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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阑珊梦破 ...


  •   二十二年,是一段不短的时光。

      二十二年前,已是晋侯之尊的宁族正好二十二岁,与他的儿子上光现在的年纪一样。

      不仅年纪,父子两人在姿貌、风度、才能甚至音律造诣方面均有着赫赫的声名,甚至连吹得一口绝妙好箫这点都无尽相似。换句话说,今日的上光,就如昔日的宁族。

      唯一与儿子不同的是,那个时代他没有俊秀而张扬的宋世子作对手。还当着世子的宋公申雅慧低调,温和淡泊,并未站在与他比肩的位置。

      所以,他是独一无二的,得享天下仰望。

      青年君主,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雨,策马信缰谁共驱?好不畅快!

      然则,在生平首度参加的镐京诸侯集会中,他的人生出现波潮:风华正茂的他,邂逅偶出宫室春游的贵女仲任。

      第一次,年轻晋侯的心中萌生了爱情……

      可惜这个爱情的对象,使他受了许多折磨。

      而这一段本该是佳话的爱情,也成了后来一应恩怨的开端。

      仲任并非王姬,可出身太后弟族,是太后的亲侄女,又因幼龄丧父,得太后亲自抚育,视同王姬,就算穆天子也是以“妹妹”相称。

      单凭这一点,宁族的竞争者便多如过江之鲫。偏偏这位仲任生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一意守在太后膝下仍过那小女儿的生活,对热烈的追求一概不予回应,即使是优秀耀眼的他,也难逃拒绝。

      既然选定她为自己的伴侣,宁族差不多殚精竭虑,尝试了所有办法去讨她喜欢,仲任心无旁骛,不闻不问,令他终无所获。

      好好的一个美男子,眼睁睁在不断的失望中憔悴了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

      仲任不想嫁,不过太后倒有心将她托付檀郎了。

      在一群公子王孙里挑来拣去,宁族自然是最优先人选,但他不是唯一人选,不久前继承了齐国爵位且未婚的齐公得也非常有实力雀屏得中,成为仲任的夫婿。

      刚刚看到希望曙光的宁族,又陷入重重危机。

      “难道我得不到她吗?”那时候他很悲观,日夜嗟叹。

      一筹莫展之际,是他的姐姐辛姬拯救了他:“想要得到,必须付出。我去交换你的理想夫人,达成你的愿望。”

      宁族诧异地盯着姐姐。

      辛姬则带着高深莫测的笑离去。

      姐姐做事向来有手段。过了没几天,齐公得突然悄悄退出了角逐,与辛姬订婚。扫清了障碍的道路无比畅通,仲任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当上晋侯夫人。

      本以为幸福从此开始。

      成婚的那天,宁族觉得天地灿烂,未来的日子只有阳光。整个行礼过程中,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直到他的指尖触碰到妻子光滑的面颊,他才陡然清醒,他娶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

      可她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流着泪,一字一顿,大出他意料地说:“我——讨——厌——你!”

      这四个字,恍若盛夏烈日中当头泼下的冰水,险些浇熄了他对婚姻的全部欢欣和向往。

      宁族傻在那里,呆呆地接受她怨恨眼神的洗刷,瞠目结舌。

      接下去,仲任别过头,任性地道:“我要回家!”

      原来这个已快十七岁的女孩儿,根本还没脱离家人温情的怀抱与呵护,一味要钻回她的小窝,继续孩子的梦。

      因此她仇视她的丈夫,那夺去了她原有生活的恶徒。

      ……

      计划中甜蜜的新婚之夜泡了汤。

      宁族在妻子的啜泣和诅咒声中,和衣尴尬地缩在婚床的一角,整宿不眠。

      到底要怎么办?他有点后悔自己数次见面,即为她端庄大方的外表和举止所倾倒,深信遇到了宿命的另一半,寤寐求之,辗转反侧;不曾想到她由于过去受到太多的溺爱,承担不起娇柔爱妻这个角色,更承担不起贤德君夫人这个角色。

      摆在面前的路明显只有两条:是一点点地教她?还是放弃?

