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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紫陌乱红 ...


  •   已经能听到知了的叫声了。

      貔貅站在堂前,若有所思地望着蔚蓝的天空。

      倏忽之间,到楚国也半年有余。

      封父——胡国——丹阳,平民——彤弓使者——楚臣,地理上跨越了三处,身份也变了三次,本以为从此脱胎换骨,可为什么每每在夜半梦回时,还总会怀念那片低矮的被自己亲手烧掉的茅草屋……

      他一直坚定地相信人与禽兽没有区别,只有张牙舞爪,咬啮着同伴的血肉才可以在世间生存。见惯了贫穷在富贵前的徒劳挣扎,看多了卑微在高傲前的不堪一击,他自懂事起就学会将伤口结成痂,再把痂结成厚厚的硬壳,盔甲一样保护着他,麻木冷漠地过了二十来年。

      他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四周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和周境不同,楚国并未太大地受到旱灾的影响,生活在这里依旧美好。但身从周地逃离的他,心却似乎渐渐回归。因为他惊讶地发现,当他听到晋世子出使楚国的那一刻,第一个钻进他脑中的念头,竟然是怎么去帮助周楚达成联盟……难道他忘记在周所受的罪,和在楚所享的福,反去替周人考虑?

      这太滑稽了。

      人真的是种矛盾的动物。

      “你不吃点东西吗?”了忧托着一只精致的食案,满面愁容地站在他旁边,眼神里流溢哀伤。

      他转过头,注视这个女人。

      也许不只是他经历过蜕变,这个女人也走过一条曲折的路。由巫女成为徐太子的爱宠,又沦落作他貔貅的妾侍。

      “放下吧。”他尽量淡然地道。

      了忧小心翼翼地搁好食案:“做得并不油腻,我瞧你这两天胃口不佳,特意嘱咐庖厨弄的。”

      她干嘛要用妻子的语气对他说话?

      貔貅皱了皱眉,不禁有些恼火。

      向楚世子要下她,连他都说不清是为何缘故。当时仅仅觉得那么做最适宜,能够解决世子与公子的一桩麻烦,不曾思量过和她……

      毕竟,她被徐太子那样爱过……

      命运弄人,而今她则在伺候从前要朝她下拜,给她致敬的僚属。

      这也许并无所谓,关键在于她这么自然,这么坦率地接受了此种现状。他从没在她的表情里找到丝毫的不情愿,在她的话语中听到丝毫的不甘心。

      她那美丽的皮囊内,都是空的么?

      了忧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以为他果真精神不爽:“要不要先来一盏热汤?”

      貔貅冷笑:“请你歇息去吧,你亦痊愈不久。我是田亩中长起来的人,不娇贵的。”

      了忧纤长的睫毛闪了闪,嗫嚅着没血色的唇:“世子召我进宫,伺候晋世子夫妇。我……能不能去?”

      “你无须征询我任何意见。”他很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地板,“我脑子很乱,你能替我理清?……你走吧,给我一刻的安静也好!”

      了忧惶惑无助地退后几步,艰难地呼吸着,转过身去。

      望着她失落的背影,他哼了一声,随后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声不像是对她的鄙夷,倒更像是对自己的嘲讽。

      穆王十九年仲夏。

      晋世子聘楚。

      距离丹阳城数十里的汉水江岸边,楚世子迎接晋世子的队伍在一大清早就安排妥当。

      对在周境声名赫赫的光君,楚人是不熟悉的,但能够让本国世子隆重出迎的远客,绝对有围观的必要。是故方圆的民众如逢节日,你拥我挤地排满了十里江岸,翘首盼望舟队的到来。

      将近辰时,江上薄雾里飘送过阵阵歌乐声,恍若仙境降临人间。紧接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随风散布,令众人心旷神怡,无限陶醉。

      两只开道的小船先行于烟雾中出现,靠近并登陆江岸,下来两名晋世子的前驱使者与楚世子的使者相互见礼,并赠送玉帛等礼物。

      跟着他们的,是一班侍从与卫士,在同样的地点登陆,排好阵型一致朝江中俯首。

      终于,鼓点敲起,清波荡漾中浮来晋世子的主船。

      整船玄色,除了赤红旗帜与灰黄旌旄外别无装饰,侍从也少得可怜。但就在这一片肃穆端严的背景中,立着俪影成双。

      晋世子夫妇都着雪白长裾礼服,携手并肩站在船头,洁净而耀眼。

      画耶?非耶?

