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36、天权之六

　　第六章

　　从大理狱出来之后，杨樗抬头，看见了神都明媚的蓝天。

　　今日天晴，昨夜他们还商量着，要去白云山踏春。

　　大理狱的铁门在他的身后阖上，张宣跟出来，站在他身后两步，沉默不言。

　　杨樗转身，问张宣：“张大人觉得，裴襄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张宣回答：“殿下和裴郎应该都明白，圣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粉饰太平的口供。”

　　灼烈的阳光落在杨樗的眼底，刺得他双眸发痛。他不得不眯起眼来。

　　“但孤想要的，不是粉饰后的太平。”杨樗笑了笑，竟笑出了泪来，“该死，恐怕要让母妃如愿了。”

　　张宣低了低头，拱手行了一礼：“殿下，有些事看起来，像是如她所愿，可内里却大为不同。不过娘娘有一点很对，要想说的话有人听见，就得站在高处。”

　　杨樗摸了摸脸，良久面向黄大伴，伸手从他的手里拿起了那顶亲王的金冠：“好。”

　　朱红的宫门在齐王樗的金令下次第打开，杨樗纵马穿过了长街，一路抵达了东宫。

　　半年了，血腥味尚未散去，他似乎还能听见嫔御、詹事们的哭喊。

　　金吾卫守在殿前，见到他来，很是诧异。

　　自废太子死后，东宫便被封禁，而齐王更是因害怕触景伤情，半年不曾踏足。

　　杨樗摸了摸东宫大门上金色的门环，转头冷冷吩咐：“开门。”

　　守门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毕竟昨夜刚刚发生一场混乱，虽然大多禁军都没搞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此刻大家都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杨樗抬眼：“开门！”

　　黄大伴连忙上来，尖利地责问：“齐王殿下的话都不管用了么！”

　　守门的侍卫只得打开尘封的东宫，朱门推开，尘土飞扬，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野草荒颓。

　　“殿下，里头许久没人清理了……”黄大伴见状，有心阻拦。

　　杨樗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横了他一眼。

　　他此前从不端架子，没把自己当成个皇子，可如今，一夜之间，他身上已经具备了皇子该有的威严。

　　黄大伴缩了缩头，思及他在大理寺所言。

　　去岁枯旧的落叶上生了层今年新生的野草，人物死寂，花木却很蓬勃。他看了看面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转头对黄大伴说：“找人收拾出来。”

　　黄大伴点了点头。

　　杨樗便往东宫的书房走去。

　　废太子谋逆案后，东宫的书房被查抄过，大部分的文件都被运走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在办案官员眼里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杨樗看到了凌乱书架上的几本旧书。

　　他认得那个书脊。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不该去将那几本书拿起来。

　　那是他这几年，在国子监物虚诗社做的社刊。每一册，皇长兄都收集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控住了落泪的情绪，埋头许久之后，才把那口苦涩吞下去。

　　“小七？你今年不去和诗社的同好们一起逛灯市么？”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皇长兄的声音。

　　*

　　“长兄！我母妃不让我出宫去，说和那些国子监生们厮混，学的都是些好高骛远的书生之见！”杨樗气鼓鼓坐在皇太子的身旁，不满地抱怨。

　　皇太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得很温柔：“你就说，今晚住在东宫，不回望仙台去了。一会儿，我叫东宫卫率偷偷送你出去。”

　　杨樗直起身来：“好啊好啊！”想了想，他又道，“那……不如长兄也同我一起去吧！你不是说，早就想见见我的同窗了么？”

　　皇太子笑道：“等他们将来入了朝，自然是能见到。”

　　杨樗摇摇头：“那多不一样。况且，长兄你不是还想尝尝正平坊的淄川烤肉么？可惜若是我打包回东宫的话，早就冷掉了，便也失去了精髓。”

　　皇太子说：“东宫呐，进来了，就不是那么容易出得去的。”

　　杨樗很失望，他想了想安慰道：“那等长兄将来去泰山封禅，路过淄川，那个时候我也早就在齐国就藩了，就带你去吃最正宗的淄川烧烤！”

　　泰山和淄川都在杨樗封国境内，他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还得意了好一阵儿，天天盼着就藩呢。

　　皇太子却说：“泰山封禅劳民伤财，何况父皇已经封禅了一次了，将来纵使有机会，我也不必再去的。”

　　杨樗扁了扁嘴。

　　皇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你替长兄，把该玩的都玩回来吧！”

　　杨樗用力点头，便兴高采烈地选了几个东宫卫率，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那是神佑元年的上元。

　　因圣人去泰山封禅，大获成功，举国欢庆，这一年的上元，比往年热闹数倍。

　　大内和东宫都有庆祝活动，徐淑妃觉得杨樗也快成年了，必须出席宫宴。可是宫宴哪里有外头的野市有趣？今夜不宵禁，他早就约了裴襄一行出去逛市，然后去洛河游船赏灯，船家都订下了。

