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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长史公主 ...


  •   桐宫。

      负责洒扫的宫人们在为即将举行的一个重要的仪式紧张地准备着。

      这个仪式叫作“冠礼”,是西周六礼中的嘉礼之一。它为年满二十的男子举办,象征他们从此成年,拥有了所有成年人的责任和权利。

      对于贵族男子来说,它就更显得重要,因为会移交到他们手上的,不是像平民家的田地、畜禽那么简单微薄的东西,而是广袤的封邑、众多的臣民和一族的盛衰……那么,如果要举行冠礼的是两位大国储君,而且是相当耀眼的两位储君,相当出色的两位储君,这就是件更不得了的事情了。

      不错,这一次的主角是光显二君。

      自从击败了戎首阿谟,晋世子的名声愈加威重,要是有人在他阵杀塔温时还觉得那是他的侥幸的话,这一次也不得不服他的实力,称赞他的功绩。所以,上光因为尔玛的荒唐谎言而被穆天子施加的一应惩罚,像天空放晴后的乌云一般消失无踪了,他理所当然地受到再次宠信,成为穆天子跟前的红人;一直都是红人的苏显自不待说。似乎是为补偿曾带给上光的委屈,穆天子决定亲自主持刚好同岁的这两个世子的冠礼。

      既然天子亲自主持,捧场的诸侯也都很凑趣,不仅争相拿珍异馈赠两位世子,还争相要求成为两位世子的加冠者,闹得不亦乐乎。经过占卜结果,最终仍旧由吕侯与祭公谋父得到这份荣誉。

      渐渐地,大殿两旁挤满了来宾,睁大眼睛等待目睹二君的美姿。无法参加仪式的女眷们,也想方设法派遣侍从远远地从廊道内一窥景况。

      乐声骤起。

      众人伏拜,穆天子携晋侯、宋公同登殿堂,列位坐下。

      礼官唱礼,巫祭祈祷,接着,毛伯班代表天子宣布仪式开始。

      众人一片肃静,往宫门望去,但见光显二君联袂而来,他们只穿着一身白绢单衣,青丝长垂于脑后,步伐优雅,飘逸若仙,恍似一双明珠,照亮人们的视野,先激起惊叹无数。

      他俩于天子座下立定,向天子和来宾行礼。司祭上前祝福一番,寺人们送入托盘,呈献净盆、剃刀等物,请吕侯与祭公谋父为世子们减发少许,在侍从的帮助下梳成髻盘于头顶。“你今天成人了!”两位加冠者告诉二君。

      紧跟着,二君换上预备好的黑色长袍、黑色腰带和黑色腰围,由吕侯、祭公谋父给他们加戴黑色缁布冠。这一袭装束,是为了缅怀先祖辛勤,保存古礼,第一次加冠完毕;接下来,他们再换上白色猎装、黑色腰带和素织腰围,由吕侯、祭公谋父给他们加戴白鹿皮冠。这一袭装束,是为了铭记先祖功勋,勉励他们要勇猛,建立赫赫战功,保卫疆土,第二次加冠完毕;最后,二君换上正式礼服,即绛红里衣、黑色绣纹外袍、黑色腰带和赤黄双色杂织的腰围,由吕侯、祭公谋父加戴黑色坠珠的爵冠,这一袭装束是重头戏,象征他们从此有了公认的宗子主祭地位和决断国事的权力。

      三冠礼成,负责给上光加冠的吕侯替他取字“曦父”,负责给苏显加冠的祭公谋父则替他取字“终父”。光显二君得字后跪叩各自的父亲,再朝各自封国的方向跪叩未能到场的母亲,以弘扬孝道,感谢亲恩。

      做完这些,二君又向天子和来宾行礼,逐次与他们相见,接受他们的训诫,多半是“恪守祖业,夙夜勿忘”之类的话罢了。

      繁琐的仪式过去,晋侯、宋公大排筵席,招待宾客欢饮。

      几乎是屏住呼吸观看了整个过程的诸侯,此刻瞧着成人打扮的光显二君,非但没失去半分少年的俊美,反添了成熟深沉,愈发气度不凡,英伟逼人,不免个个艳羡,恭贺天子得良臣,父亲有佳儿,顿时堂上堂下一团喜气,笑语翻腾。

      临风仰望着西落的太阳。

      “公主。”云泽走来,“歇息一下吧。”

      临风摇一摇头,攀了窗前的一枝桃花,随口吟道:“碧桃重华,郁郁芳芳。伊人不至,既彷且徨……”

      “呀。”累累林花之中,苏显的身影闪现,“早闻司寇公主善诗,果不其然!”