      东方晓白时,他做了决定,选择前者。

      从此,尽管他自己也是个成长中的国君,身上压着处理不完的繁重政务和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可他每天依然不厌其烦地来陪伴仲任玩耍或聊天,变着花样不断赠送她礼物,乃至在宫内建造起一座仿照她出阁前所住闺房的殿宇供她起居,并请她一位兄长(后来的司徒弦)来晋国作得高官,随意出入禁苑,好安慰她思乡的苦楚。

      他期冀这些努力能似涓涓溪流,融化她,感染她,使她与他印象,或者说假想中那淑慧模样合二为一,证明他的执着不会有错。

      终究工夫不负,他的努力有了回报。仲任渐渐肯与他言笑,与他亲昵,略微表现出妻子和国君夫人该有的气度和态势。喜上加喜的是,在他们成婚的当年年尾,为他怀上了孩子。

      得获佳音,他的兴奋与喜悦漫溢于晋宫内外。

      自那以后,他每天特别乐意思考的,便是给这爱情的结晶取个如何响亮的名字。

      上光,人上之人,光芒万丈……

      思量无数遍,他最终确认了他的继承人应当镌刻于玉牒,留传于后世的称谓。

      “父亲,想什么呢?”

      回忆越久远,就越脆弱。只消一句轻轻的问话,飞出千里外的思绪就像高入云中的鸟啼,倏忽间没了踪影。

      “都怪你傅父多事。”宁族斜靠着扶手,等了半晌待自己神魂归位,方察觉儿子上光正给他揉肩捶背,祛除疲劳,“你刚刚新婚,我不想你涉足杀生之地。”

      上光一笑,小心地避开父亲旧伤周围:“这是什么话,父亲。不是早就约好了,无论大小战役,全由孩儿代您服劳嘛。”

      宁族鼻子一酸:“……我为何会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冤孽。”

      上光愣住:“父亲……”

      宁族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定了定神:“我有些乏,你替我取水来洗漱吧。”

      上光虽对父亲适才的反应存有疑问,但仍旧驯顺道:“是,父亲。”

      趁儿子出帐的工夫,宁族赶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可泪花婆娑,好象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求求你,求你保护我和孩子!”一声凄厉的叫喊,穿越了尘封的光阴,悚然重现在他耳畔。

      宁族惊得差点跳起,使劲揉搓眼睛。周围一切平静如初。

      说是平静,却似乎总有一丝女子的呜咽隐隐地在空气里缭绕、弥漫,挥之不去。

      宁族惶惑地站起来,仰头四处观望。

      正紧张万分,上光端着净盆归来,一见他的举动,不免奇怪:“父亲?”

      宁族被他从幻海中打捞而出,一时百感交集,朝着他张开两臂:“光儿,光儿!”

      上光吓一大跳,放下净盆,搀住父亲:“父亲,您哪里不舒服?!”

      宁族停住,隔了半天才怅然若失地捂着胸口:“……没。”

      上光仔细观察,确实不像伤势发作,只得宽慰:“那父亲好生歇息,孩儿告辞……”

      宁族攥住他的手:“别走,孩子!”

      “孩儿……得和特使、卫伯商议军务。”上光的下半句话来不及收回,还是讲了出来。

      宁族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你不许去!”

      上光听话地垂首而立,一语不发。

      宁族不自觉地将儿子的指尖用力攒在一块儿,连声问:“特使?!你为何要去见他?!你在哪碰到他的?那个人是戎人,他是戎人!你们走得太近了。”

      上光吃痛,皱了皱眉,咬牙隐忍。

      “难道你无视我的苦心,跑来替我出征我就会认为你孝顺?!”宁族察觉,奋力甩开他,“其实你是个忤逆的孩子。你根本不懂……”

      上光错愕,依然不出声,等他发泄。

      宁族深知他脾性,顿时一股怜惜惨杂着心疼,眼底泛起水光:“你不辩解?”

      “孩儿,不晓得如何辩解。”上光思虑再三,“或许是孩儿错了。”

      “你对我惟命是从。”宁族苦涩地咧了咧嘴,“光儿,你太傻,太痴。”

      “五十里外发现徐人行踪!卫伯请晋侯过帐议事!”外面有裨将奏禀。

      宁族披衣起身,就要出帐。

      上光情急,忍不住拖曳着父亲的袖子意图阻止。

      宁族驻足道:“你不信任父亲?”

      上光拽得更紧。

      “放手!”宁族低吼,“你父亲还不是个需要儿子保护的无能之辈!”

      上光拗不过,一点点地松却。

      宁族掀起帘子,巧遇刚走到门口的公子养,公子养趋前要扶宁族,被他一推:“我能走!”

