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玉衡之九 ...
-
第九章
两人隔着门板僵持了许久。
诗社众人各个心怀鬼胎，自然也不敢上前去劝。反而是俪姬放下琵琶，走上前来，款款行了一礼：“这位郎君，咱们姐妹今日不过是来演出。几位小郎君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异域风情，这难道有违律令？”
李嶷这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他退开去，和那美貌胡女拉开距离。胡女一双蔚蓝的眼睛看向他，分明含情，李嶷却敏锐感受到一丝审视含义。
“郎君是裴郎的朋友吧？”俪姬问。
她衣着靓丽，首饰光鲜，很显然是这群胡女的领头。听她提及裴襄的语气亲昵，李嶷知道，她与裴襄的私交应当匪浅。
他颔首：“算是。”
俪姬：“既然是裴郎的朋友，不若也留下来欣赏一段乐舞？郎君若不喜欢咱们的胡旋，我们也有别的节目。”
说着吩咐下头的几个姑娘：“你们几个随我去车上取了道具来。”
另外有几个花娘上前，将李嶷往监生那边引，硬扯着他也坐下来。
俪姬敲开了裴襄的房门，笑着说：“裴郎，咱们去去就回。”
裴襄用力点了点头。几个胡女便鱼贯而出。
裴襄一关门，李团团便从衣柜里钻了出来，扣上了帷帽，裴襄替她打开了后窗，推着她爬了出去。
李团团狼狈地爬上窗，那几个胡女已经在窗下接应，把李团团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
不久，俪姬等人拿着铃鼓回来了。裴襄这才像是春天的田鼠一样从她的房间里探出了脑袋。
李嶷发觉，身边的诗社社员们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俪姬拉着裴襄坐下来，将五弦琵琶塞进了她的怀中：“想来那位郎君更喜欢婉约的乐舞，裴郎，不若你唱首词，咱们姐妹给你伴舞？”
裴襄黑着个脸。
若不是为了稳住李嶷，给李团团争取时间，她又何必给他表演节目？
她心中怨气冲天，手下便拨弄出一个宫调。她本来会的就不多，肌肉记忆使然，手底下流淌出来的便是前两天一直在练的《哀郢》。
虽然和眼前的场景极其不搭调，但扫了两段前奏之后，耳朵听出茧的杨樗也鬼使神差地跟着唱了起来：“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李嶷听出词是《哀郢》，他却不曾听过这个版本的乐。几个胡姬踏歌舞完，他问道：“是谁作的曲？”
裴襄：“刘太师二十年前所作。”
俪姬倚着裴襄：“这曲子可真好听，奴奴听不懂词，听着这曲儿，便已觉得悲戚。”
李嶷也心中震动。李尚书在他幼时便请了名师入府，读过的诗词即使算不上浩如烟海，也该汗牛充栋了。却不知道，诗也能有这样触动人心的力量。
而这或许是诗社存在的意义。它将孤独的少年们聚合一起，多少颗懵懂的心便由诗连结，脉脉共鸣。
因此他情不自禁击节和入。
那些文字便随着鼓点叩问他的心胸。
往日在神都巡卫之时，他也见过不少狂士，抑扬顿挫地高声和歌。
他的尚书父亲见此情景，定要嗤笑：“酸腐书生，说什么意气？不过是使尽浑身解数，还追逐不到名利，便只能卖弄文字，说些酸话！”
“他屈子爬不到宰辅之位，流放江夏，便是令尹昭阳技高一筹，扯什么尧舜奸佞之言！”
“都没那个本事入朝为官，哪来那么大的脸面，辩个什么忠奸？怎不叫人刻个‘明镜高悬’的大牌匾挂自个儿床头呢？！”
他父亲在清流士人中的名声不好，他早已有所耳闻。他不听从父亲安排去六部做文官，反而当了个武将，也是潜意识里想和敌对父亲的士人们拉开距离。
但不可否认，他入朝，只是为了谋个差事。父亲厌恶文人，不想他与学生们混在一处，自幼便只请先生上门，从不允许他去书院，成年后更是严禁他参加科考，只靠荫庇做官。他捧上了金吾卫的铁饭碗，混个中郎将的俸禄，安逸地过一辈子，是他最大的追求了。
李嶷从来都觉得，那些朝堂党争、唇枪舌剑，无趣得很。连带着，那些日日在朝堂上梗着脖子对骂的文人们，也都愚蠢。
唱着唱着，他却有种，自己融入了诗社这群少年们的感觉。
不是错觉。
有人往他的手里也塞了一面鼙鼓，拉着他站了起来。杨樗拿了本书卷了个喇叭，继续高唱着“狐死首丘”，裴襄站起来，一脚踩在廊柱上，把琵琶放在膝头，身体便随着拨弦的动作前仰后合，身旁的胡女们转着圈儿游走……
李嶷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但诗社成员们手挽手，肩并肩，把他也自然而然地纳入了队伍。他内心忽然有处被填充的满足。
那是一个他从未发现过的破洞，今天被填满后，他才知道，他的人生曾错过了什么。
裴襄一开始还是勉强表演的，但很快她也弹动情了，特别是几个同窗扯着嗓子毫无技巧地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也忍不住抱着琵琶用力击弦，差点把弦给拨断。
等天色渐暗，他们才停下来。
翠微楼的胡女们告辞离去之后，便又有人提议去稷下学宫续摊，哪里会有人拒绝？