      他兴高采烈地到临风窗下:“好容易偷了个空跑到这儿,你看,我是不是变了?”

      “两日不见罢了。”上光随后,“能变多少。”

      临风微笑,仔细打量他们。其实,是变了,变了很多,变成了更优秀的人,变成了更可靠的人。不过,这的确不是冠礼的缘故,而是往昔岁月的磨洗,爱恨情仇的考验所赐予他们的礼物。

      苏显嚷嚷道:“司寇公主!我们专程来找你这位幕后嘉宾,你可有礼物送给我们?”

      “有呀,我送你们一首诗吧。”临风道,“君子有喜,宾客盈堂。鼓瑟吹笙,言笑欢畅。”

      苏显皱起眉:“妙是妙,就嫌小气了点。白白几句,我还盼了那么久呢。”

      上光信以为真,老实地说:“没关系,我认为不错。”

      苏显放声大笑:“真是傻子!她逗我们的,你也上当啊?”

      临风不作答,从袖中取出两枚玉环,递给他们。

      上光、苏显接过。

      “此乃昆仑玉,一共三枚,是孟哲罗大巫私下送我的。”临风说,“虽然我不能懂他的语言,可我清楚,他希望我们记得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根据他的示意,我等到今天才代他转赠属于你们的这两枚。”

      她一招手,云泽送上两串珠穗,她把玉环同珠穗相系,悬挂在他们腰间。

      左看右看,玉和他们十分相衬。她满意地伸出洁白的指尖,上面密布斑斑血点:“我亲自做的穗子哦,你们得珍惜呀。”

      苏显捧起玉环:“绝对会的!”

      上光却心痛地要查看她的伤势:“涂药了吗?”

      正说着,小易啪啪地疾奔靠近:“主人!桐宫内在唤您回去呢!”

      “去吧去吧。”临风道,“躲懒不象话!”

      二君不舍,流连了片刻,终于告辞。

      “明日社祭上见!”苏显拽了上光离开。

      翌日。

      一年一度的大祭——“社祭”照例在郊外拉开序幕。

      今年的社祭,因为平复犬戎,获得神兽瑞石,被办得格外隆重。

      社祭,通常是指祭祀土地神——社,并祭作物神——稷,两主神祭祀完毕,一般得同时祭祀五行之神:木官之长句芒、火官之长祝融、金官之长蓐收、水官之长玄冥和土官之长后土。

      临风站在队伍中,目送神兽石摆在了祭坛。她感到酸楚,看上去这是彰显国威、尊荣无限的举动,可那神兽石毕竟凝结了多少人的性命,深藏着戎族的怨恨,用它们这般炫耀似地公示,令她忍不住伤触。

      为表厚赏,穆天子特许伐戎功臣直接到祭坛致礼。念到名字的,无比骄傲地穿过鱼贯排列的诸侯队伍,昂首挺胸上台。

      “参史姜临风致礼——!”司祭扬声唱道。

      全场哗然。

      吕侯首先反应过来,招呼女儿:“快去,风儿!”

      临风呆呆的。

      云泽赶快端来祭品,再三催促,临风依旧缓不了神:“叫我?是在叫我?”

      除去王后和太子正妃,有哪个命妇上过祭坛?没有!更别提小小的公主了……

      司祭扫视全场一周,清晰地重复。

      “参史姜临风!”她想,“大周的参史!”

      她考虑了一下,浑身不自在地踏上长长的甬道,在各种各样灼热的眼神交织成的网中前行。

      “嗯哼!”大概是经过晋国队伍了,她听见上光的轻轻咳嗽。

      他在鼓励她。

      “对呀,为什么要如此惴惴呢?”临风念头一转,“季和,我是行使着他的职责,享受着他的荣誉,即使是为他,我也得坚持住!”

      她振作精神,镇定地完成献祭,回顾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注视着她,表情是那么丰富,愤怒、嫉妒、冷漠、疑惑、欣慰……可她心底的畏惧倏忽间消失了,油然生出的,是一种超脱和神圣的情绪。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怀里取出季和的刀笔和木简,投进掩埋祭品的土坑。

      “季和!”她暗暗地喊着他的名字,“你魂魄安在?来领这原本应当归你的一切吧!”