      公子养望向上光,上光微微摇头。

      没奈何,公子养只得跟着兄长一溜小跑,朝景昭帐中去。

      上光站在帐外,默默目送父亲倔强的背影。

      “是周地的气候太干燥了吗?”旁边的暗影中有人以揶揄的口气道,“你父亲的情绪似乎不稳定。这样焦躁,可不适合上阵。”

      上光立即分辨出这熟悉的声音,但他条件反射地按了按腰间的灵光剑。

      一只手敏捷地拦挡了他的拔剑出鞘。

      孟哲罗半是宠护半是责备地啧啧:“孩子?”

      上光嗫嚅:“舅父。”

      孟哲罗静静地打量着他:“你冷么?你在发抖。”

      “我有些……怕。”上光说。

      孟哲罗听着,忽然扑哧一乐,拍打他的脊背道:“你是个勇敢的人,无须害怕。……害怕是没用的。即使你怕,也要装作不怕。”

      “舅父!”上光深吸一口气。

      孟哲罗以一根指头封住他的嘴,和蔼而忧伤:“……都会好的,孩子。你要信我,我不是为了使你害怕才来到这里。”

      上光无言。

      “对了。”孟哲罗倏忽间又眉目含笑,“你可有兴趣给徐人迎面第一击?”

      楚国。丹阳。

      临风半撑着身子,费劲地咽着云泽喂的粥。可她大病未愈,肠胃也受了影响,吃东西对她来说,痛苦多于满足。

      “公主,别吃了吧。”云泽不忍。

      “不行。”临风执意道,“我必须吃,我需要体力。”

      黑耳守在她床边,看着难过:“姐姐,我真想……代你受罪。”

      临风抚一把他细瘦的胳膊,粲然一笑:“孩子气。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准备周全,我们得尽快逃出楚国!”

      “夫人。”师雍从殿外摸索着踱进来,“听见您说话了,您精神恢复些了吗?”

      “立刻启程都没问题!”临风故作神采地答应。

      苇巫捧着药案随在师雍背后:“夫人,您的情况不该逞强。您……”

      “死也要死在外面!”临风打断他,决绝地说,“我不能成为质子,不能成为拖累。”

      师雍咳嗽两声:“夫人,……小臣必须告诉您,这座驿宫已经为楚人所围,进出不得自由啦。方才有礼官来传话,楚世子午后会来探望。”

      临风闻言,不由躺回枕上,咬着嘴唇发愣。这是她动脑子时的习惯动作。

      师雍道:“夫人,楚世子来时,您只管闭上眼休息,小臣自有办法。”

      临风瞧了瞧他,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便依你的计策。”

      黑耳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商议的什么高招,扭头拉拉苇巫:“你明白了吗?”

      苇巫不理睬他,顾自若有所思。

      貔貅跟随在楚世子熊杨和小公子熊渠的身后,面如湖水平宁,心如大海潮生。

      他们果然有意将晋世子夫人扣留作质子。

      这也难免。虽然和晋世子达成了协议,约定周楚联盟,参与对徐的战事,但那毕竟是还没得到天子允肯的定论。万一是周人用的奸计,欲先稳下楚,灭徐后效法前朝昭王再征楚地,那么楚就会因这一次未对徐施加救援而遭到淮夷各族的背弃,孤危无助。

      楚国在这场赌局中下的注很大,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为过。有个质子在手里捏着,总好过啥也没有,悬心吊胆。

      念及至此,貔貅不易觉察地叹息:自己开始正经替楚国的命运担忧了,好事还是坏事?真的,要被驯服了么?

      他瞥了一眼又行在他之后的了忧,她低着头,只是认真地走路。

      愚昧地忠诚,也许会有更简单却更充实的人生吧。貔貅想着,迈上通往驿宫的台阶。

      一阵哭声飘了出来。有些晋国侍从在宫门慌张地奔跑。

      “热水!”“拿巾子来!”“端药呀,医师在催!”他们浑然不觉楚世子的队伍正在攀登,一味相互嚷嚷,忙得不可开交。

      “站住!”这边的前驱呵斥道,“楚世子来了,还不迎接?!”

      晋国的侍从们刹住脚步,勉强礼貌地列在两旁,可人人皆一幅急愤的表情,好象他们的到来耽搁了一件万分要紧的事。

      没多大工夫,宫内出来一名少年:“你们还磨蹭?!这可关系夫人的性命!”

      他望到楚世子一行,唬得一蹦,扎撒着两手没规没矩地朝里跑:“了不得!来啦!”

