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21、玉衡之一

　　【玉衡·狂歌竞夜】

　　「太初宫是一只饕餮，吞噬着每个人的赤忱、友爱、热血。

　　那天夜里，在万千星辰的注视下，我举起了剑。

　　我也曾妄图用我的少年意气，斩落这一头凶兽。」

　　——杨樗

　　第一章

　　杨樗入宫之后，看到大内森严的戒备，心中不由一紧。

　　这一切与半年前的那场宫变重叠了起来，他的耳朵里不由地响起了长嫂泣血的控诉。

　　不远处的紫宸殿和德阳殿，像是两头巨兽。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如今就在里面。

　　本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望着那两座大殿，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他的大伴姓黄，是徐淑妃的人，见他漏夜回宫，立刻便要着人给徐淑妃报信，杨樗却厉声喝止：“你还当不当我是殿下？”

　　黄大伴噤若寒蝉。他已经半年没见这位齐王殿下了，但是他从小服侍他，哪能不知道他的性子？

　　他只能低着头，跟在杨樗的身后。杨樗问他：“老八老九呢？”

　　黄大伴说：“娘娘让他们去后殿了。”

　　并未一起带到德阳殿去。

　　杨樗的瞳孔微缩，他立刻推开大伴往后殿走去。

　　八王和九王年纪不大，睡到一半被人弄醒，抱去了后殿，整个人还迷糊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到杨樗，八王很是惊喜，奶呼呼地唤了一声：“兄长！”

　　那一声清脆的声音，落在杨樗的耳朵里，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般，炸得他浑身一怔。

　　八王和九王都是许久未见他了，两个小男孩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最是黏兄长的年纪，见到杨樗进来，立刻迈着小短腿朝他奔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兄长！你回来了！”

　　杨樗看着他们，听着他们那一声声的兄长，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足底一路升腾至天灵盖。他身体无比僵硬，很想将两人都甩出去，可是两个孩子扬着小脸，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到底没能下得了手，只是将他们都推开了，呵斥他们的乳母：“怎么照顾两位殿下的？”

　　几个乳母和宫人都战战兢兢。

　　他看了一圈，问道：“今晚淑妃的宫里，谁来拜访过？”

　　大家面面相觑。

　　杨樗冷笑了一声：“我出去半年，便算不得主子了？”

　　他在宫中的时候，算是几个亲王里头比较亲善的了，对宫人也很和蔼，甚少拿自己的身份压他们。但是今日，他的身上终于有了一些，酷似徐淑妃的，上位者的威严。

　　一个太监很快扑了出来，颤巍巍道：“是……一个皇城的小杂役来找陆大监，随后娘娘召见了林大监和李相，之后便往紫宸殿去了。去之前，吩咐奴婢等在此照顾两位殿下……”

　　杨樗捕捉到了重点：“皇城杂役？”

　　几个宫人都见过那人，纷纷点头。

　　杨樗问：“那人现在何处？”

　　一宫女道：“送去太府包扎了。”

　　杨樗：“把他提来。”

　　*

　　小内侍从来都是个卑贱身子，还不曾享受过少府的优待，被人好生伺候着清理了疮口后，心想，他这回，终于是要平步青云了。

　　休息了一会儿，一个望仙台的太监跑了过来对他说：“公公，贵人传诏。”

　　他赶忙一骨碌爬了起来。

　　待重返望仙台，他发现，所有的内侍宫人都被遣散了，大殿里空荡荡的，外头戒备森严。

　　他被那太监推进了大殿，门便被阖上了。

　　一开始，小内侍以为，是陆君孟找他。他立刻跪好，脑袋埋得低低的，只听得那清脆的靴子响，朝他走来。

　　“你是皇城的人？”

　　那人问道。

　　却并不是陆君孟那阉人的声音，反而低沉沙哑，小内侍顿时一惊，身上立刻冷汗淋漓。

　　他哆嗦着回答：“是……”

　　一块冰冷的金属贴上了他的脸颊，小内侍不敢去看，却也感受出来，那金属上雕花错银，仿佛是一柄宝剑的剑鞘。

　　他不能抬头，身体却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散发的怒气。

　　“为何深夜闯望仙台？”

　　小内侍连忙说：“是有军机要事呈报淑妃娘娘，所以才……”

　　那人冷哧了一声：“什么军机要事，得你一个皇城下等内侍，巴巴送到大内徐淑妃的宫里来？”

　　小内侍一凛。

　　此处是望仙台不错，刚才陆君孟送他去少府的时候，态度很是和蔼可亲，他觉着自己应该不算办砸了差事。

　　于是他便把之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奴婢发现上将军在奏疏中写了悖逆之言……”

　　颊侧的剑鞘微微一抖。

　　“上将军的奏疏？你从何得知？”

　　小内侍道：“是……奴婢是伺候十六卫笔墨的……”

　　杨樗了然了。他蹲下来，掐住了小内侍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你说说看，奏疏里写了什么内容？”

　　小内侍吓得两股战战，杨樗却笑起来：“怕什么，孤是齐王。”

