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芒惊羽扇》枫眷

2、两相厌

　　新月弯弯，繁星点点，晚风徐徐，沁人心脾。

　　姑苏城中夜半宵禁，依岚轻功了得，倒也毫无畏惧。她谨慎的避开巡防的官兵，攀上州府衙门的西墙。

　　府衙内，即便入夜，也有官兵值守。依岚并不心急，匍匐在墙头上算着巡逻一次所需的时辰，打算趁着间隙溜进去找寻架阁库的所在。

　　正当她聚精会神的盘算着出动时机的节骨眼上，依岚敏锐的觉察到自己的身后有些异动，她耳廓微动，锁定了方位，屏气凝神准备迎敌。

　　忽而感受到身后一道微弱的疾风，她反手便出掌，竟发觉扔来的不是飞镖箭羽，而是一枚石子！

　　过分，何人如此荒唐，敢在关键时刻坏了她的好事。依岚没了夜探府衙的沉着心境，索性转身便去追偷袭之人。这人只丢石子，意不在取命，便有趣的多了。

　　那人明显是有意引起依岚的注意，见人翻身下了墙头，身姿矫健的一跃，纵身上了对面街巷的房顶，冲着依岚招了招手。依岚最烦挑衅，几息间便追了上去。

　　黑衣人引着依岚落在了临街商铺的一处后院中，冷笑道：“柳家姑娘，你胆子倒是大，孤身一人竟敢跟我来此，就不怕有埋伏？”

　　话音清冷，但依岚听得分明，该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女子。

　　“你引我来此，不如有话直说。要杀我，州府外比这里容易的多，你是何人，意欲何为？”依岚离着她十步远，不无警觉的出言质问。

　　“你倒是实在，都不反驳自己身世的。想来我猜的不错，一扇金便是昔日柳府的姑娘阿岚。”女子的语气中含着笑意，倒是没有半分敌意。

　　依岚却怔愣当场，能凭惊羽扇猜出她的身份不难，可她的闺名这人怎会知晓？当年自己不过幼女，也只有府中常常来往之人能知晓自己的名讳：“你究竟是何人？”依岚飞身上前，试图去夺下那人的面纱。

　　女子闪身躲开，“身法不错嘛，”调侃完便自己摘了面纱，“你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我名唤杜司司，是这清越舞坊的坊主。我父本是州府通判，却被奸人构陷惨死狱中。柳姑娘，我和你是一类人。你想为柳家报仇，便要去州府寻案卷，我说的可对？”

　　依岚垂眸思量，记忆中或有一杜姓通判与爹爹有些交情。但此女子，她无甚印象，于是她冷声问：“你说这些是何意？”

　　“你我联手，我可帮你，你也能助我，如何？”杜司司抱臂打量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姑娘，胜券在握。
　　“犯不着，我的家事我自己来。”依岚面色冷凝，一口回绝，她不愿意裹挟进别人复杂的仇怨里。

　　“呵，你以为看到卷宗就有头绪了？你怕是不知，事发当年三月后，府衙大火，一应卷宗付之一炬，都成了飞灰了。我跟你一日了，莫把自己想得聪明，当旁人都是傻子，架阁库不是你该去的。” 杜司司慢条斯理的说着，一脸玩味地看向依岚。

　　依岚闻言，暗自揣度，这人该是有些能耐，既如此，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不如徐徐图之。她软了语气，开口道：“杜坊主知道的倒是多，说吧，如何才肯放我离去？”

　　“言重了，我好意提醒罢了。你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我不拦着你，自便。” 杜司司说罢，步履聘婷地悠悠离去，当真不理会依岚的决定。

　　依岚双眸半眯，深觉此人不可为敌，望着她信步离去的背影，依岚笑问：“坊主盛情，今夜可肯舍个住处与我？”

　　“楼上最东侧雅间，想住多久住多久。”杜司司并不回头，只开口回应了她，抬手指了指身前的一栋木楼。

　　依岚上楼，入了房间，安静整洁且不提，家具陈设雅致非常，当真是费了一番心力的，合着早便算计明白了。依岚随意的坐在蒲团上，想着方才杜司司的话，若是案卷焚毁，她的眉目便又断了，她又该从何处查起呢？