      船在澄澈的水面上缓缓滑行,这幅动人的场景瞬间征服了所有的浮躁和猜疑,安静地、平和地、一点点地进入楚人的视野,进入楚人的心扉……

      ……

      “熊渠,我的凤凰儿。”楚世子摸一摸儿子的头,熊渠立即将被晋国船队牵往的视线收回,拉住父亲的手,一脸天真模样。

      楚世子疼爱地引他走向码头。

      晋世子夫妇受侍从扶持,从容上岸,接受楚使拜谒。

      而与楚世子对视时,双方在尽量保持镇定下,不由自主都吃了一惊。

      “啊。”晋世子上光首先反应过来,微笑道,“原来是……阿杨。”

      楚世子哈哈大乐,朗声称赞:“好记性啊,光君。我正是楚国世子芈氏熊杨。以往济水上多有隐瞒,见谅啦见谅!”

      上光摇头,看看临风:“那么,我不必介绍我的夫人了,既然世子那时就已知晓我的身份。”

      “吕侯司寇的公主,还用介绍嘛。”楚世子熊杨拊掌。

      临风打量着熊杨身边的熊渠:“这位是世子的小公子吗?”

      熊杨暗中佩服她眼光准利,忙轻轻推下儿子:“熊渠,快给晋世子和夫人行礼!哦,这个孩子怕羞呢。”

      熊渠按照父亲吩咐叩首,一脸以假乱真的不经世面模样。

      上光搀他起来,细细观察一回,命人奉上玉饰给他作见面礼:“小公子与我弟弟瞧上去差不多年岁,我替他们以这玩物为凭,结个朋友吧。”

      熊渠接过玉饰,腼腆地答:“谢过晋世子。”

      临风很喜欢他,忍不住握着他的手:“让我拉拉你,好不好?”

      熊渠一愣:“哎。”

      貔貅在一旁默默欣赏着这场短兵相接,目睹四人精彩首场演出完毕,一起向王宫进发。

      在他随楚臣们鞠躬请晋世子夫妇登车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遇到上光含义复杂的一瞥。

      他直起身,送着这对两度邂逅在他命运节点的人远去于大道,怅惘失神。

      “站稳当哟,我的随从。”小公子熊渠拽住他的衣角,也拽住了他漂移的思绪……

      享受完丰盛的宴会,游览完阔美的园囿,晋世子夫妇被引领往他们下榻的驿宫。

      这处驿宫,是楚王宫最为秀丽清幽的地方;服侍两人的,也是楚王宫最为娟好勤谨的仆从;至于两人起居饮食的器具和用度,皆是优中选优,没得挑剔;更有一班一班的舞姬歌童守在殿角等候召唤……

      临风步入寝殿,欣赏地环顾四周。

      一名少年寺人跪启:“这里是夫人歇息之处,世子的寝殿在……”

      小易打断:“不必。只要一座寝殿便是。”

      少年寺人诧异道:“这……这不合规矩……”

      “是我家世子的命令,我家世子与夫人向来合住。”小易抬起下巴,傲然俯视。

      少年寺人唯唯退隐。

      上光扶临风到妆台前坐下,帮她解散发髻,爱惜地抚摩着:“这一路你操劳了,身体……”

      临风一扬手:“你太唠叨啦,是我要求随你来的,出了事我担着。”

      “你担得起?”上光半是宠溺半是恼火于她的率意。

      临风按住心口,温言劝慰:“你纵然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苇巫的医术,我近来不是咳嗽少多了嘛,也没有咯血啦。”

      上光无奈,唤小易让侍女们在庭院内置办果品香柴。

      临风奇道:“你要祭祀?”

      上光不答。

      不一会儿,侍女们安顿妥当,之中领头的一名在阶下俯拜奏报:“世子,夫人,都齐了。请问有无别的吩咐?”

      上光颇觉其声耳熟,定睛一看,不由失笑:“是你?”