　　小内侍想起来，齐王是徐淑妃的长子。

　　他一个皇城内侍，自然不知道徐淑妃母子之间的龃龉，想当然以为杨樗是徐淑妃的人，便将自己看到的内容一股脑全给吐了出去。

　　杨樗的眼底却益发阴暗。听完后，他松开了内侍，问他：“那么这本奏疏还有谁看过？”

　　内侍说：“应该只有陆大监、林大监、李相和娘娘。至于之后他们又给谁看过，奴婢不知。”

　　杨樗点了点头，旋即给了他的黄大伴一个眼神。

　　黄大伴会意，将人领下去了。

　　之后，他返回前殿，只看见齐王茕茕孑立的背影。

　　他不禁上前，想要给他披件衣，杨樗却挥开他的手，问道：“你听见了？”

　　小内侍方才交代的内容里，有上将军卢放搜集到的，徐淑妃构陷太子的证据。

　　黄大伴清楚自家殿下心里怎么想的，只能劝道：“或许卢将军只是为了弹劾李相，所以才夸大其词了些。”

　　但杨樗心里清楚，那些事情，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他知道，当初废太子谋逆一案，和他母亲脱不了干系。可是听到卢放那些翔实的证据，补全了他所不知的细节，他只觉得齿冷。

　　黄大伴只能说：“娘娘也是为了殿下您……”

　　杨樗冷笑了一声：“为了我么？”

　　黄大伴立刻便沉默了下去。

　　杨樗提起剑：“走吧，随我去见驾。”

　　黄大伴：“可是紫宸殿和德阳殿守备森严……”

　　杨樗：“她不是为了我么！难道我去求见，她还不见了？”

　　*

　　徐淑妃听说了杨樗回宫的消息，也很是惊异。

　　“他怎么来了？”

　　前来送信的陆君孟看了一旁的圣人一眼。他心里有个猜测，杨樗是跟着他那帮谋逆的国子监同窗来的，但此话不敢在圣人面前提起，怕一提国子监，便叫圣人又想起刘太师来。

　　陆君孟只能道：“殿下担心圣人和娘娘，想必是来救驾的。”

　　徐淑妃说：“难为他了，叫他外头候着，我去见他。”

　　他俩清楚，杨樗那个性子，来兴师问罪的可能性，比来救驾的可能高太多了。但很多话，并不能当着圣人的面说。因此徐淑妃想让陆君孟把杨樗带到偏殿去。

　　可是圣人却道：“难为他这个好孩子了。让他进来吧。”

　　徐淑妃顿时迟疑起来：“六郎，你先好好休息吧。那孩子夜深露重这样过来，别让他的寒气冲撞了你。”

　　圣人却说：“朕的儿子如此纯孝，朕又怎能不做个慈父？让他进来吧。”

　　徐淑妃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给陆君孟递了个眼色。

　　杨樗很顺利地就进了德阳殿。他卸了佩剑除了靴，进殿给圣人行了一礼：“父皇。”

　　圣人和蔼地看向他。

　　杨樗却觉得这个目光叫他浑身难受，胃里泛着恶心。

　　圣人永远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父亲。他对他的和善，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没有兵权的亲王而已。

　　若此刻他手握兵权，这样进了德阳殿，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和废太子一样枭首示众的下场。

　　“听闻你这段时间都住在宫外？”圣人问道。

　　杨樗点了点头，圣人又问：“那你是怎么接到消息的？”

　　他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慈祥，但杨樗还是听出了冷冰冰刺探的含义。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无所谓地笑了起来：“父皇和母妃遇险，作为儿子，怎能不知道消息？”

　　他没正面回答，但徐淑妃的眼底骤然划过一丝狠戾。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是在诱导圣人以为，是徐淑妃透出去的消息。

　　徐淑妃立刻说：“这孩子脑子直，又在望仙台住了这么些年，宫人都知道他孝顺。今日之事如此紧急，臣妾紧赶着就来了，望仙台无人主持，只能找他。”

　　杨樗笑了笑。

　　他走近：“外头这样乱，儿臣却不能为父皇、母妃分忧，很是焦虑。父皇若有驱策，儿臣自当尽心竭力。”

　　他一向闲散，远离权力中心，从未这样主动揽过差事。

　　徐淑妃秀丽的远山眉微微一跳。但圣人却一副很是高兴的样子，拍着徐淑妃保养得宜的手，赞叹道：“你总说樗儿不思进取，我就知道，你生的儿子不会有错。”

　　徐淑妃扯了扯嘴角。

　　她看着杨樗的表情，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如今这个儿子就像是个黑火堆一样，说不定一会儿就炸开了，她只能说：“六郎器重他，不若让他出去守着？给孩子点儿事做，省得他提心吊胆的。”

　　圣人点了点头，正准备让杨樗出去，忽然似乎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是从外头来的？”

　　杨樗说：“对，我从国子监来的。”

　　那三个字如同点燃的黑火一样，炸得徐淑妃和陆君孟眼前一黑。

　　杨樗的嘴角带着快慰的笑意：“我们听说有人劫持圣驾，大家群情激奋，特意进宫救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