　　在大内宫宴磋磨了好几个时辰，说不准，裴襄他们都把洛阳游遍了呢！

　　更何况，今天李团团的阿爹要陪宴，阿兄要连夜巡卫，一整夜都不在家，李团团好不容易能和他们玩个通宵！

　　杨樗出宫门的时候，已经三更多了。但皇城外大街上，依然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丝竹乐舞、摊贩叫卖。几个东宫的卫率将他围住，很是担忧：“殿下，通常这种热闹的集市上，宵小也多，殿下可要小心！”

　　杨樗实在是嫌弃他们啰嗦，可是也知道他们是长兄的一番好意，只得任由他们跟着。

　　他记得和裴襄他们约了正平坊门口相见，于是一路挨挨挤挤过去，结果人太多了，差点被个卖煎饼的壮汉撞到。

　　好歹他也是个殿下！

　　杨樗正要发怒，却发现那个壮汉看起来很是眼熟，似乎……是金吾卫？

　　可他身着便衣，一手推着小车，一手拎着厨具，神色慌乱：“您……吃饼？”

　　跟着杨樗的东宫卫率认出此人，连忙上前，说了句：“不必。”

　　抢在皇子面前说话，此举很是叛逆。那便衣汉子点头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神色，一边把厨具往小车里塞。

　　几个卫率把杨樗拉到一旁，告诉他：“殿下，今日金吾卫在此地便衣蹲点，只怕附近有大事。请您先远离这个区域。”

　　杨樗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捉哪个江洋大盗么？”

　　卫率答：“南衙禁军与东宫十率职责不同，所以属下也不太清楚。但看架势，金吾卫今日所应当是个难缠的大盗。属下还是先护送殿下去安全的地方。”

　　杨樗把眉头一皱：“这边这么多的行人，多我一个又不多。何况，我与朋友们约定的地点就在不远处。”

　　他四下望了望，很快，就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一团红艳艳、毛茸茸的狐裘。

　　那颜色在灯光下格外显眼，而狐裘下的少女，肌肤莹白，几乎发光。他一眼认出了李团团。

　　在李团团身旁的，是着青绿襕衫的裴襄，身形挺拔，两个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杨樗觉得自己脑门一绿，便拨开人群朝那处去。

　　此刻裴襄站在那沽酒的小摊前，抿着酒杯里的清酒呢。

　　这小摊贩卖的果酒，很是清爽，又不上头，对她来说就跟果汁一样，她不由得多喝了两杯。

　　在李团团面前，她故意端着架子，喝酒的姿势别提多优雅了，惹得旁边路过的小娘子都忍不住回头看。而这个时候李团团就会刻意地靠近她身边。

　　小娘子们瞧见她身旁已经有此等绝色，纷纷自惭形秽地低头匆匆离去。

　　裴襄还挺享受这个感觉的。

　　美酒、美人，世上还有什么别的乐事么？别说商纣、周幽了，她一个女子，都抵挡不了。

　　喝着喝着，她就上头了。

　　上头着上头着，她就开始眼冒金星起来。

　　“阿襄你——”李团团惊叫了一声。

　　裴襄晃了晃，一个趔趄。

　　李团团眼见着裴襄隽秀的一张脸，肉眼可见地肿胀了起来。

　　“阿襄！”她连忙上前两步抓住了裴襄的手，但裴襄两眼一黑，直挺挺往后倒去，李团团一个弱女子，根本拦不住她，被她一拽，直接扑倒在裴襄的胸口，两个人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团团的鼻尖在裴襄胸口上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半晌爬起来，才发现，裴襄此刻满脸的大包，像是被几千只马蜂同时蛰了一下，神都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顷刻之间面目全非。

　　若不是她刚才一直在她的身旁，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猪头是裴襄。

　　而裴襄，显然已经神志不清起来。

　　李团团爬起来，冲到卖酒的老板面前：“你给她下毒了！”

　　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此刻吓得脸都白了：“没有！怎么可能的事情！”

　　李团团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边吼一边哭：“解药！解药！快找大夫！”

　　霎时间酒铺前就围了一群人。

　　杨樗隔了大老远就听见李团团的尖叫。一开始他还不敢相信这泼辣的声音是李团团发出来的，直到拨开人群发现，那个上蹿下跳，一边发出凄厉吼声的红色毛绒团子，就是李团团本人。

　　他一个箭步跨上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安抚：“怎么了！”

　　李团团浑身一抖，但回头看见是杨樗，霎时间腿软了下来，只是眼泪还是如同泉涌，指着地上躺着的人，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樗瞥了一眼。

　　这啥？

　　再仔细一看：这衣服有些眼熟……卧槽，难道这一坨东西是裴襄？！

　　他立刻松开了李团团，一屁股坐到地上，将裴襄的脑袋放在腿上。裴襄现在一个头肿得两个大，脸色又红又紫，呼吸急促而艰难。

　　杨樗立刻吩咐身旁卫率：“赶快叫大夫来！还有那卖酒的，给我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