      了忧恭敬地先行一礼:“婢子了忧。”

      “不错。”上光不动声色,“首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从无忧那里。”

      了忧沉默。

      临风歪着脑袋打量半天:“果真是你。你回到楚国了?”

      了忧依旧沉默。

      上光道:“别无他事,你们都去歇息。”

      了忧告辞,领众人全数撤出。

      “原来,她也非偶然与无忧相遇。”临风感慨,“她回到楚国,就说明虽然无忧爱她至深,她却放弃了。”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上光试了试净盆中水温,将她的手浸入轻轻洗濯,“她没跟着无忧参与徐夷的起反,在某个层面也表明了楚国的态度。”

      临风瞧着他一举一动:“你的意思是,楚国尚在观望,看周与徐谁能给它更多好处?……哎,我们要祭祀谁?”

      上光认真地凝视她,低声说:“为我母亲祈求神灵保佑。我的亲生母亲昔罗。”

      临风不再言语,擦干手后燃起香柴,与上光一同对天祷祝。

      “这个日子,实际上是我十四岁那年得知她存在的时刻。”上光遥望暮色中的天空,“每年我都偷偷于今天向神灵祈求,求她能安全、幸福地活在这世间的某一处。”

      临风肯定:“会的。”

      上光一笑:“承你吉言。……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与她相见,无法对她尽孝,无法谢谢她生我出世。所以我总期盼这一缕青烟能传递我的感念。”

      “最好的孝敬是把母亲供奉在心中。”临风也笑,朝着天空飘过的晚霞宣布,“母亲,把您的儿子交给我绝对放心,我会努力使他幸福!”

      “已经很幸福了。”上光情不自禁地亲了亲她的右颊,“母亲,佑护您的儿媳早日脱离病厄吧。”

      重章台。

      楚世子熊杨嘴角藏着笑意,与儿子熊渠居高临下,等待晋世子夫妇登台。

      “从这里看,一切都收在眼底,一切都清楚明晰。”他慈爱地为熊渠指点宫墙之外远处的市廛以及更远处的隐隐江山,“要是你站得比谁都高,就能看得比谁都多,都透彻。所以,当一个人上人并不难,只要你肯攀爬;难的是,如何长久地站在这优势的高度。你懂了么,我的凤凰儿?”

      熊渠认真地道:“孩儿懂。”

      熊杨赞许地点一下头:“这是我们的重要机会,而可以把这个机会利用到多充分,得看我们的表现。你要做好自己的事。”

      “父亲安心。”熊渠自信满满。

      “哦,他们来了。”熊杨望见上光、临风拾级而上,“开始啦。”

      ……

      一番见礼推让,两方面分宾主坐了,先寒暄几句,行一巡酒。

      “哈哈哈哈哈哈。”熊杨以惯有的爽朗笑声暖场,开门见山, “晋世子贤夫妇不惜驱风逐尘,遥途到来鄙国,为的何事?”

      上光蔼然道:“楚,是我大周的封土;楚君,是天子册立的子爵;既然其地与晋一般同为大周疆域,其君与晋侯一般同为天子臣属,晋楚间按照礼仪相互聘问,再寻常不过。”

      熊杨不禁发个愣怔,未料对手头一回合便讲得在情在理,正气凛凛,既为自己表明正当理由,又提醒了楚国该记得的立场。

      “那是,那是。”他一边思考对策,一边应着,“一时唐突请勿怪责。全因楚国偏僻荒远,极少与他国往来,因此有这一问。”

      “客气了,世子。”上光摆一摆手,“其实,聘问贵国的同时,也确有一物向您相求。”

      熊杨眉头一挑:“哦?请说无妨。”

      上光笑曰:“真的吗?那是一件宝贝,光照淮泗二水,辉耀江汉四方,有驱邪之用,除恶之功。鄙国想借上一借,不知世子肯不肯?”

      “如此奇珍,叫作什么名字?”熊杨听他讲完,不出所料,于是定下神来悠闲地装起糊涂。

      “贵国雄师。”上光不给他机会。

      熊杨假作惊讶:“晋世子,您要借鄙国军队?”

