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60、天璇之十

　　第十章

　　李嶷知道，幽闭太子，绝非李厚佺的最终目的。

　　自太子幽闭之后，以李厚佺为首的官员多次上疏要求圣人废黜东宫，但同时，也有不少官员认为，废立东宫乃是国本之争，需要无比慎重。

　　以李厚佺的个性，他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势必是要让太子身首分离，再无翻身之日，才能安心。

　　在宫中住了一个多月，太子依然只是幽闭，而无其他加罚，李厚佺无法，只能回了家。

　　李嶷收到消息后立刻回到金吾卫销了假。

　　他此刻已经不想再看见李厚佺的嘴脸，就算只是远远见上一面都觉得恶心非常，因此只能避开。

　　李厚佺倒是不在意儿子的躲避，反而觉得，这段时间李嶷在家休假，没有再去追查什么醉骨香的事情，让他很是满意。

　　又过了一段时日，太子在东宫已经闭门思过了将近三月。这三月来，他不问朝政不事奢靡，昼夜焚香祝祷，为求江州十万灾民的往生，朝中的风向便也慢慢地有回头之势。

　　毕竟太子乃是长子，被立为储君多年，除了江州之事外再无错处。而江州沉船一案，看起来更多是不可抗的天灾，朝中以太师刘仲举为首的士人们觉得，此事小惩大诫为上，因此三个月期满，便准备上疏，请求圣人恢复太子参政的权力。

　　再者说，若是太子被废，皇子之中便是徐淑妃所出的杨樗最可能上位。可杨樗的性格顽劣又不通朝政，徐淑妃又野心勃勃，同李厚佺沆瀣一气，士人中无一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

　　太子还朝，势在必得。

　　国子监中的学生们闻听此事，也很是高兴，还联名写了请求太子还朝的请愿书，准备等着腊日大朝会的时候，由国子监祭酒转呈圣人，给太子还朝造势。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处发展。

　　可是李嶷却发现，本该为此焦头烂额的李厚佺，竟然在家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一日他从金吾卫归家，李厚佺宽衣敞怀在院中豪饮，见了他，竟还破天荒地关心了起来：“近日来，在金吾卫听差，可还顺当？”

　　李嶷心中疑窦丛生，但是在李厚佺的面前，依然俯首帖耳：“蒙父亲关心，一切都好。”

　　最近李嶷听话了不少。虽然在他的面前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已经鲜少忤逆他的意思了。李厚佺很是满意，只觉得近来诸事顺利，筒体顺畅，面对李嶷的语气便也和善了起来。

　　“老夫看东宫很快就要解禁了，届时你们金吾卫也能轻松一些。”

　　看管东宫确实分走了金吾卫不少的兵力，以至于巡卫神都的人手都有所短缺。但李嶷近日来工作重心并不在金吾卫上，因此敷衍地答了两句：“如此甚好。”

　　李厚佺抿了一口酒，眼底是藏不住的得意：“从东宫到内廷的那段路一直都是左金吾卫的巡逻范围，这两个月里，因为东宫幽闭的事情，那儿戒备森严，到时候你们也可好好休息了。”

　　李嶷闻言，心间忽然升起来一股不详预感。他看向眯着眼睛品酒的李厚佺，东宫幽闭即将解除，他为何如此高兴？

　　不对……不对！

　　以李厚佺的为人、心计，他必然留有后手。

　　难道是他的诱敌之计？

　　李嶷垂下眼，恭谨道：“是啊。近日来又要卫戍东宫又要巡卫神都，金吾卫的弟兄们早已苦不堪言。”

　　“老夫瞧你也是几日几日不着家，可见辛苦。”李厚佺说。

　　李嶷心中腹诽，他不着家，本意是避开李厚佺。但他依然道：“是啊。或许过段时日，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李厚佺拊掌大笑，更是举起酒杯来，邀请李嶷共饮。

　　李嶷心有疑窦，从善如流坐下来，父子之间竟然难得有这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可是李嶷心中无比清醒，这一切都是假象，李厚佺的心中定然已经产生了一条针对东宫的毒计。但幸运的是，由于这几个月他的恭顺，以及李厚佺在朝中的连环诡计顺利实施，李厚佺对他的戒备已然降低了不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嶷抿着酒，心里想，自己多少还是继承了一些李厚佺的智谋的。

　　时间很快便到了废太子谋反的那一日。

　　清晨，管事来问他安排。

　　当夜，李嶷本该值守明德门，这段时日李厚佺和李嶷的关系缓和，李厚佺为了彰显慈父之心，凡是李嶷值守宫城，他又恰好也在宫中的日子，便会让管事给李嶷也做一份夜宵，送到卫所去。

　　管事知道今夜他会在明德门上值，便来询问李嶷今日想吃些什么。

　　李嶷却回答说，今日身体有些不适，应该是没法去明德门上值了，已经捎信让同僚代为值夜。

　　管事自然是关心了两句：“郎君是否需要延庆医工？”

　　李嶷没有答应：“只是昨夜里没有睡好，无甚大碍。左右过些日子东宫也要被放出来了，明德门至东宫一带没什么好巡视的。我也躲个懒。”

