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40、天权之十

　　第十章

　　杨樗、裴襄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永泰坊走去。

　　大中午的，的确不是销金窟的营业时间，比起热闹的正平坊，永泰坊里冷冷清清，各大花楼门可罗雀。

　　裴襄顶着那张河东裴氏的脸出现在翠微楼前，看门的大汉正靠着柱子打哈欠，见到她来了，眯着眼打量了两下，一双绿眼睛陡然睁大了，弯着腰冲下台阶：“裴郎来了！”

　　裴襄大摇大摆地进了翠微楼。

　　楼里好些姑娘也才起，俪姬披了一件宽松的大袖袍，头发松松散散地用一根发簪挽起，不施粉黛，款款从楼梯上走下来。

　　裴襄的皮囊着实好看，好看到楼里的姑娘们各个摩拳擦掌想要服侍她——或许对姑娘们而言，服侍她一场相当于赚到。

　　不过，她这种绝色只能属于俪姬。

　　于是众人便把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杨樗身上。

　　杨樗虽然不及裴襄艳丽，但好歹也是个美少年，楼中的姑娘们大多不知道他的亲王身份，却也甩着帕子凑上来：“郎君瞧瞧奴家呀。”

　　裴襄轻咳了一声：“咱俩是来打听事情的。”

　　杨樗挺直了腰杆，身子却依然诚实地往裴襄身后躲。

　　上次来还有别的几个诗社成员帮着分担这些热情，这次可没那么便宜了。

　　裴襄心里清楚杨樗是在为谁守身如玉，便也叉着腰，冷着脸看向俪姬：“咱们要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带我们上楼吧。”

　　俪姬笑着在她的胸口撩了一把，蔚蓝的眼波流转，勾出一旁姑娘们一众艳羡。

　　她伸出一只手指勾住了裴襄的腰带。裴襄偷偷翻了一个白眼，却也任由她作妖，被她勾上了二楼包间。

　　后头跟着的小弟杨樗连忙黄鼠狼似的也跟着溜了进去。

　　进了房间，俪姬懒洋洋靠在榻上，抬起一双狐狸眼睨着二人，声音软如春水：“二位郎君是想问妾些什么？”

　　裴襄看了一眼杨樗。

　　当时她变成猪头昏过去了，杨樗却是知道始末的，于是便帮她开口：“我们听闻最近有个西域商人在售卖违禁品，您可知道什么消息么？”

　　俪姬眯了眯眼：“哦……莫不是说的‘醉骨香’？”

　　裴襄立刻支起了身子：“您知道？”

　　俪姬点点头：“都说那是好东西，只需要在房中香炉里添上那么一点儿，便能让人如坠云端，如临仙境……”

　　这一听就不正经啊！

　　俪姬笑道：“自然，这种东西，名字越好听，就越可怕。我们翠微楼可是正经的营生，自不会碰这种东西。”

　　裴襄点点头，问俪姬还知不知道其他的线索。

　　俪姬说：“这个东西最初出自鄯善，都是那些下流之地的人才会用的。名为‘醉骨’，是因为，有些姑娘不够风流，用了这个，不管是白发鸡皮的老妪还是貌若无盐的修罗，男子都会以为她是天生尤物，也能放大他的满足，让他们如痴如醉。”

　　“逐渐的，对它的依赖深入骨髓，他们就摆脱不了这个东西。”

　　俪姬的声音懒洋洋的，却透着彻骨的寒冷：“我知道永泰坊不少暗娼会用这个。但对我们这些在籍在册的伶人来说，还是命比较重要。”

　　裴襄倒很信任俪姬的为人。

　　她问：“所以只有暗娼会用这个东西？”

　　俪姬却摇了摇头：“不尽然。这个东西，比起一般的暖情香，可怕之处在于，它会成瘾。用后，便可通过这个东西，控制住那些上瘾的人。”

　　两人终于明白此物的可怕之处。

　　俪姬说：“我还知道，京中不少达官贵人在用这个。”

　　杨樗的神色一变：“他们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么？”

　　俪姬瞥了他一眼：“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起身，打开了案边的香炉，拿出小银勾拨了拨香灰，随后微微挑眉，冰蓝色的眼眸望向杨樗：“若我已在此香中添加了‘醉骨’，您这会儿，便已经中招了。”

　　杨樗大惊失色，起身就要出门，才听见俪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襄摇了摇头：“防不胜防啊！”

　　俪姬继续懒洋洋地扒拉香灰：“此物很好用，只消让一个女子携带它，爬上你想控制的目标的床榻。过不了多久，他便只能对你无所不应，财也好权也好，便都是你的了。”

　　裴襄只觉得后背蹿上来一股凉意：“那……岂不是会蚕食朝廷？”

　　俪姬抬起眼来：“说不准呢。搞不好半个朝廷都被侵染了也说不定。”

　　她又轻轻睇了一眼一脸懵的杨樗，竟然还有心情调戏：“您可也要注意些。”

　　杨樗被她一点，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我……我才不会！”