      上光毫不犹豫:“对。然而,倒并非为我一人,是为大周求借。”

      熊杨摸着下巴,不作声。

      熊渠瞥一瞥身边的貔貅。

      貔貅会意启口:“晋世子高看了,本国虽有些士兵,却是勉强在这东夷混杂之地求得自保而已,哪里有余力出借他国。况周有封国数百,强兵如林,区区楚师怎能相比,更别提号称奇珍了。”

      “唉,可不是嘛。”熊杨接上。

      上光拿起几上的鹅毛羽扇扇拂:“楚世子何必过谦。”

      熊杨呵呵两声:“借兵不是小事。……话说回来,晋世子言道为了大周,难道你能代表天子自作决断?”

      临风闻言,扬声抗议:“楚世子,这话不中听!”

      熊杨来了兴趣:“长史公主有何见教?”

      “岂敢。”临风从容回答,“臣下自然代表不了天子,前来借兵,只是替天子尽忠出力,行臣子的本分;如同楚世子您,照料楚国大小事务,替楚君尽忠出力,难道可以说您擅摄君位不成?这些误会的话不可随意而出哦。失言了,请原谅……”

      熊杨再度噎住,略带尴尬道:“君侯老迈,近来已辍政休养,由我兄长熊胜陪伴……是我失言在先,长史公主辞语犀利,令人佩服。”

      临风话锋一转,调子和缓:“楚世子过奖。……世子啊,推己及人,担负着责任,忍受着辛苦,谁不是满腹凄楚?可一想到造福社稷,报效宗祖,不由我等不甘心情愿。您该是很容易体会这份心境的,万望慎重考虑借兵一事。”

      熊杨颔首:“公主,哦,不,夫人,您的话使我惭愧,您的要求我会非常郑重地禀报父君。”

      “对手根本不是光君一个。”熊杨半是赞赏半是懊恼地叹息,“那位公主同样厉害,这回的交易不好做了。”

      熊渠从父亲膝上跳下,走到貔貅面前:“你有良策吗,我的随从?”

      貔貅脸上水波不兴:“小臣以为,晋世子的要求,大可再谈上一谈。”

      “貔貅,在你心里,只把晋世子看成交易的对象?”熊渠道,“你错啦,对我们来说,除了和周人谈借兵,也可以与徐人谈,并且后者我们还能额外谈谈是否扣下两名质子的事。”

      “是呀。”貔貅说,“然后同徐一起接受周联军的打击。”

      熊渠捕捉他的每一点神态变化:“你不赞成?”

      貔貅正视他,他对他这位小小主人日益感到畏惧。他甚至常常在思考,那副孩童的外貌仅仅是假象,是某个苍老灵魂的寄居壳。表与里的极大落差,教人不寒而栗。

      “主命,臣受。小臣是公子的随从,是楚人。”

      “你骨子里……是周人。”

      “小臣……”

      这里还在争论,了忧悄然进殿,在殿心麻木地跪了:“拜谒世子、公子。”

      熊杨挥挥胳膊:“讲。”

      了忧起身:“婢子奉命监视晋世子夫妇二人,其他无事,惟有昨日傍晚,晋世子与夫人在院中设置供奉,做了次祭祀。”

      “祭祀?”熊杨埝须,“……这可有趣。行了,貔貅,带着你的侍妾退下。”

      ……

      空寂的大殿,剩下了忧和发呆的貔貅。

      “奉命。”貔貅念着,“你又奉命。”

      了忧一言不发。

      貔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径直往殿门走。

      “你要我怎么做?”了忧突然叫道,“我是楚人,我属于这里!你……你也是!”

      貔貅立定:“我曾有半点责怨你的意思吗?……我是个周人,刚才公子这么定论。”

      “因为你总是摇摆、犹豫。”了忧一扫平日的畏怯,“在徐的时候,你帮他们,到了楚,你仍要帮他们。你的态度显而易见!”

      貔貅缄口。

      “对,我不及你。”他终于咬一咬牙,“你能为楚国去爱和毁灭别人,我不能。但你别忘了,周是我的祖地,即便我没你的狠毒,也不见得有那份坐观的闲情!……奉命对吧?你有没奉命监视我?用不着回答,就算有,那是你不得已,而关于不得已的种种理由,无须重复!你大可去报告世子和公子,起初他们就没有相信我,眼下要换我几分忠诚?”