      等楚世子一行抵达宫门前时,有位乐师打扮的臣僚站在门左,行礼道:“外臣师雍拜见楚世子。”

      熊杨端详他:“你是服侍晋世子的盲乐师……你家夫人无恙?”

      师雍恭敬对答:“夫人此刻未便待客,外臣是代夫人向世子道歉的。”

      说着话,噔噔噔噔,先前的少年再度跑出,眼里都是泪:“坏了坏了,夫人昏迷里发着高烧,直叫世子的名字,喊也喊不醒,结果呕出一大口血!云泽姐姐拿不了主意,叫您进去!还有,苇医师问取药的人来了没,立等急用!”

      师雍跺脚咬牙:“没看楚世子的仪仗在这儿?!”

      熊杨道:“夫人病得这般严重?不必拘礼,你们各自去吧!……要不要宣鄙国宫中的医师?”

      “唉!谢楚世子关怀,却用不着连累贵国医师了。”师雍抹一把脸,“外臣受鄙国世子重托侍奉夫人,孰料夫人一病竟不起!天意不可测,夫人如有闪失,外臣家小不保!”

      熊杨狐疑:“晋世子如此暴戾?”

      “其他尚可。”师雍抽噎着跪倒在地,“惟独这位夫人是世子动不得的心头肉。前回夫人野游昏厥,世子就险些发狂。目前夫人大危难安,声声唤着世子,外臣若无法了她心愿,将来少不得要死在世子的剑下!……楚世子,求您怜惜外臣一干人等的薄命微躯,容外臣们连夜起程送夫人至世子营中!”

      熊杨暗暗惊讶,对方这么直白地把要求提了出来。

      貔貅知道该自己出面了:“这有何难!但恐怕路途劳顿,更伤了夫人,还是请留在楚国吧。”

      师雍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万一……怕是……”

      他为难地欲言又止。

      “楚世子!”有个侍女模样的女孩子吸着鼻子红着眼睛走到门口,将掌心里的一块带血绢子一展,双膝着地,哭诉道,“楚世子请让我们离开!夫人她……”

      熊杨教他们连番进攻,思绪乱似麻:“好了,容鄙国安排!”

      他牵着儿子,连宫门也没进,直接打转归去。

      不过临去,他使个眼色给貔貅:“夫人既病,我们不打扰,现留个人听凭差遣吧。”

      貔貅领命,躬送熊杨父子后,就要进殿。

      师雍凝神聆听到他的履声,伸臂一拦,态度与前截然不同,强硬道:“夫人病了!”

      貔貅轻蔑地拂开他,高叫:“貔貅来见夫人!”

      如他预计,很快,和他有数面之缘的瘦削跛足的医师踱到他面前,轻轻颔首:“夫人有请。”

      实际上,临风的病势比起在楚世子前的夸张表演来,并好不到哪去。

      貔貅一步一步接近她的床榻,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咳得很厉害。

      “坐。”她隔着帘子看见他,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

      貔貅坐了。

      “你是奉命来探视我的病是真是假吧?”临风开门见山,“你看到了。喏,你预备怎么回禀?”

      她□□虽为病魔所困,精神倒很抖擞。

      貔貅莞尔:“您说呢?”

      “说我病的不行了,让我走啊。”临风讲两句,压抑不了地咳上挺长一阵子。

      貔貅收起笑容:“我已经发誓做楚臣。我没必要帮你,没必要帮任何一个周人。”

      临风撩了帘子:“这正是你身为楚臣该做的事!想一想,我当质子,利多还是弊多?兴许我的命真不长了,一旦我死在楚国,你们如何对我父亲和我丈夫解释?是病故,还是谋杀呢……”

      “封锁消息。”貔貅不动声色,“悄悄处置掉您的仆从,然后答复您的父亲和丈夫,您早从楚国起程,下落不明。楚国没理由还要为不在楚国的人的生死负责。”

      临风一哂:“聪明。可惜,你晚了一点点,我的使者昨日已然出发,轻车快马,想必渡过汉水,直奔蔡国啦。”

      貔貅略为所动,终究镇定道:“不可能那么快的。而且,从晋世子离去时,丹阳城的所有出入口都受到严格看守,每个打那取道的人都会被盘查。您的使者……四处去造谣声称我楚国谋害了您的使者,要插着翅膀飞出去么?”

