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74、番外·厚佺之二

　　我初到庐陵王府上之时，因为不通文墨，因此只是做了他的御侍。

　　但我的丈人高瞻远瞩，御侍这个职位，虽然看着是个下等奴仆，却是和主子最亲近的。庐陵王上朝或是出巡时，我替他驾车，总能聊上几句，很快就成了他的心腹。

　　嘉和帝初次登基的时候，朝中有人想要上疏，立庐陵王为太子，庐陵王闻讯，踌躇两难，我对庐陵王说：“您是圣人独子，将来圣人百年，就算不被立为太子，您也是唯一的继承人。可若是现在就显露出对东宫的野心，只怕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庐陵王听闻之后，第二天果然生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立太子的奏疏便没有被呈递上去。过了些日子，嘉和帝被废，女帝登基，庐陵王也被削去了王爵，却留了卫尉寺少卿的官职。

　　我又对他说：“您到底是皇孙，只要嘉和帝可以复位，接下来的九五之尊只能是您。女帝年迈，或许根本不用等那么久。”

　　我说的话，果真应验了。

　　嘉和帝复辟之后，庐陵王被立为东宫，此后荣登大宝，顺风顺水，而我也从他身边的小小侍御，晋升为中书舍人。

　　我没有功名，全靠巧舌如簧上位，朝中诸人，同我年幼时那些街坊小孩一样，自负读了几本圣贤书，便看我不起。

　　以太师刘仲举为首的士人一党，天天说我弄权擅专，更有甚者，编排出我以色侍君的谣言。

　　这些攻讦之语，我年幼之时便已经听了太多太多。全因为我处处都比他们厉害，长得俊美不说还深得圣人欢心，他们实在不忿，唯一比得过我的，就是多读了两年书而已，便只能从我读书少出发来骂我。

　　可骂得再多，也不见圣人对我的恩宠有所废弛。

　　我在朝中平步青云之时，家中却发生了一件事。

　　事不算大，不过是当年那个帮助我的狗剩，因这些年看我权位日高，也心生妒忌。以往每年我都会给他一笔银钱，算作封口费，但他沉迷赌博和醉骨香，逐渐变得欲壑难填，见我高官厚禄加身，便开始狮子大开口。

　　我知道，朝中那些官员要脸，所以还好对付些，但狗剩这类地痞流氓，却是脸也不要，反而棘手得多。

　　所以我决定和他割席。

　　那天我准备了一笔巨款，想要将他送到南方去，好言劝慰他：“你也老大不小，不若找个营生好好做。我这些年给你的钱，早就够你在南方做笔小买卖了！”

　　他却说：“当年若非是我，你张俊奴如何当得了李家的姑爷，如今还当了舍人？别以为如今改了姓氏，便能摆脱得了下贱的出身！别打量着我不知道，那些赌场中的打手里也有你的人！你不就是怕我有朝一日将你此前诓骗李娘子的事情捅出去么？想赶我走？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我被他戳穿，并不恼怒，将户籍和路引铺开来放在了他的面前：“我们兄弟一场，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好自为之。”

　　我以为狗剩能和年轻时候一样机灵点儿，读得懂我的暗示。可是这些年醉骨香早已经腐蚀了他的心智，他这个蠢货，竟然跑去了我的家中，将我和他此前的勾当都告诉了我的夫人。

　　幸亏我早有准备，我的夫人当时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前来质问我时，我装作懵然无知的样子，随后，拿出了狗剩此前多次被官府抓住出入赌场的记录。

　　“此人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对着夫人说，“他嗜赌成性，贪得无厌，只因敲诈我不成，便编造出谎言来离间你我夫妻感情！”

　　李娘子见了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立刻便有所动摇。

　　我告诉她：“当初，我确实是看他可怜，出手相助了。谁承想，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编造的，根本没有什么老乞丐生病，他也不是那些乞丐们养大的！他就是个无耻至极的小贼！可是他威胁我，只要我不给他钱，他便要来李家，污蔑我，说我同你当年相遇之事，是我一手炮制。夫人，你想想，若真是我为了李家的财产算计你，当时同你相遇之后，立刻便该答应入赘的，如何还犹豫许久，甚至让岳父将我打个半死，都不曾松口说过你我二人之事？”