      了忧待他最后一个字落地:“你怪我……害了太子……”

      貔貅傲藐地眯起眼睛:“他爱上你,是自己害了自己。你不要着急,若这回我背叛楚国,帮着周人,我会堂堂正正地领罪去死。”

      了忧面色黯淡:“嗯。”

      貔貅仿佛无法接受跟她继续共处在同一室中,匆匆离去。

      苇巫松开按着临风脉息的手:“夫人,您最好不要再情绪激动,这对控制病势非常不利。”

      “正……”上光抓住机会。

      “哎呀,来人把他拉走。”临风堵起耳朵。

      上光不高兴了:“你任性,我不会任性?干脆将你送归鲁国,等我办完这里的事去接你。”

      临风驳斥:“我早就说过,我是大周的一分子,有义务出力的。现今大周遍地旱荒,战火一旦蔓延,会有多少人受苦?哪怕救得了一个,我都认为就算我死了也值得。”

      上光嗔道:“稍微忌讳一点,我的夫人。”

      “姐姐,快唾口唾沫,跺两下脚,要天神们知道您刚刚的话不算数!”黑耳急切地提供解决办法。

      云泽异常仔细地听了:“我替公主唾行不行?”

      小易凑热闹:“我们族人还有个法子……”

      “错了错了!其实……”偏偏殿外行来的公孙良宵一样爱扎堆儿,一脚还在门外,就哇啦哇啦嚷着,迅速地参与进讨论。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商量起怎么有效欺骗神仙的各种点子和偏方,上光、临风忍俊不禁,连一本正经的大夫元也憋不住要笑。

      独苇巫安静如故,自顺的案中端起玉碗:“夫人,进汤药吧。”

      第二次交锋。

      这一次的场景换成欢宴。

      歌声舞影,美酒佳肴,永远耀眼迷人,却永远不是一场较量的主角,而只是为对垒双方机巧地掩饰各自目的与武器,提供曼妙的烟雾罢了。

      貔貅坐在宾主席中间的陪侍位上,真切地体会到坐于针毡的刺痛和不安。

      楚世子父子的下一步棋怎么走?晋世子夫妇会怎么应?自己呢?

      “世如棋局,而人却有做棋子或做棋手的差别。做棋子,这一生将任凭摆布;做棋手,这一生将摆布别人。有选择的时候自然要慎重,免得一朝错了,回不得头。”

      到昨天为止他总算彻底清醒,原来上光从前的那一番话早告诉了他事实。他再能耐,再心比天高,却天生注定是一枚棋子……真正在操纵局势的,是面前这两人。所谓他的选择,只是去选择倾向谁,服从谁……

      “啪啪!”楚世子熊杨击掌,一切音响戛然而止。

      “晋世子,请问我熊杨有什么地方亏待了贤夫妇?!”十分意外地,熊杨冷冷发问,进行攻击。

      上光茫惑:“哪里说起呢,楚世子?”

      熊杨更加不快:“听闻晋世子将巫蛊带入宫中,私下行祭。您应该清楚,宫廷内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上光略一思忖:“楚世子误解了,那不是巫蛊,是对先人的一次简单祭祀。”

      “是吗?敢问是哪位先人?”熊杨强硬地追索答案,“我楚地极重巫祭,无论哪种祭祀皆不能随意于宫中妄为,万一引来邪鬼,怎么了得?尤其我父君正染微恙……”

      貔貅胸腔中咯噔一声。这是多大一项罪名。

      上光不慌不忙:“我祭祀的那位先人,绝对没有引污招秽的嫌疑。”

      熊杨一拍几案,重复道:“敢问是哪位?!”

      “当今天子的父亲——昭王。”上光平静地说,“楚世子需要了解缘故么?……昭王十六年,先天子南巡至楚不返,卒于汉水。身为臣子,我既到此地,可祭不可祭呢?祭祀,为我大周六礼中的吉礼,又何来引邪一说?”

      他讲的是周昭王曾数次征伐楚国,屡屡胜利,传说楚人怨恨至极,在汉水上搭起一座由胶船组成的浮桥,周昭王意满志得,领军回师时从浮桥经过,刚到江心,胶融船解,昭王一行尽数淹死江中。这是周人的奇耻大辱,也是周楚关系最敏感的区域。

      熊杨大怒:“我就知道!”