      临风并不虚怯:“谁告诉你,我的使者得从丹阳城出去?老实说,他们是我丈夫晋世子安排的,起初就没进丹阳城,只在城外候命。昨日乃是约定的出城期限,若我没出城,他们就分作几路,赴镐京、晋、吕、宋、陈,再过一月仍不得我音讯的话,‘楚劣性不改,屡杀大周贵族’的传闻会像寒冬的大雪,漫天遍地!”

      貔貅悚然之余,不禁佩服上光计划缜密,临风口舌伶俐,可他还不愿认输:“难道谣言传开后,周楚会为夫人刀兵相向?”

      “不至于。”临风道,“大周上下忙着抵御徐夷呢,暂时是没空为这种传闻作反应的,可……后来就说不定了。昭王在汉水不幸去世的事,天子会忘吗?那是世人公认与你楚国脱不了干系的。好了,我埋骨在这儿,又与你楚国脱不了干系。这愈发证明什么?证明你楚国对大周始终抱有敌意。伐徐联盟结不成还是小事,有一天大周打到了淮水,距你楚国昼夜可及,那会儿,我的父亲和丈夫倡议索性一气征楚,以报前仇,你猜天子会否同意?……战争有时需要个借口,你乐意我来当那个借口吗?……对了,相反,若我得以顺利离开,天子的定盟书简三个月内绝对送到丹阳。”

      貔貅彻底服气。

      “晋国会盛极一时,成为最强的侯国。”他赞赏不已,但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只要有您与世子在。”

      临风说了两大段,耗费许多力气,歇息半天方接口:“貔貅,你,不甘心吧?”

      貔貅反诘:“哪来的不甘心?”

      “你帮了我们好几次,都是冒着危险。”临风补充,“你是不是很想做上光的臣子?”

      “这是自信,还是自欺?”貔貅冷冷地哼了一声,“您多虑。”

      “好吧。”临风放下帘子,“我只想要你了解,他曾非常周详地设想过你的处境……你待在楚国是正确的,这片土壤最适合你。”

      貔貅定在原地。

      “三天内我能动身么?”临风貌似要睡着了,话语变得模糊飘渺,“我确实怕来不及……”

      “嗯。”貔貅说。

      苇巫躲在帷幕里,安静地从头到尾听了他们这一场争锋,百感交集。

      他奉命要对付的敌人是多么精明,这一点好象不太重要;他得使多少妙计才能骗得敌人进他的圈套,这一点好象也不太重要了。当貔貅承诺的那个“嗯”字一入他耳中,他的鼻子居然不争气地酸楚难耐。

      “先生。”

      他恍似白昼见鬼,震骇万分地发现师雍藏于离他不远的帷幕内,朝他微笑。

      脑子一片空白。

      短暂的思维停顿后,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打算从师雍那双盲眼下混过。

      “别走,先生。”师雍泰然道,“这块偷听的好地方,我比你更早到哦。”

      苇巫明白瞒不了他:“你不是盲的吧?”

      师雍轻描淡写地说:“我幼时被师父选中习琴后,就被他用艾叶熏瞎了双目。他老人家训示,只有肉眼闭上,心眼才会打开;人是受不起世间万般诱惑的,所以,让肉眼永远消失,摒弃杂陈五色,心眼能看到的便越明晰越纯净,弹出的曲子越灵气越动人。”

      “这是你比一般人听力敏锐数倍的原因?……你听到我的足音了。我是个跛子,足音容易辨认。”苇巫想了想,“我没有恶意,我想知道我何时能完成世子给予的任务,护送夫人出楚。”

      “先生干嘛要解释?”师雍的声音低弱而清楚,“实际上,你亦受世子怀疑;世子别无他路,最终选择信任你,因此你是有资格掌握一切相关秘密的。”

      苇巫沉吟:“你是为了讲这些,特地来此?”

      师雍不愠不火:“我是为了讲,夫人所谓的使者奔往各地传信,完全是乌有之事。”

      “没使者?!”苇巫张口结舌。

      “使者是有的。”师雍肯定,“可世子去得仓促,供暗中联络的使者恐怕尚未调派得宜,哪会这样迅疾。夫人行的是险棋,先哄他们上当,获得自由再作计较。”

      苇巫缄默。

      师雍继续:“先生,我罗嗦半日,仅剩一句最是关键。……夫人能倚靠的,除了我们几个没其他人。”

      “我得对你保证什么吗?”苇巫盯着他。

      “你得对你的良心保证。”师雍答。

      “我不会轻易与谁约定。”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苇巫道,“但约定了,也不会轻易食言。我,记得同晋世子的约定!”

