不过希望我原原本本的出去。”兰卿微微笑起来,少女时代的幽灵附着在她身上,若即若离地飘浮。
      禹芝说好:“我觉得当新娘子真是顶辛苦的一件事。”说完自己又笑了,觉得自己说话还是像很多年前那样无聊。
      兰卿起身把礼物拿出来,是那只旧日的瓷水盅,人见老了,瓷器的釉层却比从前还簇新完满,禹芝觉得也可以理解,少时不过是没见识的野丫头,记忆太糊涂了,哪里晓得分辨事物好坏?
      “亏你还记得。”她叹气,“我也拿回家去,不知道想不想得起常常换花换水呢?”
      兰卿笑时比从前还温润:“不过是个念想,这些年来常常看到它,总觉得要交到你手里才好。”
      禹芝含糊地答应了,习惯使然,她在兰卿面前总还显得稚拙。

      一切也还是如流般过去了。
      周一晚上她又坐在自己公寓里,白天同事还打探她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听到这两个字她就筋疲力尽,这几天她独说了这句真心话:“不知道呢,我真觉得当新娘子太辛苦了。”
      秋天的晚上渐次凉下去了,风总是暗暗地吹,禹芝今天没有喝咖啡,因此太累了,此时已经困乏的不行——她有时候觉得睡觉真好,一觉醒来把情绪都忘了,把兰卿也忘了,最紧要的是不伤身体,只要不伤身体,日子还能筹措着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水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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