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12、开阳之二

　　第二章

　　得知刘仲举被俘后，国子监的学生们跟着裴襄再一次来到了则天门。

　　则天门外，披甲执戟的金吾卫林立肃杀。太初宫像是一只假寐的凶兽，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羸弱的学生，而那些金吾卫，便是它口中锋利的獠牙。

　　裴襄拿着装着李团团头发的小木匣，掷地有声地说道：“我等求见李厚佺。”

　　金吾卫不动如山。

　　裴襄想了想，这么个小盒子对于金吾卫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威胁，她换了个策略：“那么好，我等想先见见金吾卫李中郎。”

　　这次来的十余名学生不曾佩刀，态度虽然不算恭顺，却也没有再嚷嚷着什么“徐党谋逆，讨诛逆贼”之言。

　　普通百姓对士人素来尊敬，见他们态度缓和，有几个士兵觉得，见一见李中郎，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接到的圣旨，是把学生们拦在则天门外，李中郎武艺高强，与他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周旋，也没啥危险。

　　于是便有卫兵跑去明德门，通知李嶷。

　　李嶷听说，有国子监生想要见他。他想起方才狼狈不堪的刘太师，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了，随着属下去了则天门。

　　然后，他看见门外站着十几个国子监学生，统一着国子监月白色袍服，青玉冠束发。为首者身形单薄却不卑不亢，双手捧着一个小木匣，一双桃花眼中，似乎凝滞着一汪寒潭，正毫无温度地看向他。

　　他从来没想过，还能和裴襄再这样对峙一次。

　　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裴襄勾了一个冷笑：“问你爹。”

　　她很少说脏话，李嶷不禁皱起了眉头。

　　但在裴襄的面前，他还是尽量保持和善：“到底是什么事情，国子监生员不顾犯夜也要私闯宫禁？”

　　裴襄没有回答，她只是恶狠狠地说：“我要见你爹。”

　　对于李厚佺，她真的非常厌恶称呼其为“李相”。诗社在谈及他这一朝廷毒瘤的时候，大多也以“李狗”指代。

　　在李嶷的面前喊“李狗”还是有些不妥，因此裴襄选择了一个稍微偏中性的“你爹”。

　　但也绝对算不上尊重。

　　李嶷说：“大内戒严，此刻还是宵禁，你们不要胡闹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裴襄闻言嗤笑了一声：“金吾中郎是打算把我们这些犯夜的都抓起来么？”

　　李嶷尽量平和着语气劝说：“犯夜者当依律处置。此乃我金吾卫职责所在。”

　　裴襄挑眉，打开了手里的匣子递到李嶷的面前。

　　匣子里是一缕秀发，上面以一条发带系住，李嶷认出来这是李团团的发带。裴襄捕捉到他眼里的震惊，冷哼一声：“李中郎，请将此物转交令尊，顺便替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出来和我们谈判？”

　　李嶷的面色凝重如瘴山里的雾霭：“你们想要做什么？”

　　裴襄说：“对不住了李中郎，我们只和令尊说话。”

　　她在以李团团的性命威胁他。

　　想起刚才被押送入皇城的刘太师，李嶷的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清楚刘太师对于国子监，特别是对于裴襄和诗社有着怎样的意义。

　　放眼看去，面前的监生大多是诗社同好，都是熟脸，甚至还一起在“稷下学宫”撸过串。

　　可是如今他的下属们用长戟架出了一道天堑，划出了他与诗社之间的鸿沟。

　　他伸手接过了裴襄手里的木匣，却还是严肃道：“皇城里的事情有金吾卫担着，裴襄，你们先回国子监去。”

　　无意间，他触碰到了裴襄冰冷的指尖。裴襄如同触电一般的将手缩了回去，面上更是浮现了一层寒霜：“金吾卫？”

　　李嶷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明显的嘲讽含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吩咐手下：“把学生们先控制起来。”

　　金吾卫闻声而动，裴襄却大声说道：“李中郎，何必这样防着我们？只要你将李相请出来，我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李嶷冷酷地回身：“你的诉求我会转达家父，但国子监生犯夜，捉拿你们，是金吾卫的职责。”

　　言毕他捏着匣子，往内宫走去。

　　等他过了明德门才发现，大内里的情况，比皇城里还严峻。

　　他们金吾卫被安排镇守皇城和太初宫墙，而禁庭里，还有左右威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见他这个着甲执戟的金吾中郎进来，威卫士兵竟也不由分说将他拦住。

　　他们同为十六卫，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垂下眼，父亲对十六卫的掌控，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李嶷冷声道：“我乃金吾中郎李嶷，求见李相。”

　　那威卫士兵面露为难：“李中郎，不是属下阻拦，而是圣人诏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德阳、紫宸一步。”

　　他抿了抿唇，问道：“究竟是何要事？”

　　左右威卫的士兵也一无所知。他们都是接到诏令，紧急集合赶来护驾的。

　　但他们毕竟距圣驾更近，知道的比守在外头的金吾卫们多些。

　　那士兵压低了声音：“听说是羽林谋逆。”