      熊杨倒背两手,在殿内徘徊。

      “三月内会有定盟书简?放?不放?”他念叨着。

      “小臣瞧她气色,晦暗不堪。世子勉强留下她,多则数月,少则数日,此人定会亡于宫中。”貔貅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造谎言,“她一死,麻烦也就来了。”

      熊杨攥着拳头:“不错。周人犹记昭王前嫌,再死一个,恨上加恨,往后若和楚略有矛盾,难免得统统搬出来当成因由,搞他们的那套师出有名,对我楚国历行征伐。”

      “所以,干脆放了她,谅她活不了多久。”貔貅趁机提出。

      “不行!”小公子熊渠眉头一横,“这个女人来历不凡,据说她参加了周戎之战,还受过周天子册封,她一定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她装病骗我们,妄图借病逃脱,就说明那晋世子的请盟纯属周的阴谋,目的是孤立我们同淮水诸夷的关系,各个击破!”

      貔貅等他说完,庆幸自己有所防范:“小公子所虑极其周详。不过,小臣认为,淮水诸夷如群狼,周人众国如群虎,宁惹群狼不惹群虎,即使请盟是假,我楚国也乐得坐观周徐两伤元气。”

      熊杨颇为动摇。

      “貔貅,你分析得有理。”他捋着美须,仰天长叹,“……我楚国先人奔窜山林,鬻熊为生,积攒了数十代心血汗水,传下这份基业。他们周人的武王灭商,我祖归附,只落得在诸侯大会上看管祭坛柴薪,形同奴仆。现在,又经几世沧桑,总算昌荣到周人需借我力量的地步。其实,我一直在等他们请求与楚联盟,那是对楚强盛的认可,是楚光耀中原的机会!我也一直怕他们请求与楚联盟,一次歃血,楚得付出无数子弟的性命。可是,我依旧倾向联周灭徐。这个决定,是我在亲自从周境到徐地转了一圈,再衡量了周徐实力后做出的。我对了,楚会收益无穷;我错了,楚会遭到削弱,而我的地位……在这问题上如遭欺蒙,我怎能甘心?!”

      “那么……”貔貅私下抹了一把冷汗,熊杨的顾忌依旧没出自己的估算,“小臣建议,派遣亲信跟从晋世子夫人,到期有周天子使臣奉盟约来楚的话,我们此举算作楚好心护送她;若是骗局,便将她暗地杀掉泄愤,或援徐或中立都不迟!”

      熊杨左思右想,觉无不妥:“照你的主意办。”

      熊渠也不反对:“这担子谁去挑呢?”

      貔貅胜利在望,一颗心不停狂跳:“小臣选了十名……”

      “婢子求去。”伺候在座下的了忧突然插嘴,“世子,请教婢子前去!”

      熊杨拍掌:“哦,这是上佳的人选!……正巧,你和那晋世子夫人早已相识,总比派去陌生人强些。貔貅,你选了十名什么?”

      貔貅不知该作何反应地望着了忧:“……武士。”

      “他们都会听命于你,了忧!”熊杨下令,“你有无限的忠诚,这次也期待你的表现!”

      “是!”了忧叩首。

      貔貅下了车,转身面对同车的了忧,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的爱人,你要远离我了。”他搂着她的腰,一下把她横抱起来,“我舍不得你,我有很多话,得向你倾诉。”

      了忧任由他摆布,乖乖窝在他怀中。

      貔貅瞪视四周,警告侍从们:“我要与她道别,你们全不许打扰!”

      侍从们唯唯退散。

      貔貅带了她趋入里间,重重地将她扔在床上。

      了忧一声不吭,疼得瑟缩成一团。

      貔貅趴在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你非要阻碍我?”

      “你违背了誓言,又要帮助周人。”了忧也不挣扎。

      “是!”貔貅加了把劲,“如何?!”

      了忧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艰难地说:“我成全你。”

      貔貅丢开她,站起来,目光锐利地逼视她。

      了忧平静地整理着衣襟:“我同她去,你不必再见到我,我亦不必再见到你。你会好过很多,清净很多。……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别人了。”

      她收拾妥当,好象视他作了空气,漫不经心地经过他,启开门扉,走了出去。

      晚夏的阳光刺得她整个人溶化在光亮中。

      望着她的影子一点一点隐没,貔貅心底倒有什么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他收回视线,长久地无意识地出神。

      风,吹拂着他的发梢,绝望地在他唇边印下浅淡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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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阑珊梦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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