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君子》我爱大红袍

51、前尘（二）

　　王银蛾在子时前被王家父母找了回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浑身沾满泥渍草屑，走路的时候身子还在发抖。
　　夜里，唯一的烛火也已熄灭，房间里传出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从王家父母的谈话中，梁月庭得知事情经过，不禁好笑。原来王银蛾是被一只大狗给撵下了田里，不敢回家。
　　翌日，天蒙蒙亮。
　　饭桌上，王银蛾手里握着一只碗，环视一圈后忽问:“哥哥呢？怎么不起来吃饭？”
　　碗筷活动的声音陡然凝滞。
　　“说这个干什么？”奶奶不满地看她一眼。
　　秦母轻声说:“先吃饭吧。等会儿别迟到了。”
　　王银蛾却不这样想，仔细回忆起早上的场景，哥哥从来没出现过就好像消失了。这么大个人要离开岂不会通知家人一声？
　　“娘，我又不是小孩子。尽管拿话搪塞我呢。”王银蛾搁下筷子，虽然很想装作不知道，但是饭桌上所有人暗潮涌动的情绪尽数被她收入眼底。
　　家里肯定吵过架了。
　　也许是为了一只碗、一只鸡又或者是三叔。
　　对了，前两天还听说三叔要回来，那指不准是因为三叔吵架。
　　娘说，奶奶爷爷都不喜欢她爹，因为她爹长得又矮又壮，连带着也不喜欢她。
　　是么？王银蛾倒是从未仔细观察过。
　　一双筷子碰地放下，爷爷突然开口:“银蛾，你前两日的功课考核做的怎样？”
　　“我拿了第三名，夫子说我很有读书的天分。”说起这个，她便不由得昂首挺胸，语气颇有些骄傲。
　　爷爷笑着夸赞她是个扎实厉害的孩子。
　　奶奶却说:“女孩子会识字算账就差不多了，以后可以找个好人家。”
　　王银蛾敛了敛眉头，总觉得这话听得不大舒服。
　　但经这一打岔，饭桌上的气氛总算缓和一些。
　　王银蛾轻呼一口气，侧头看了眼院子里的桂花树。
　　快到秋天，桂花树快开花了。明明窗外没有风，但桂花树的枝叶似乎颤了颤，好像在和她招手。
　　上辈子她曾想过，只要她努力地读书，以后就可以当大人物，威威风风地过着一辈子。爹爹也可以打着自己的名气扩大猪肉摊子的生意，家里人的生活也会因此过得越来越好。
　　到时候她就建两个院子，隔得远远的，一个给爷爷奶奶和三叔住，一个留给自家住，免得那爷奶一家子麻烦打扰她们。
　　王银蛾嘴角勾起一丝讽刺。
　　“为什么重来一世，日子也这般漫长。”王银蛾伏在窗边，轻声叹气。
　　桂花树似乎又长得高了些，绿荫如盖。
　　秋燥已然过去，转眼到了农家杀猪的日子。
　　王家每年杀年猪的时候早，因为王父往往那个时候要到别人家里帮忙杀猪，只能赶早。
　　对于小孩子来说，吃杀猪饭可谓是一件极为快乐的事情。虽说王银蛾家是做猪肉生意的，常常能吃到猪下水猪肝什么的，但新鲜猪肉却是鲜少吃。一听到过几天杀猪，王银蛾早早地就睡不着了。
　　然而没高兴两天，一封来自隔壁好几个县城的信传来，她一下子如泼冷水，再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每年杀猪的时候，她的大伯一家就要过来拖走一半的猪肉。
　　一群吃白食的家伙。
　　可是每次大伯他们来，奶奶总是很高兴。上辈子，她私底下问秦母:“大伯拿肉要付钱不？”
　　“你奶奶难道会收她心肝宝贝的钱？”
　　“那不是白拿！”王银蛾悚然。
　　“好了，别多管闲事！就算你大伯不拿那半猪肉，你奶奶家也不会分你一块。”
　　原来，她家和爷爷奶奶虽住在一起，猪却是各喂各的。
　　这话说的她面皮泛红，但又无话反驳。
　　不过书上提倡孝道，即使再不得长辈喜爱，作后辈的也要尽孝道。是这样吧？
　　王银蛾却总觉得心里不对劲。
　　她最怕杀猪的时候，那猪尖叫的声音，跟以前邻居家里生产时孕妇的惨叫极为相似。不仅声音相似，情景也格外相似，同样躺在一个床似的地方，同样会流腥臭刺激的血。
　　每到杀猪的那天，王银蛾就会躲到城外的梨树林里，好像这样才能使她放下戒心，她不会成为下一个被按上砧板的动物。
　　上午杀好猪，王家院子里一阵忙活后，大家欢欢乐乐地吃起杀猪饭。因为人太多，无人顾及王银蛾的存在。
　　等王银蛾偷偷摸摸回到家时，杀猪的人早已饭饱酒足离去。
　　大伯他们在院子里正将猪肉装上车，王银蛾想了想，踮脚猫腰沿着墙根往屋里钻去。说来奇怪，她一直不喜欢大伯家，总觉得他们说话在笑里藏刀，但是也可能是因为她因家境自卑的缘故。
