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58、天璇之八

　　第八章

　　那段时间杨樗郁郁寡欢，连稷下学宫的串都不能让他开怀。

　　知道杨术被罚在东宫闭门思过，杨樗连见他一面都很难，裴襄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扮作黄门内侍混进东宫里去。

　　内侍可不好装。杨樗身材高大，颇具阳刚气息，硬件上就不是个演内侍的料子。

　　多亏了诗社还有李团团这么个外援在。

　　裴襄去请了李团团来给杨樗化妆。

　　裴襄的邀约，李团团向来是召之即来的。她提了个大化妆匣子翻墙出来，到了国子监里，把自己的百宝匣打开，里头全是些杨樗没见过的宝贝。

　　第一步便是净面。

　　内侍们挨了一刀，是长不出胡须来的。可是杨樗却是个毛发旺盛的小青年，加上这段时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下巴上的青茬子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茂盛。

　　李团团拿了块热毛巾捂着他的脸，不住叹息：“就这胡茬，三层脂粉都挡不住。”

　　裴襄托腮，思索了半晌才说：“怕不是得一根一根拔掉吧？”

　　李团团听了浑身一抖：“拔……？”

　　“否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内侍。”

　　“那得多疼啊……”李团团嘶了一声，旋即，看向裴襄光洁的下巴，“还是阿襄你这样的好。”

　　裴襄摸了摸自己的下颌。

　　杨樗掀起脸上的热毛巾看向裴襄。

　　李团团又说：“男人长胡子可真麻烦，邋里邋遢的。阿襄你倒是长得清清爽爽的。”

　　杨樗闻言差点被呛到，用力咳嗽了两声，被李团团用热毛巾一把按住了。

　　裴襄扯了扯嘴角：“我长得干净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要去东宫。唉，我这儿也没把趁手的剃刀，不然我去隔壁找同窗借一把来？”

　　李团团扒拉着杨樗的下颌仔细观察，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他这胡茬长得又粗又硬的，就算刮干净了，难免也留下印子来。”

　　看来，裴襄说中了，只能拔了了事。

　　两人的眼底都露出了不忍神色，瞧着杨樗像是一只年前待宰的、要被烫毛的鸡。

　　杨樗在两人同情的目光中把心一横：“拔了又不是长不出来！拔！”

　　谁料他说得豪气干云，两人真的把毒手伸过来的时候，杨樗的哀嚎之声，在整个国子监里回荡。

　　三人做这些事是避着旁人的，连诗社的其他成员都不知道。因此，那段时间大家看裴襄和杨樗的眼神都怪怪的。

　　杨樗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忍受了半个时辰的拔毛酷刑和一个时辰的化妆酷刑之后，他终于变得阴柔了一些。

　　他马不停蹄地往东宫赶。

　　得亏了李团团出神入化的化妆技巧，他有惊无险地混进了东宫。

　　杨术被软禁后，罚了俸，身边服侍的人也减了半，杨樗装作侍奉茶水的小太监进入东宫承恩殿的时候，杨术差点没将他认出来。

　　待看清楚面前这个高大的太监是自己的七弟时，杨术一口水呛在了气管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你——”

　　杨樗连忙扔了漱盂给他顺气：“长兄，为了你，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他仰着脸给杨术看自己惨遭蹂躏的下巴颏。

　　杨术心疼地瞧着他：“我不过是在此思过而已，你何须如此啊？”

　　杨樗瞧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心知长兄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这样说的。江州十万条人命，哪能就这样轻轻揭过？朝堂上多少人拼了命的参他，连“以死谢罪”的话都说出来了，大批大批的朝臣铆足劲要逼着父皇易储。

　　“你要是没去江州就好了。”杨樗说着，眼睛有些酸涩。

　　粮船沉没是只是意外，长兄又不是故意让它沉的，哪能全盘都推到他的头上？再说了，如今惨案已经酿成，那群朝臣不想着亡羊补牢，整日里就知道弹劾太子，难道太子被废，沉了的粮船就能带着赈灾的粮饷从水里浮起来么？

　　“都说是天命，我才不信！”杨樗道，“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天命，那粮船注定了会沉，又与长兄何干？难道换个人押运，那船就不沉了？”

　　杨术闻言，却摇了摇头：“或许未必。”

　　“怎么不一定？”杨樗说道，“我看这事儿，应该是太常寺的问题！日蚀的天象又不是推测不出来！若早知那一日有日蚀，通知江岸，那两艘船又怎会下水航行？又怎会在江心相撞？如今那太常寺倒是推脱了个干干净净！还有，朝中那个李厚佺，天天在父皇面前说什么天谴不天谴的……”

　　杨术笑了笑，没有多言。

　　杨樗很是不解：“长兄，这分明不是你的错！”

　　杨术叹息了一声，神情里却分明在说：就是我的错。

　　但很快他又拍了拍杨樗的肩膀说道：“不过我却不后悔去这一趟。南下的路虽然险峻，沿途却有不少的风景。只可惜我本想给你带些南地的特产回来，也沉在江里了。”

