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38、天权之八

　　第八章

　　不过分离几个时辰，李嶷便以这等姿态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李团团前后望了望，一时间分不出，是裴襄更惨，还是李嶷更惨一些。

　　医馆狭小，只有一个床位，为首士兵见裴襄躺在那儿，便提出：“挤一挤。”说着便要去动裴襄。

　　杨樗一个箭步拦住了他：“李中郎那么大的个头，根本挤不下的。”

　　众人无法，便只能拿了竹席来，把李嶷放在了地上。

　　他那身高，比病榻还长出半个头去，委委屈屈地窝着，郎中上前，解了他的衣襟要来查看伤势。

　　李团团虽是妹妹，却也男女有别，于是便转出去，和门口蹲着的那几个金吾卫聊天。

　　“我兄长这是怎么了？”

　　金吾卫对李团团是无所不言，一股脑倒了出来：“今日金吾卫接到线报，说我们追了半年的西域贩子，上元要在正平坊夜市现身，会有很大一笔交易。所以中郎带着我们便衣蹲伏。”

　　“上元人那么多，为免伤及无辜，我们按计划将那些人都引入了一处偏巷。”

　　“只是那帮人实在狡诈，而我们的线人竟然也反了水！我们差点中了他们的埋伏。若非李中郎当机立断，只怕十几个兄弟都得折损在那里。”

　　李团团吓得花容失色：“啊！如此狂徒！那人抓住了么？”

　　金吾卫答：“人倒是抓住了，得亏了李中郎。只是他现在……唉！”

　　李团团不晓得原来当金吾卫也会面临那么大的危险。

　　一个金吾卫又叹息了一声：“唉，若是早一步到那儿就好了。就是路上人多耽搁了一会儿，还遇见个……”

　　李团团一怔，看向那个金吾卫，方才救裴襄的药，李嶷就是从他那儿拿的……

　　“自己对啥过敏还不知道，也不备着点药物。”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药瓶子，语气很是愤慨，“若不是分了心救她，咱们也不至于错失良机！几个月的部署，差一点付诸东流！”

　　“真的？”

　　身后忽然想起低哑的嗓音。李团团蓦然回头，只见裴襄站在医馆的阴影里，肿胀的面部已然恢复了七八成，只是依旧面如菜色，声音粗粝得如同砂纸。

　　李团团嗫嚅了一下嘴唇，很快迎了上去：“阿襄！你醒了？”

　　裴襄却盯着那个金吾卫，执着问道：“李中郎是因为分心救我，错失了良机，才伤重？”

　　李团团连忙抓住了她的胳膊，挤出一个笑脸：“阿襄，你别多想……”

　　那金吾卫看着她，别过脸去，也不回答。

　　裴襄咬住了唇，回身进了医馆。

　　她醒来时，便看见李嶷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郎中正蹲着给他处理伤口。

　　她长这么大，从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所幸杨樗当机立断，将她的视线挡住了，还问她：“你好些没有？”

　　裴襄活动了下四肢，觉得自己除了喉咙痛以外，也无甚大碍了。便立刻将病榻让了出来，好让李嶷躺得舒服些。

　　喝完药，她询问了杨樗几句，只是喉咙实在是难受，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砂轮打磨过的一般。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杨樗便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叫她脊梁骨发寒。

　　也不忍看李嶷，她便转身出去，门外金吾卫的抱怨声就这样刺入了她的鼓膜。

　　她低头问李团团：“是你兄长救的我？”

　　李团团心虚地垂眼，点了点头。

　　沉默良久，裴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哥！”病榻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门口几个金吾卫也腾地站起，推开碍事的裴襄便冲了进去，围在了李嶷身旁。

　　但裴襄分明感觉到，好几个人都抽空横了她一眼。

　　刚苏醒的她尚有些目眩，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探视。

　　李嶷被几个同袍围成了个水桶，他想抬起手臂扶额，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绷带缠住，只能清了清嗓子，平静道：“皮肉伤，无甚大碍。那嫌犯呢？”

　　“那个主犯逃脱了，但是好几个下线落网，顺藤摸瓜不是问题。”

　　“那叛逃的贱人也已经抓住了，带回了大理寺受审。”

　　李嶷：“那可伤了群众？”

　　“人都让我们堵住了，无干的人一根毛都没碰着。”

　　李嶷又问：“可有别的兄弟受伤？”

　　几个大汉都带了些悲声：“都是轻伤。”

　　李嶷放松了下来，扯出一个笑容：“得，大家回卫所领赏去吧！”