      喊罢,她凄怆泪下,放任自己边哭边返回队伍,惹起一波接一波的议论。

      明堂。

      降临在司寇公主头上的破例恩赏,在狠狠地让人们惊奇和眩晕后,也让他们纷纷清醒,对这个事件品头论足,甚至炸开了锅。

      “若非亲见,绝不敢信!”龙钟老态的虢国君拄着拐杖激动地说,“女子怎可玷污祭坛?!实在是不祥!这会违逆先祖,招致灾祸的!唉唉,唉唉。”

      鲁公沸立即增援:“正是!不要说吕侯公主是个女子,就算是作为参史,她也是卑微的身份,不配致礼的!”

      应和者此起彼伏。

      “悖乱祖制啊!”虢国君差不多哀号道。

      穆天子盯着他们,不作表态。

      毛伯班出列,和颜悦色地劝一直都打着尊礼旗号的虢国君:“老君侯,社祭致礼的名册,是按照出征的各路报上的人员名字做成的,天子哪可能一个一个去细看啊?有纰漏也是可以谅解的。听说,是宋世子掌军时发给司寇公主参史玉圭的,但是,那时候他们陷于危境,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嘛。”

      这一招使得漂亮,轻轻松松把矛头对准了二君中的一个,又适时收力,不至于得罪人家。

      不出所料,宋公申迅速抓住这个契机:“毛伯高见。可虢公的指责,我有不同意见。莫说先朝武丁,有妃妣辛氏能率军远征鬼方;就说当年武王伐纣之时,不亦有齐太公女邑姜上阵协助吗?这些,都是由于特殊的情况呀。而且,临风公主她不顾安危、涉波踏尘,在遮兰、昆仑都立下了功劳的,参与祭祀有何不妥?”

      “宋公不要袒护偏私!”鲁公沸寸步不让,“你怕追究责任,会连累你那不遵礼数的世子?”

      宋公沸道:“哎,苏显他那时正蒙天子恩宠,作为西去昆仑的主帅之一,难道不可以在征得晋世子同意下决断人事?审时度势,权变处理,他和晋世子以及吕侯公主均是尽职的。”

      平素仰仗鲁国鼻息的蔡侯见状,忙在鲁公沸一下子找不出对策的时候,阴恻恻地敲边鼓道:“臣风闻吕侯公主行为不检,好象和戎人有些暧昧,还刺伤过晋世子……”

      “太过分了!”保持沉默的吕侯按捺不下怒火,“小女脾性是有异于其他公主,但品行半点无亏!她遭戎人掳掠,幸得晋宋二位世子救助,此后效力大周,几次险些丧命!如今被诸如此类的奇怪谣言中伤,我作为父亲真是心痛!”

      吕侯为人正直,不爱攀附结交,也不爱勾心斗角,只专注于本职,全神贯注在制刑司法上。结果,为了爱女,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谣言?”蔡侯掂量了掂量,比起出身周公正宗的鲁国,出身姜戎小宗的吕国不必放在眼里,抱粗腿才最划算,他加大攻击力度,“那在士兵中流传很广!晋世子和戎女的一段渊源引起了吕侯公主的不满,差点杀了晋世子。”

      晋侯宁族诧异地接过话头:“我怎不知我儿受伤?……蔡侯,我儿和戎女是清白的,岂容诬陷?临风公主则是我儿良配,更不得羞辱。”

      鲁公沸嘲弄道:“清白,清白,光显二君与吕侯公主来往密切,狎昵万状,毫不避忌,在军中,在宫城,随随便便就能看到他们逾礼的举止,实在是清白得很哪!”

      吵到这里,乱七八糟,整个明堂分成两派,互相数落。穆天子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敏锐捕捉天子任何变化的毛伯班随即开口:“诸位冷静。天子行事,赏功罚罪,诸位争执不下,不如请几位世子公主上殿分辩。”

      “天子宣召吧!”两派一起拥护。

      一共召上来上光、临风、苏显、景昭、鲁世子擢、燕世子无怿五个。

      “关于吕侯公主与晋宋二世子的亲密,小臣确实发现过好多次了;根据小臣看来,吕侯公主和卫世子表面兄妹相称,实际也说不清楚,毕竟他们不是同姓,怎可无视规矩,动辄粘在一处?让人没法不怀疑……”鲁世子擢发言。

      景昭打断:“我和临风不同姓,但我们自幼交好,她早被我视作同胞!”