　　杨樗鼻头一酸，声音立刻有些发闷起来：“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辞辛苦来看我，我很高兴。”杨术说，“不过我现在闭门思过，不宜见客，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我本就是戴罪之身。你还是赶快回国子监去吧！”

　　杨樗想着自己辛辛苦苦混进来，还没说上两句，死活不愿意走。

　　杨术道：“你多大的人了！别耍小孩子脾气！若是被人发现了，少不得还要连累长兄我！你不也说了，李厚佺盯我盯得那么紧，如今我可是被扣了两年的俸禄，锅都要揭不开了，你再在这儿胡搅蛮缠下去，到时候呀，还是罚在我的头上！”

　　杨樗当然知道杨术赶他走是为了他好。他吸溜了两下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才发现自己穿着内侍的衣服，什么旁的东西都没带，只得道：“长兄你现在可还是储君，内廷怎敢这样苛待你？我去和他们理论去！”

　　杨术笑出来：“我本就是在东宫思过的，怎能过得奢靡？你的心意我领了，还是赶快出东宫去吧！”

　　杨樗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谁料才出了承恩门，迎面撞上来一队巡逻的金吾卫。

　　杨樗本来压低了脑袋，贴着墙根走着，不想和他们正面遭遇，可他的身材比起普通内侍来说确实有个高大得过分了，为首者立刻将他叫住：“什么人！”

　　杨樗不敢抬眼，掐着嗓子说道：“下官是东宫的内侍。”

　　“李相将东宫内侍都裁撤替换了，我可从未见过你！”

　　杨樗心头一跳。怪不得长兄身旁连个熟面孔都没有，果然是被李厚佺给调走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我原先是在望仙台服侍的，调过来没两天，您没见过我属实正常。”

　　“你抬起头来！”那金吾卫厉声呵斥。

　　杨樗哪里敢啊。他假意上前，却在靠近那金吾卫的一瞬间立刻伸手将人狠狠一推，随后转身撒丫子朝着外头跑去。

　　那金吾卫抄起长戟立刻追来。

　　得亏杨樗常年在东宫厮混，各处宫道小径了若指掌，而那金吾卫是从十六卫调来替换掉原来的东宫卫率的，对地形没有那么熟悉。杨樗左弯右拐，摸到小时候钻过的狗洞，哧溜一下钻了出去，才将人甩在了身后。

　　远远的，他听见那些金吾卫在喊：“快去禀告李相！”

　　正平坊内，李团团和裴襄等得焦灼，可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一身的狼狈，却也是一惊。

　　“没见上？”裴襄问。

　　杨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见上了。”

　　裴襄说：“这回你心安了吧？”

　　杨樗却道：“安个屁。”他气鼓鼓地擦掉脸上的脂粉，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裴襄的榻上。

　　裴襄瞧他一身的尘土，直接坐在了她刚铺的新被褥上，脸立刻就黑了：“你给老子站起来！”

　　杨樗一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恶狠狠地说：“一会儿我替你洗！”

　　李团团见两人一言不合，像是要吵起来，连忙来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见到太子殿下了总归是好事嘛……他现在过得如何？”

　　杨樗抬眸望了李团团一眼。

　　这一眼，却叫他想起方才那队蛮横的金吾卫来。

　　那金吾卫是受了李厚佺的授意看管着东宫，如今长兄过得如此拮据，也是李厚佺的手笔。一想到李厚佺踩着长兄的肩膀上位，他便对李团团生出了迁怒之心。

　　幸亏他还留有三分理智，没有对着李团团直接发作出来，只是把脸一扭，不去理会她，两只脏手在裴襄干干净净的被褥上不住揉捏，想要发泄心中的苦闷。

　　裴襄一见，鼻子都歪了半边：“你干什么？老子和团团辛辛苦苦帮你乔装改扮，你才能进得了东宫，如今就是这样以怨报德的？”

　　杨樗重重一拳拍在了裴襄的被子上，他何尝不知自己不该这样，可是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狗欺人太甚了！”他咬牙切齿。

　　裴襄立刻瞪了他一眼，旋即拉着李团团出去：“谁知道他在东宫受了什么窝囊气，咱们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李团团听见他咒骂自己的父亲，自然有些局促，提着化妆匣子不知所措。裴襄瞥了一眼房中脏兮兮的杨樗，只得对李团团道：“他发疯了，咱们不必管他，我先送你回去。”

　　李团团是个闺阁女儿，不懂得朝中事，却也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将太子亲自从江州押送回来的。她伸长了脖子看了屋内的杨樗一眼，又缩了缩头：“好吧……不过，太子他……会有事么？”

　　裴襄颇有些头疼：“那可是江州十万百姓的性命，单单幽闭，怎么堵的上悠悠众口？我看是悬。但杨樗多少是见上一面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