　　突然，奶奶的声音在前边响起:“鑫鑫！”
　　奇怪，怎么被发现了？
　　王银蛾的小名就叫星星。
　　她正要走出去。
　　另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孩却抢先她，飞快地跑过去，一把缠住奶奶的手臂，娇滴滴地叫道:“奶奶奶奶——”
　　“来，给你的红包！”
　　王银蛾愕然地瞪大眼，身子僵硬一瞬又害怕被人发现，于是藏进桂花树的树冠里。
　　她手脚并爬，速度很快，并未意识到一根枝条趁人不注意变了方向，生怕她摔下似的接在下方。
　　胡鑫是她表姐，大伯的女儿。胡鑫高高兴兴地接过红包，又蹦蹦跳跳跑到爷爷面前讨要红包。
　　“爷爷，奶奶给了红包，你也要哦！”
　　爷爷给她一个早已备好的红包，叮嘱道:“不要告诉别人。”
　　不要告诉谁，这里都是大人。
　　王银蛾看着面前一幕如昨日重现，语气神态一模一样。忽然记起，上辈子的她不懂人情世故，竟然一把冲了上去，喊道:“爷爷奶奶，我也要！”
　　她勾起一丝冷笑，也同小时候般冲出去，不知羞耻地讨要红包。
　　大人们震惊了，她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丫头，你的以后给，这是给你姐姐的。”
　　王银蛾佯装天真蛮横:“奶奶，那你把从我这儿借的钱还了吧，你已经拖了我两个月。”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懂事，你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
　　“那是我的压岁钱。”
　　奶奶面色有些恼怒，胡鑫又在一边拱火。奶奶再也忍不住，冷道:“星丫头，你多大了，还不懂事，向你姐姐学学吧。”
　　“你把红包交出来，我就跟姐姐一样乖。”王银蛾说着，意味深长地瞥胡鑫一眼。
　　小孩子才听人鬼扯，到手的东西才是真实，何况她就是故意恶心这对夫妻。即便从头开始，有些人一如既往地讨厌。
　　爷爷总算出声:“星丫头，你今天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脾气这么古怪。”
　　王银蛾复杂地瞟他一眼，笑着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要红包。”
　　话音刚落，一巴掌落到她头顶，王银蛾哀嚎一声，就要跳开，却被人揪住后衣领。她头也不回，哭喊道:“娘亲，我错了！”
　　可到底晚了，她被拖到角落，一棍子接着一棍子狠狠落到身上。
　　秦母一边打一边哭，骂道:“我叫你不要脸，找你爷奶要红包！讨人东西是乞丐做的事，你以后再做，我就打烂你的嘴！”
　　秦母打完了走开，王银蛾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懊悔不已。当个小孩子可真难。
　　一颗眼泪坠落，砸到杂草上，叶尖颤了颤，王银蛾沉默地一脚踩上去。
　　等大伯家走远了，王银蛾嗖地滑下桂花树，拦住奶奶回屋的路嚷嚷道:“奶奶，还钱！你上次找我借的一两银子。”
　　奶奶哎呦一声说:“我哪里有钱？”
　　王银蛾不信:“你明明都给胡鑫红包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也不要说钱是爷爷的，爷爷也给她红包了！所以你们的钱应该是分开的！”
　　“你这孩子真是胡闹，我是你奶奶，你怎么能找我要钱？”
　　“真是胡闹！”爷爷甩袖离去。
　　王银蛾红了眼眶，声音也不自觉放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奶奶恼怒:“你怎么如此小气算计！日后必得给你找个恶婆家修理你这性子！”
　　王银蛾气得浑身打冷颤，嘴上却不饶人:“要嫁你自去嫁人！我看这世上比你还坏的婆子也没几个！”
　　“你！”奶奶大怒，抄起竹扫帚来打她。
　　王银蛾围着桂花树一边跑，一边和她争锋相对。
　　“我有说错什么？你欠了钱就是要还！每次市场赶集你都要买一大堆东西回来，却从来不还我钱！”
　　“我是你奶奶！你怎么这样算计我！”
　　王银蛾骂着，说话不经大脑，下意识想到城里四邻的闲谈，于是道:“这城西四邻谁不知道最会算计的人就是你！”
　　此话一出口，她身体陡然僵住，却听身后猛地响起一道暴喝:“王银蛾！”