      鲁世子擢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吕侯公主一箭射伤晋世子,军中士兵皆能作证。”

      景昭怔住。他对此不知情,空有一腔烈焰,不晓得从何回驳。

      明堂内暂时安静。

      “晋宋二位世子,你们说呢?”毛伯班提醒。

      苏显歪着脑袋,故作惊讶:“说什么?小臣都糊涂了。刚刚小臣以为是召小臣们询问军情,所以准备的全是粮草啦调动啦一类的事务。唉,没想到是问这个,嘿嘿,这种逸事传说,理应在钓殿摆上酒食,佐以佳妙歌舞,来风雅地谈论才对啊……”

      鲁公沸呵斥道:“狂妄!你告诉我们,吕侯公主射伤晋世子,是真?是假?”

      “抱歉得很。”苏显撇撇嘴,“非我所射,非我受伤,问我无益。干嘛不问晋世子?……对了,鲁世子说的是发生在何时的事?是我们西行昆仑时吗?你又不在,却振振有辞的,仿佛亲历。我做不到呀。”

      鲁世子擢逼视临风:“公主,你要欺骗大家?你发誓不曾有此事?”

      “有。”临风说。

      “是有。”上光补充。

      鲁公沸张口结舌,想象不出他们干脆的承认,好半天道:“这是重罪,得受处罚。”

      上光坦然道:“您得此结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在我们营中,有奸细里通阿谟,为诱使奸细入彀,我们商议了计策。可惜中途生变,原参史季和为大周捐躯,吕侯公主临时起意,假装射伤我,引得阿谟派来追袭我们的将领误会,趁虚攻击,为我军大败。如果非定这是重罪,要遭处罚,那么处罚我吧,因为我是主谋。”

      鲁世子擢坚持:“你愿意教大家看你胸口的伤痕吗?”

      上光斩钉截铁:“不!裸露朝堂,失礼至极。”

      “不看,不看。我可不喜欢看男人的身体。”苏显抗议,尔后低低地补充,“……我不看,有人想看也说不定……”

      他讽刺鲁世子擢嗜好男色,不少他周近的诸侯听到,悄悄笑了。

      毛伯班转问燕世子无怿:“世子,你有要说的吗?”

      燕世子无怿琢磨了一会儿:“别的我没看见,说不得。至少吕侯公主在遮兰决战时非常勇敢,一箭射向戎首阿谟,最后追捕到了他。这便并非我一人所见了,谁都看到的吧。”

      “好。”毛伯班征询已了,“那……”

      上光脸色一沉:“等等!”

      毛伯班停下。

      “在座诸位,有的并不明了吕侯公主在征伐中做了些什么,我讲给你们听。”上光换了个人似的,疾言厉色道,“她在镐京莫名其妙被掳走,漂泊月余,捱尽苦难,却还记得安抚与她同去的平民;接着,她帮我探戎营救人,受了重伤;攻取遮兰城时,她自愿做质子,几乎死在火窟,亏得显世子去得及时,现在他的背上还有很大一块烧灼的印记可以证明;西行昆仑,我中阿谟部将的毒针,被沙暴卷走,她不离不弃,驮着我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这就是我们三个人令大家感兴趣的暧昧关系。”

      临风鼻头一酸。

      上光盯着鲁世子擢:“伤痕,多的是!我们的关系就是伤痕和鲜血构筑的,你看得过来吗?!……我们的所作所为,目的不在追求功勋,赏赐与否我想天子有英明的判断。可是,随意侮辱我们,污蔑我们,这就不可原谅!”

      大殿寂寂,连殿外飞鸟扑翅的声音也清晰入耳。

      鲁世子擢咽一口唾沫,无言以对。

      “够了。”穆天子道,“够了。吕侯公主寻得神兽,襄助破戎的功臣,她参加社祭无可厚非。念在她是女子,升爵的封赏就免了,特册命其长史称号,以示荣耀。”

      惟天子马首是瞻的毛伯班首先接受:“天子圣明。”

      苏显松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上光。这个家伙偶尔爆发起来,挺有威力的呢。

      上光恢复平静,从容行礼。

      “长史公主”,这个名号在一夜之间不径而走,成为整个宫城乃至王都最光华万丈的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长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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