　　李嶷问：“是李相说的？”

　　威卫士兵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说道：“这……是诏令上说的。”

　　见李嶷神色凝重，士兵又说：“李中郎，方才不是还抓了个逆党，如今李相正在紫宸殿审问呢。”

　　那个士兵是个纯粹的武人，并不认识刘太师，但他认识羽林上将军卢放。他问李嶷：“李中郎在皇城外，没见到逆贼？”

　　李嶷回答：“我值守明德门。”

　　那士兵松了口气似的：“这么说来，逆贼还未进皇城。”

　　太初宫的回字形格局就是用来保护大内的。反贼若是想要进入大内，先得破了皇城的宫墙，越过皇城后，再破禁庭的宫墙，才能进入到圣人所居住的地方。

　　李嶷看着黑压压一片的威卫大军，如今太初宫被两层金吾卫、一层威卫团团围住，森严肃穆，山雨欲来：“既然如此，劳烦通传李相，我有东西交给他。”

　　威卫的士兵对他这个金吾卫长官也是很好说话的，当即就有人往紫宸殿奔去。

　　*

　　紫宸殿里，刘太师虽然不发一言，整个大殿的氛围却始终剑拔弩张。

　　李厚佺肚子里墨水不多，确实不能像那些国子监文人一般，骂人都骂得骈四俪六。刘太师不和他顶嘴，他骂了两句也无趣了。

　　瞧着他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李厚佺从袖子里抽出卢放的奏折，摔在了刘仲举的面前。

　　“人人都是为了圣人的天下，怎的你和上将军是以忠为国，我和林内监、徐淑妃就是媚臣反逆？”

　　“那废太子之死，不是咎由自取？”

　　刘仲举在看到这封奏疏后，脸色终于裂开了一丝罅隙。上将军卢放的字他自然认得，奏疏里写的内容他也了若指掌。

　　这本奏疏在李厚佺的手里。

　　显然圣人是不会看到了。

　　他终于长叹了一声。

　　李厚佺对他的反应非常的满意，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得意的笑。青史不青史的，难道不是死后的玩意儿？只要他死得足够晚，那在他前面死的人的史料，他都能改！

　　什么一意媚上、什么窃权罔利、什么专国擅权、什么逼害忠良，此等狺狺之言，到时候都全盘还给卢放和刘仲举！

　　他猖狂大笑起来。

　　而此刻有内侍近前，在他耳畔低语两句。李厚佺闻言，眉头皱起，思忖了一瞬，推开内侍走了出去。

　　刘仲举看着地上那份奏折，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意。

　　他和圣人，有师生之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看着自己的学生，被奸佞蒙蔽，被外戚操纵、被宦官挟持，他竟然束手无策！

　　李厚佺在朝野权倾至此，就连上将军还未递交圣览的奏疏都能擅自截下，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还谈何海晏河清！

　　而他作为帝师，对这个国家的衰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环顾了紫宸殿一圈。

　　这里是天子的帝寝，圣人才刚继位时，刘仲举也常在此给圣人讲述经学。但此刻这里成了李厚佺那个奸邪的一言之堂！

　　他捡起卢放的那份奏疏，扽平了纸，揣在了怀里。

　　*

　　德阳殿内常侍王五，在殿外等待他的小徒弟已久。

　　直到他看见林哥奴的几个心腹回来，却不见小徒弟。

　　他心中警铃大作，但由于左右威卫严阵以待，他近乎无法离开德阳殿周围半步。

　　直到听见有人说捉住了一个逆贼，李相亲自去紫宸殿审讯。他觉得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寻了个时机，偷偷溜到了紫宸殿附近。

　　由于他是德阳殿的内常侍，谎称圣人紧急召见李相，一路倒还通畅。等他来到紫宸殿附近，李厚佺正好出去了，于是他便从侧窗的缝隙里，看见了茕茕孑立的刘太师。

　　王五刚入内侍监时，是在皇城翰林院侍奉，曾得过刘太师帮扶。他一直感念他的恩德。

　　见四下无人，他朝着殿中吱吱了两声，刘太师转过脸来，看见了这个着五品内常侍衣冠的，平平无奇的内侍。他并不记得。

　　那内侍说：“刘太师，奴婢救您出去！”

　　刘太师摇了摇头，轻笑：“外头都是宿卫，你一个内常侍，又哪来的通天本事？”

　　王五急得都快哭出来：“那奴婢……奴婢该怎么做？”

　　刘太师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那就……请公公将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圣人。”

　　说完他往殿中走去，掸了掸衣冠。

　　“李厚佺！老夫问你，你可担得起逼死帝师的罪名！”

　　刘仲举大喝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紫宸殿正中那一根蟠龙大柱撞去！

　　一瞬间血浆迸裂。他紧紧捂住贴在心口的奏疏，渐渐地倒了下去。

　　他的双眼，看着窗外的王五，慢慢地散去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