李嶷这才发现，他同这些少年们在一处，竟然忘了时间。
裴襄走过来，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的肩膀：“一起么？”
他低头看见裴襄微红的眼。那时方才动情弹唱留下的痕迹。
虽说他们这些未及弱冠的国子监生，不曾历经过官场险恶，弹唱《九章》，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嫌疑。
她眨眨眼，眸底的星光清亮摇晃：“重华兄，没想到啊，你唱歌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李嶷垂了垂眼，可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出卖了他的羞怯。当时气氛太好了，他实在是没忍住，掺和了两句。
裴襄又问：“重华兄今年贵庚啊？”
李嶷回答：“二十一。”
裴襄故作吃惊：“啊？也就比我大五岁！我看重华兄平时老成持重，还以为你明年就准备向圣人乞骸骨了！”
李嶷不由得失笑，他亲爹还没告老呢！
忽然才反应过来，裴襄是在说他活得无趣。
也是，他们相遇时，他不是在执勤就是在执勤的路上，哪里能像他们这帮国子监生一样豪放狷狂。
裴襄心想，李团团想看歌舞，总是躲着李嶷也不是办法。要不然……打不过就拉他下水！
她心中又生一计，变得殷勤起来，踮起脚勾住了李嶷的肩膀。
方才她也喝了些酒，此刻脸颊微红，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喷洒在李嶷的耳侧：“重华兄有空，不如也来参加我们诗社的活动？”
李嶷的身子一僵。他个子高，被裴襄一挂，背脊便弯了下去，硬生生掰到了和她齐平的高度。
“我非国子监生员。”李嶷迟疑道。
裴襄把胸脯一拍：“这有什么？子曰，有教无类，我等尊孔子为先师，诗社嘛，当然也是有诗无类！”
李嶷听她一套一套的歪理，唇角勾出了个连他都没察觉的笑意。
而裴襄的眼角眉梢都是阴谋得逞的快意，她拽着李嶷入了席。
第二次参加诗社在“稷下学宫”的聚会，许是因为之前歌舞的铺垫，李嶷觉得自己和诗社众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等他回到家时，又看到李团团的侍女在他必经之路上鬼鬼祟祟。
他无奈笑笑，提步往李团团院中走去，才靠近，便听见她在拨弄琵琶，嘈嘈切切。侍女通禀之后，她放下琵琶跑了出来：“兄长——”
她自以为掩饰得当的小动作却没有逃开李嶷的眼。
“兄长这两日好忙啊，都见不着你。”李团团撒娇道。
“嗯，最近事情是比较多。不过——”他顿了顿，“往日并不见你这样关心我。”
李团团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脸上堆满了笑容：“怎会，你是我嫡亲的兄长，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诶，兄长，你身上怎么一股孜然味儿？又去撸串啦？”
李嶷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稷下学宫”用的香料很是霸道，光是路过就能在衣摆上沾上一缕肉香，大半夜的惹得李团团口水横流。
李团团又旁敲侧击：“兄长你今天是和诗社一起去的吗？你今日是去国子监了吧？”
李嶷眯眼：“哦，你怎么知道？”
李团团被他问的一愣，往后退了一步：“我……因为兄长你自己不会去‘稷下学宫’的，只会和诗社一起去的吧？”
李嶷逼近了一步：“哦，你怎么知道我去了稷下学宫，而不是别的地方？”
李团团猛然抬头，一张脸涨如茄子。
天哪，她兄长是金吾中郎，她哪来的胆子套他的话的！现在偷鸡不成，自己快给他套进去了！
李团团哪里敢告诉李嶷，她早就把稷下学宫三十二道串都吃一遍了。
只能搪塞：“是阿襄说的，诗社撸串，都只去‘稷下学宫’……”
李嶷看着她那一脸紧张的样子，心中疑窦四起。但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轻轻抚摸了下李团团的发顶：“是，我今日去了趟国子监，诗社便邀我同去稷下学宫了。盛情难却，不好拒绝。”
李团团往后蹭了蹭，舔了舔唇：“国子监就……只有诗社他们么？”
李嶷状似不解看向她：“自然不是——”
“——除了诗社外，还有旁的学生呢。不过这次去稷下学宫的，只有诗社成员。”
李团团被他那个大喘气吓得差点跌一跤，李嶷看向她惊魂未定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夜深，快去休息吧。”
李团团转身就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离开后，李嶷眼中的温情冷了下来，他低头嗅闻了下自己的手指。
一股淡淡的花香，并不是李团团常用的那款，反而……
他已明了。
作者有话说第29章 玉衡之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