　　扭头一见，果然是爹爹！
　　又挨了一顿打后，王银蛾饿着肚子爬到桂花树上，唉声叹气:“人家借的钱没了，还吃了两顿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这爹真不是人！”骂完，又心虚地捂住嘴。
　　她闲来无事，又忍不住揪住一片树叶，望天道:“要是来个神仙就好了。可是，来个神仙又能干什么呢？”
　　“日子过得这样慢，好想回去。我以为小时候好过，见着对你笑对你好言好语的人以为人家是真对你好，现在看来都是演戏。小孩子傻，哄哄就好了。”
　　“他们打我，我又不能反抗，可是我很怕痛啊。我要是再大一点，就可以跑出很远，他们追不上来，就打不到我了。”
　　“为什么阿墨家的奶奶对阿墨很好，好吃的好玩的，生怕阿墨没有。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吗？可是胡鑫也是女孩子啊。为什么爷爷奶奶对她那么好？是因为我脾气不好吗？可是阿墨和胡鑫的脾气都很差，为什么就是我呢？”
　　“我娘说，是因为我奶奶嫌贫爱富，而我爹又不得父母半点关心，还是个窝囊种——”说完，她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如果我家有钱了，是不是爷爷奶奶就会对我们好一点？”
　　王银蛾忽然怔住，面露迷茫。她好像忘了一些事。
　　“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们呢。我爹干嘛要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看见他们我就烦。好想快点搬出去。”
　　王银蛾抽抽泣泣，抱着桂花树的枝干吐诉心声，一会儿说起上辈子的事，一会儿说这辈子的事，断断续续没个头绪。突然她打一个哭嗝，嘴里的话彻底忘记在脑后，头枕在树干上就这样睡着了。
　　一阵风吹来，桂花树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
　　快要过年的时候，哥哥总算回家了。他说在外地找了个搞运输生意的活计，酬劳刚开始不多，到后面会再涨。
　　这甚是让秦母欣慰。连出门的时候，秦母眉梢眼角挂着挥之不散的喜色。
　　哥哥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在家有没有听话？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想哥哥？”
　　点头，点头，犹豫了下点头。
　　王金银气笑，伸指弹了下她的脑门:“真是个小没良心，亏我还带了好吃的给你！”
　　一听好吃的，王银蛾双眼立刻放光，扯住哥哥的袖子补救道:“哥哥问我想不想你，我当然要思考一会儿，是一个月念一遍，是一天念一遍，还是一日三餐各念一遍，哪一种才算想念呢。”
　　王金银憋笑:“那你是哪一种？”
　　“当然都不是。我只是在吃饭前想叫哥哥吃饭。放学经过小溪，想起哥哥带我去捉螃蟹的记忆。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我就在想哥哥何时回来，我们好一起去山里打猎骑马。我还记得你教我的马术和射箭，可是我已经很久没练了，技术肯定退后了。”王银蛾说着，有些怀念。
　　听的人却神情古怪，似哭似笑，到后来只说了一句:“怪你嘴甜。”
　　桂花树叶在风中轻颤。
　　过年的时候，人多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一群人围在火坑边，秦母和奶奶一起在做饭，王金银帮忙打下手。王银蛾年纪小，睡到快吃饭的时候才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不情不愿地穿衣穿鞋。
　　爷爷塞了一个红包给她，可是王银蛾想起秦母之前的话:“你都十三岁，成人了，不可再要爷奶的压岁钱。”
　　于是摇摇头，拒绝，道谢。
　　“收着！”爷爷强硬地把红包塞给她，说道，“你性子不像你表姐，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要整天小孩子似的要压岁钱。这钱供你上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