　　李娘子细细思索了我和她相遇的前因后果，很快也相信了我的说辞，我对她赌咒发誓，抱着她痛哭流涕，她果真心软了，认为不该怀疑我，同我温言道歉。

　　这场危机自然被我轻松化解。

　　可是，狗剩此人留不得了。

　　他既然不听我好言劝慰，要扰得我家宅不宁，便怪不得我李厚佺不择手段。

　　处理完狗剩之后，我的日子重新恢复了忙碌充实。

　　那段时间，朝中开始催立国本。

　　实际上，圣人正值壮年，还不至于动国本之念。但他子嗣众多，为了杜绝同姓倾轧之事，他还是听从了刘仲举等人的建议，准备立储。

　　但是皇后崔氏不曾生育，朝中众人便主张立长，即立宫婢赵氏之子杨术为储君。

　　杨术此人，懦弱昏聩，出身卑微，我明白那些士人打得什么主意，无非是想拥立他上位之后，凭借从龙之功，可大权得握。杨术耳根子软，无甚主见，一旦继承帝位，那些士人之党，便可轻松把持朝政了。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于是我看中了徐淑妃所生下的七皇子杨樗。彼时杨樗尚幼，还看不出资质来，但是徐淑妃却是女皇的侄孙女，娘家势力雄厚，与我联手之后，便足以和士党抗衡。

　　她很聪慧，无需多言，便成功和我达成联盟。

　　但我知道，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很难掌控，所以我还需要一些东西来进一步加深我同她之间的绑定。

　　顺理成章地我便盯上了李氏腹中的孩子。

　　徐淑妃当时育有一子二女，以她的荣宠，接着生，不是难事。李氏腹中孩子若是女儿，我便将她与杨樗联姻，若是儿子，自然能娶了徐淑妃所生的公主。

　　我与李氏的皮相都算是顶尖，我俩的长子李嶷，也继承了我们的全部优点，我很自信，这个孩子不论男女，都会让徐淑妃无法拒绝。

　　但是李氏对此，却有了些异议。

　　她孕中多思，乃是妇人常事，我同她分析了利弊：“杨术是个庶子，不过占了一个长子名分。崔皇后无子，对她来说，推一个生母卑微的皇子上位，自然是要比推举出身高贵的徐淑妃之子来得保险。”

　　她却说：“徐淑妃并非善类。”

　　我岂不知？但我素来奉行，富贵险中求的原则。崔氏的背后是早已连成一片的士人党，我一个市井出身的地痞，根本无从横插一脚，何况论分一杯羹？

　　至于其他皇子，母家都不显贵，光我李厚佺一人想要扶保上位，也有些力不从心，徐淑妃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自信可以将她降服。

　　谁料李氏见我志得意满，忽然转换了话题，问道：“郎君，之前那个叫狗剩的地痞，可还来骚扰过你？”

　　我心中一凛，差点以为叫李氏发现了什么端倪。

　　可仔细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依然端庄美丽，温和娴静。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如今最大的任务便是平平安安诞下孩子，家中的事情自有我来打理。”

　　她柔婉地靠在了我的怀中，不再提此事。

　　不久之后，她临盆，生下一女，我起名为“团团”，并和徐淑妃商定，待团团及笄之后，将她配给杨樗为妻。

　　只不过扶保杨樗为太子的计划并不顺利，杨樗过于年幼，杨术又占着长子的名分，最终在崔皇后的鼎力相助之下，东宫之位还是给了杨术。

　　可是国朝的东宫，可不是一劳永逸之所。杨术能不能坐稳这个位子，真不好说。

　　不久，崔皇后驾崩。而李氏，在生下团团不久之后，也因为产后失调撒手人寰，偌大的李家，只剩下我一人拉扯两个孩子。

　　我更加心无旁骛，满心都是权位。

　　我不信神佛，盖因神佛皆能为我所用！

　　圣人在位期间风调雨顺，我劝他去泰山封禅，果然大获成功。我与徐淑妃、林哥奴等刻制了“神佑”的石块，埋在泰山，文武百官都笃信此为不世的祥瑞。

　　因为此事，圣人对我益发倚重，我成功加封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官拜宰相。三省六部之中，那些士人一党见我得势，恨不得生啖我肉，我又岂能让他们得逞？

　　果然，天助我也，神佑二年春，江州水患，太常寺卿是我的人，悄悄告诉我，他通过推演历书，算得这一年的七月将有日食天象。

　　民间将日蚀视为大灾祸，我却将其视为天赐良机。

　　我阻止太常寺将日蚀的预测上报中书省，把这个消息瞒了下去。恰逢太子请愿去江州赈灾，我正愁着如何把日蚀之事和太子联系起来，太子便亲手为我送上了把柄。

　　他在江州赈灾之时，发现了醉骨香的痕迹。

　　江州乃是扶南阮氏往中原倒卖醉骨香的一大中转站。我同扶南阮氏有些交情，这些年来，我靠着他手中的醉骨香笼络了不少朝臣为我所用，不过我很谨慎，不曾插手他的生意。

　　阮大官人向我求助，我正愁没法治太子，便将日蚀的日期透露给阮氏，授意阮氏在当天沉了江州的赈灾船只。

　　太子的声誉一落千丈，但还不至于到被废黜的地步。

　　可这，本来也只是我的第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