　　同袍几个皆是又哭又笑。

　　李嶷这时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裴襄。

　　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清风明月，谁能想到她几个时辰前还是个大猪头呢？

　　思及他方才为了救她而掏她嗓子眼的举动，李嶷心虚地低下了眼睛。

　　裴襄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都是因为分神救她，反而错过了捉拿罪犯的最佳时机。

　　听说那个罪犯手里握着一个庞大的贩卖禁品的网络，甚至会通过他的商路，走.私.军.火。此贼不除，得祸害多少无辜百姓？

　　那个金吾卫说的不错，她明知道自己杏子过敏，却不随身带着药物以防不测。

　　她这辈子就没吃过一口杏子，也不知道杏子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辩不出那酒里的杏子味来。故此才出了这么大的洋相，自己差点命悬一线不说，还连累了李嶷。

　　她拿了药握在手心。

　　几个金吾卫见李嶷苏醒，郎中也说无碍了，便告辞回卫所复命。原想留几个照顾李嶷，李嶷却说：“这儿有齐王，还有东宫卫率。我又不是瓷器，怕什么？”

　　任务要紧，他们便都回去了。

　　离开前，自然也不忘轮流拿眼刀把裴襄剐一遍。

　　裴襄丧头耷脑地坐了下来。

　　李嶷抿了抿唇，半晌才鼓起勇气：“你……还好吧？”

　　裴襄的嗓子像是小刀拉过似的：“嗯……还没多谢重华兄。”

　　听着她的声音，李嶷更加心虚了，摸了摸鼻子，不敢和她对视：“得亏我的下属有对花生过敏的，随身带药。”

　　裴襄机械附和：“嗯……我以后一定记得带药，再不给重华兄惹麻烦了。”

　　李嶷狐疑看她一眼：“这……委实算不上给我添麻烦。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性命，总得自己珍惜。”

　　裴襄鼻子一酸：“我……若非我误了你的时机，重华兄也不会受这般重伤吧？”

　　李嶷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眼前的裴襄是他从未见过的颓然样子，仿佛一只被雨淋湿的幼犬，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眼角眉梢都是悔恨。

　　“我都听说了，若非我在中途绊住了你，或许你们就能抓住那个狂徒了。”

　　李嶷闻言，恍然大悟，他说呢，方才那帮下属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原来是在编排裴襄。

　　他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计划再严密，也总会出纰漏。更何况，我既然是金吾卫，宿卫京畿，便是将京师百姓的性命系于己身。你难道不是百姓之一么？”

　　“当时情况凶险，就算你不是裴襄，身为金吾卫，我也必定会出手相救。若眼睁睁的看着百姓在我面前性命垂危，而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又算得上什么金吾中郎！”

　　裴襄怔住了。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双眼，直直落入李嶷郑重的眸中。

　　此前由于李嶷是个断袖，她对他的初印象可谓是稀烂。再与之交往时，也不过因他为李团团的兄长，不得不敷衍了之。

　　但李嶷一番的剖白，忽然让她发觉，这个青年的胸中，自有万千沟壑。

　　她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重华兄，你是个好官。”

　　李嶷被她一夸，顿时无所适从，红着脸挠了挠头。

　　他知道裴襄的目标是成为大理寺卿，明正法典，平断冤狱，最后所图的，也不过是百姓安居。

　　他悄悄抬眼，果真见裴襄的眸中，流露出他不曾见过的，欣赏的神色。

　　裴襄孤傲，饶是杨樗都难入她法眼。被她这么看，李嶷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子暖意。

　　而裴襄此刻，更是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没想到李中郎竟然能闻弦音而知雅意。

　　她当初，实在不该因为他是个断袖，而对他先入为主。

　　现在回想，这些时日相处，李嶷委实机敏过人又心怀百姓。如此大才，无怪乎年纪轻轻便位列金吾中郎！

　　她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嶷的手：“重华兄之胸襟广阔，让我叹服！若你不弃，将来，你就是我亲兄，团团便是我的亲妹妹！”

　　李嶷僵住了。

　　他垂眼看了看握着他的那双手，在他血污的手掌反衬下，显得更加莹白。

　　他怔忡了一下。

　　裴襄不是……爱慕于他么？

　　难不成，是因为其男子身份，不便以身相许，便退而求其次，做个兄弟也不错？

　　他迟疑了。

　　理智告诉他，他并非断袖，不该对此有所回应。

　　但连月来，裴襄为了李团团同他几次过招，圈套巧妙，让他这个金吾中郎也很是折服。李嶷扪心自问，若不知道裴襄断袖，他会将她引以为知己么？

　　……自然是会的。

　　不然，怎会不顾节外生枝，也要救她呢？

　　于是他没有把手抽出，只是定定看向裴襄，重重点头。

　　裴襄并未注意到他眼底流转的神色，只沉浸在知己相逢的喜悦之中。良久，她露出一个促狭笑意：“重华兄，既然我是团团的兄长了，那将来我可以光明正大带团团去吃宵夜了吧？”

　　李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