　　他没有错过管事眼底闪过的一丝精光。

　　管事走后，李嶷在屋内蹉跎了半日，到了入夜，他将自己的中郎将印拿了出来，随手放在了书桌上，便换了一身便服去国子监找了裴襄。

　　虽然不清楚李厚佺的具体计划，但他知道，自己在李厚佺的计划里会扮演很重要的一环。

　　李厚佺此人无情寡义，李嶷从不指望他哪一日能幡然悔悟，想要做个好父亲。

　　连着几次送宵夜，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甚至，为了他最后的计划铺路。

　　李嶷甚至能预见，今夜他若真是去了明德门，那宵夜里头少不得会被李厚佺加些东西。

　　虽不齿于父子相残，但李嶷觉得，现如今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李厚佺利用，这样，日后才能给他反击。

　　今夜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明德门。

　　所幸，还未到国子监，他便撞见了，因和杨樗发生口角而负气闲逛的裴襄。

　　既然她在，那么李嶷今夜的行踪便不缺目击者了。

　　裴襄和杨樗置气，喋喋不休地向他倒苦水，李嶷其实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顺着她的话，稍作劝慰。

　　裴襄和杨樗的争论，说到底还是为了江州水患的事情，李嶷却早就知道了江州沉船一案的真相，他不敢表露出分毫。

　　他是生在污泥里的人。李嶷如是想。

　　有李厚佺这么一个父亲，是他此生无法逃脱的耻辱。

　　在洛河边上，裴襄替他抓了两个涉及醉骨香的瘾君子，志得意满。她愉快地邀请李嶷与她一同去燕悼王祠同游。

　　李嶷看向裴襄光风霁月的面容，内心的阴暗使他自惭形秽，却又无比渴望与她并肩。

　　如果他的父亲不是李厚佺就好了。

　　或许他也可以像是裴襄一样，坦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她可以恣意宣泄对杨樗的不满，却也能在说完杨樗坏话之后，认真反省自己背后嚼舌根的错失。

　　裴襄像是一轮圆日，坦荡而炽烈地照耀着他。可李嶷知道，自己从今日丢下金吾中郎印，离开李府那一刻起，便和李厚佺一样，是个阴诡的小人了。

　　他看向裴襄无地自容，却还是忍不住询问：“裴襄，若我有一日惹你生气，你是否也会这般，气完了不忘关心我？”

　　裴襄并没有听出他的话中深意，反而大笑着给了他一记不痛不痒的直拳：“说啥呢！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啊！”

　　李嶷看着裴襄发顶玉冠，压抑着想将她揽入怀中的情意。直到裴襄问出一句：“如果我是女子，你会如何？”

　　李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会娶你！”

　　他以为，裴襄的心里对他是有一丝断袖之情的。这些年来他们相处亲密无间，尽管他是李厚佺之子，裴襄也从未有把对李厚佺的不齿转嫁到他的身上来。

　　李嶷自己也曾幻想过，如果裴襄是女子，他俩必定会是一对佳偶。

　　更何况，就算裴襄是男子，又有何不可？他照样可以娶她。只要他处理完神都这儿的事情——

　　今夜，李厚佺在宫中必然有所行动，而李嶷也准备了对策。他明日就会远赴朔方，暂时离开神都这片修罗场。

　　待他回来，届时李厚佺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

　　而朔方民风剽悍，对断袖分桃之事并不在意，李嶷大可以趁着在朔方的时候，为他和裴襄经营出一方天地来。

　　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他可以接裴襄一起去朔方生活，放牧耕种，天高野阔。

　　田园牧歌的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他也顾不了许多了，当即向裴襄表明了心意。

　　可是裴襄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李嶷以为，裴襄多少也是爱慕于他，得知他愿意带她远走高飞、相伴终生，虽不至于感激涕零，也该欢欣雀跃才对。

　　却不知道，他摸中了裴襄的哪片逆鳞，她竟然忽然变了脸色。

　　李嶷还想追问，太初宫的方向却在这时候燃起熊熊的火光，李厚佺动手了！

　　那一夜，李厚佺和徐淑妃炮制了一个天大的谎言。

　　当时杨樗就在望仙台中，徐淑妃让陆君孟拿着伪造的杨樗的血衣，向东宫求援。

　　因为东宫即将解封，此前调出去的东宫卫率也陆续回到了杨术的手中，杨术认出了杨樗的衣物，担心杨樗的安危，于是派出一队卫率前去太初宫查看。

　　到了明德门前，原本应该有金吾卫值守的明德门空无一人。杨术果真中计，为了救杨樗，他披甲执锐进入了太初宫。

　　李嶷知道，如果那夜他在明德门的话，是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但是他没有，为了让李厚佺的计划成功，他甚至留下了自己的金吾中郎印，给他制造方便。

　　太子被斩首后，李嶷夤夜进入太初宫请罪，表明自己一时不察导致明德门无人值守，才让杨术的东宫卫率如入无人之境。正如他的计划，圣人得知后并未怪罪，只是罚他去朔方阅兵。

　　他成功将自己从这场惊天大案之中摘了出去。

　　但也清楚知道，自己和裴襄这辈子，再无和解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