      他霍然起身:“晋世子,你枉称光君,行事倒阴险诡谲。昭王之死,是当年汉水夷族所为,何故你跑到我楚地来祭祀!!如果你以为这样能够让我楚国认为欠了你们的,以此胁迫借兵,趁早死心!”

      上光哼了一声:“楚世子,要是真无干系,你何必动怒。我行祭祀是我私人原因,和借兵没牵连。实话说,能借到当然好,借不到我也不失望。我恭敬地来聘问,礼貌地求商量,错了吗?居然以我私下进行祭祀为托词,肆意污蔑我的动机,那我可以反问一句,你如何得知我祭祀的?说明你监视我在先。……阴险诡谲,我承受不起!”

      熊杨看着他:“晋世子是出名的战将,天子的宠臣。可惜,鸟一进笼子,哪怕是鹰也逃不掉。”

      他举起杯,作欲摔状。两边堂下传来刀兵撞击声。

      临风起立:“哎,这是做甚!”

      她持了酒爵,款款走向楚世子,被侍卫拦阻。

      “我来替我夫君致歉。”她扫了扫侍卫,“莫非我还能在酒里下毒?”

      熊杨比个手势,侍卫悻悻退开。

      临风继续捧酒而行:“楚世子,我们不是楚人,行为举止难免有得罪的地方,可不伤我们本意乃是同楚交好,给周楚恢复从前关系制造契机。您肯听我说几句不?”

      熊杨道:“夫人请说。”

      “爽快,爽快!”临风笑了,“来,请楚世子饮我杯中之酒,消歇怒气。”

      熊杨摸不透她的意图,犹疑不接。

      临风无奈:“我是女流,一无凶器,二无气力,您害怕?”

      熊杨否认:“夫人多虑。”

      他凑前伸手,临风也顺势踏上他坐席,奉送爵杯。

      就在熊杨取杯的刹那,临风闪电似地扔掉杯子,一个转身,从发髻里拔出紫玉花簪,准确地勒了他的颈项,将尖尖的簪尾对紧他喉管。

      “您看,人丛中拿您性命,也不是很难。”她镇定地宣布,“不要动啊,楚世子,万一不小心伤到您,我会自责的。别紧张,我不过是觉得这么说话,您能听进些。”

      熊杨咽一口口水:“好。”

      “借兵,很明显,和徐人犯周境有关,我们希望楚能和周联合,前后夹击徐人,剿灭动乱。”临风简洁地挑明大意,“如果周独自迎敌,当然亦可。但目前周地旱灾严重,人心动荡,再逢战火必然伤上加伤。与楚联合,周可减小损失,楚也获利颇丰,楚世子您干嘛还做出一副奇货待沽的样子,再三刁难?”

      熊杨勉强答:“楚能获利?”

      临风道:“表面上看,周徐的争斗,不管哪方胜败,楚都能获利。……可是,您得把握好内中分寸哪。第一,周胜,徐败,楚支持徐,不用我为您设想您将迎接的是什么;第二,周胜,徐败,楚支持周,好了,以往的恩怨能够得以抛却,而楚在中土的印象将不再是荆蛮。有朝一日您楚世子去朝觐天子,不要说那些异姓封国,就是在天子的同姓封国各君面前也能抬得头,吐得气,说得响;第三,周胜,徐败,楚旁观,这种两不讨好的事,相信您不会做。”

      “夫人话中有个大纰漏。”熊杨想了一想,“都是周胜,若败了呢?”

      “您有见过枝叶繁茂的大树被一只小兽推倒吗?”临风回诘。

      熊杨嘿然。

      “夫人,熊杨我果真还是低估您啦。”半晌他叹道。

      临风收起簪子:“我冒犯了您,请随意处罚。”

      貔貅望定时机,恰到好处地插了进去,给熊杨造台阶下:“小臣深觉晋世子与夫人的建议颇为可行,拜求世子答应借兵一事!”

      熊杨瞅瞅儿子熊渠:“我的凤凰儿,你看呢?”