　　可他也知道，朝中官员之间，互相赠送姬妾之风盛行，就连圣人偶尔都会心血来潮，幸些臣子进献的美人。

　　俪姬很好心地告诉他：“您想要避，自然也不是没有法子。”

　　“那些用‘醉骨香’的女子，本也逃不脱‘醉骨香’的桎梏。刚开始用时，会日渐消瘦，起初，瞧上去纤细轻盈，如若飞燕，可用久了，形销骨立，神色荒颓。”

　　她抚了抚自己的锁骨。

　　青葱的指尖落在脖颈间，却将两人的目光往她松散齐胸襦裙的裙带上吸引。

　　雪白又莹润饱满的肌肤无不彰显着，她和“醉骨香”没有半分关系。

　　裴襄的脸黑了黑。

　　平胸小裴日常妒恨阿俪姊妹的骄傲曲线。

　　纯情少年杨樗却被那白花花晃了眼，脑子里的思绪恍然飞到了前几天，李团团穿着的那身红色齐胸裙。

　　少女虽然不如眼前女子散发着成熟风韵，可青涩饱满如一颗蜜桃，让他不由自主地喉结滚动。

　　——她那个身材，自然也和什么“醉骨香”没有干系。

　　“啪嗒。”

　　银勾落在木质几案上的声音拽回了两人不自觉发散出去的思绪。

　　俪姬笑吟吟看着他俩。

　　裴襄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失态，将目光移开了去：“怪不得，那天那个线人，应该也已对此上瘾，所以才临阵反水……”

　　那这么说来，所有已经被“醉骨香”控制的人，都如同那个幕后之人的死士。

　　俪姬说：“永泰坊里，具体有多少女子用了‘醉骨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贩卖‘醉骨香’的人，早已经一手遮天。二位真想将他揪出来，只怕是蚍蜉撼树。”

　　她望着裴襄，很冷静地劝慰：“你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事。”

　　裴襄道：“我当然不会单枪匹马做这事。是金吾卫，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上元的时候，还捉住了好几个人犯！”

　　出动了金吾卫，说明朝廷还是想要剜去这块毒瘤的！

　　俪姬挑了挑眉：“金吾卫？”

　　裴襄从她语气中敏锐察觉出些不凡的意味：“难道金吾卫中也有人……”

　　俪姬摇了摇头：“哦，那我就不知道了。”

　　但她还是说道：“不过还是希望他们能早日把那人正法吧。毕竟……”

　　“……那些姑娘们，已经够苦了。”

　　*

　　两人离开翠微楼的时候已经入夜，正是永泰坊人潮如织的时候。路边不少寒天衣着仍然清凉的女人们招揽着生意。空气中暗香浮动。

　　他们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永泰坊，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两人沉默着相携回到了国子监，彼此都没再说话。

　　次日，他俩去尚书府探病，带了些水果吃食。

　　李嶷身子强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着单衣在院中练剑。

　　见到裴襄和杨樗，他收了剑峰，走上前去。

　　杨樗见他衣衫凌乱，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了裴襄视线。

　　裴襄却是浑然未觉，兀自沉浸在方才李嶷那一套收势之中。他四肢修长健美，一套剑招行云流水非常夺目。裴襄觉得自己有空也得向他多请教两招才是。

　　李嶷披上了外裳，谢过礼物，两人这才说出来意。

　　他俩将昨天在翠微楼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李嶷。

　　李嶷垂眸，沉默良久：“这么说来，朝中不乏有那些人的护持！”

　　他们苦苦追踪数月，却因为他人的出卖而功败垂成，任谁都难平心静气。

　　杨樗抿了抿唇，轻拍了下他的肩头：“朝局如此，也不是重华兄的责任。”

　　李嶷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满朝文武才几人？可那‘醉骨香’，祸在千秋！若不铲除，将来多少人因它受难？”

　　那西域商人如今可用“醉骨香”控制金吾卫的线人反叛，将来也能控制朝廷命官们反叛。

　　那些掌握着百姓命脉的官员若都沦为提线木偶，整个天.朝百姓，还有活路么？

　　杨樗却默默地想，李嶷不过是个金吾卫中郎，就算他能肃清整个金吾卫，难道还能肃清朝堂？

　　若他真有这野望，怎不去把他爹李厚佺给肃清了？

　　李厚佺利欲熏心，难保不牵扯其中呢？

　　他向来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那点鄙薄之情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裴襄自然也意识到杨樗想的什么。她虽然和杨樗持有相同意见，但人李嶷好歹还救过她一命……于是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杨樗，示意他收敛。

　　可她不动还好，这么一动，叫李嶷抓住了行迹。他抬起微红的眼尾问裴襄：“二位缘何欲言又止？”

　　裴襄舔了舔唇：“没什么，我等国子监生，别的忙也帮不上了。”

　　说完，拽着杨樗准备开溜。

　　李嶷站起来，声音沙哑，叫住她：“裴襄！”

　　她只得含笑转身，李嶷的神色很郑重：“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