      熊渠暗暗擦干掌心的细汗:“孩儿不懂政事,可孩儿平日爱玩□□,瞧这个建议很像是个大彩头,不如尝试一下,只没个凭信……”

      “小臣是从周地过来的,在此以小臣这颗周人的头颅作为凭信,支持世子借兵。”貔貅郑重地行礼,“这是小臣最后一次当周人,望世子成全。”

      熊杨审视他:“你要做了断,很好。你须记得今天,今天的你已把头颅交给我,死了;明日的你,是个真正的楚人,你可懂?”

      “是!”貔貅一叩到底……

      丹阳郊外。

      与周的盟约达成,在送别晋世子夫妇前,楚世子熊杨特别安排了一次野游,命貔貅作陪,带晋世子夫妇欣赏楚都内外盛景。

      “心情真愉快!都是托夫人的福。”公孙良宵坐在车上没心没肺地伸着懒腰,欢叫道,“世子吩咐,在这次野游后,尽快收拾归国,嘿嘿,每天看世子和夫人浓情蜜意,我也想念我的娇妻啊……”

      大夫元发愣:“夫人?对呀,没想到夫人这样精明能干。”

      师雍照例擦拭他的琴,浅浅地笑。

      良宵直着脖子往前面张望:“那楚臣似乎与世子、夫人很熟,能被世子邀请同车呢。”

      “好象是。”大夫元跟着张望,“什么来历?……夫人身边那几个人,都有点奇怪。”

      “这些是世子和夫人的事,你俩少操心啦。”师雍淡然道。

      离他们数十步之遥的车中。

      “无忧自尽?”临风起初诧异,而后惋惜,“那么的一个人……唉,你、无忧、了忧的这段因缘……”

      貔貅低下头:“新正时,他在涂山投的水。”

      上光掐指算算,猛想起当时旅途中做的那梦,竟是无忧来对他诀别,不由一阵心痛。

      也许他是无忧生命中难得的几个曾吐露过真心话的人。

      “我一直都很累,很累,很累……”当他们在济水的小船上把酒交谈时,无忧凄凉的话语犹在耳畔。

      “他解脱了。”上光有点难受,不过他注意到临风的情形不对劲,“貔貅,帮忙把我们随行的苇巫叫来行吗?”

      貔貅下车。

      上光掩好帘子,转过来:“风儿,你……”

      临风捂着嘴,眼看着脸色急速灰暗下去,鲜血从指缝里漫溢而出,蜿蜒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格外怵目。

      他扑过去,扶起她:“风儿!”

      “小声点。”临风模糊地说,“回程,快回程吧。我头晕……”

      “世子!”苇巫领着顺赶到,撩起帘子,“将夫人抱出车来,放在草地上让她躺得舒服些!其它的鄙人处理!”

      上光一时抖得都搂不起她,苇巫见状,上前一把抱了临风。

      “上光……”临风叫道。

      上光缓过神来:“在!我在!”

      临风闭了眼,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草地上乱红一片。

      “怎么办。”她虚弱地靠在苇巫怀中,“我要死了……”

      上光握住她的指尖,嘴唇翕合,却连不成句。

      临风剧烈地喘息着,突然头一歪。

      “不!!”闻讯赶到,围在旁边的黑耳哭喊起来,“姐姐,姐姐!”

      顿时,渐渐聚集拢来的侍从人群骚动不已。

      上光怕冷似地瑟瑟颤动。

      喧哗声越来越大,有些晋国的侍从也哭开了,嘤嘤嗡嗡,闹个不休。

      “快拉住世子!”师雍有所预料地招呼公孙良宵和大夫元,“要出事!”

      没等他俩反应,上光自腰间拔了“灵光”,比准黑耳,厉声吼道:“全部都给我闭嘴!!”

      黑耳一吓,躲到云泽身后。

      “世子!”云泽两腮也是眼泪,同小易拼命护了黑耳,“世子!”

      她也不明白除了唤他还能再说什么。

      上光面孔铁青:“不许哭!”

      良宵二话不说,与大夫元一边一个,拖着上光的胳膊:“世子冷静!”

      上光怒火头上,挣脱两人:“滚开!”

      “夫人还活着!”苇巫及时通报,“她活着!”

      这边上光险些一剑招呼到良宵,听了这话,仿佛中了法术,僵立在原地。

      苇巫恳切地补充:“……我能救回夫人。”

      “当啷”,上光的剑滑落在地,人也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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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紫陌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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