　　出来两个月，本想从府中故旧入手，可死的死散的散；后来她想到了自己的过往，便去查柳府抄没后被发卖的女眷。柳府里，只有她唯一一个女儿，其余的女眷都是奴仆。

　　因她当时年幼，被卖去了教坊，与仆役分开，可不出十日就被师父带去宗门，而师父只说是给她脱籍赎身了。可她来查才知，如她这般的罪女，是不可以被人赎身的，是以线索便又断了。还是岑商的话，让她知晓，师父扯了谎。

　　或许，眼下去查惊羽扇本身，才是唯一的出路。当年送入宫的羽扇，只为供贵人观赏把玩，却被污蔑成了谋刺圣驾的凶器。真正的惊羽扇扇骨中空，扇面乃是鹤羽交织而成，精美绝伦。

　　她手中这把，不过是按照当年构陷柳府谋逆的那个证物的模样，命人仿制的，中空的扇骨里加了消息藏有暗器，手柄处多了机关，成了真正可以伤人的武器。而原有的证物，被师父千方百计寻来，留在了师门中封存。

　　此扇的关窍在于，当年是何人锻造了内里细小的钢针。因为依岚学艺不精，她的扇骨中空做得不如父亲精致，孔洞更大，是以里面可以插入较粗的普通暗器钢针。

　　可父亲进贡皇家的那一把扇，扇骨孔洞细小，按理说一般的暗器放不进去。但呈送的证物中，当真藏有未射出的钢针，而且极其细小精致。能制作如此暗器的，定是通晓武器制作工艺的锻铁大师所为。

　　依岚心下盘算着，自明日起便顺着今夜的思路查访，只盼不会如前路那般中道崩殂。迷迷糊糊的，她便蹙眉入梦，见了周公。

　　时辰已近寅初，架阁库内，当值的三个捕快困得哈欠连连，懒洋洋瘫坐在房内的地上，互相抱怨：“你说，岑头儿这是干嘛呀，还守株待兔，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这破地方，一堆旧纸，能有人惦记才是新鲜事。况且就衙门里那老眼昏花的老书吏整理的案卷，他自己都能找上两个时辰。”

　　“再等下去，天都该亮了，头儿这是熬鹰呢，还当弟兄们抓女贼不够辛苦。”

　　*

　　三个时辰前，岑府。

　　岑商刚刚放班打州府衙门归来，管家便通报，令他去父亲的书房，只道是有要事相商。
　　岑商轻叩房门，便推门入内，“父亲，何事找儿？”

　　岑长史正在桌前整理书简，见人来了，便随口询问：“那女贼可查出些眉目？今日见你带了个姑娘入州府，可是来举报线索的？”

　　“无甚眉目，想来此人甚是狡诈，竟无人见她出手。所杀之人恶贯满盈，也无法从仇家推测是何人雇凶，当真棘手。今日那姑娘，无非是想借道听途说的风声骗赏金，没有有价值的消息。”岑商的面色不佳，有些落寞的回应。

　　“骗赏金？她与你说了什么？”岑父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眸色中透着狡黠，盯着岑商狐疑的眼神。

　　“她说，一扇金以扇伤人，是昔日柳皇商家的女郎归来复仇。”岑商老实的和盘托出。

　　“你可有留意她别在腰间的那把羽扇？还有那人的年岁，仔细想想或许她说得没有错。非但不曾骗你，还主动送上门来，让你放跑了。”岑父将书简丢在桌案上，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父亲何意？何以见得？那扇子有何异样，况且柳家女儿早亡故了才对。”岑商蹙眉，十分不解。

　　“当年我随杜兄去过柳府赴宴，该是无人知晓，那晚柳家主醉酒，甚是得意的取出了一张扇样儿图给我二人看。那图样便是惊羽扇，与今日寻你的姑娘腰间那把，无甚差别啊。”追忆往事，三人只留他一人在世，岑老深感物是人非。

　　“好啊，胆子倒是大，有本事假死，还敢来挑衅！我见过她，这便回去画像，看她往何处逃。”
　　岑商气得牙痒痒，这些日子他和手下兄弟跑断了腿儿，不曾想这人就大摇大摆地出入了府衙。

　　“莽撞！你要如何同刺史解释，这线索怎来的，你要把你爹的老命扔进去？”岑长史愤然拍桌，沉着嗓子斥责，“那丫头今日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仔细想想她可套了你的话？”

　　岑商攥紧了拳头，眼神直愣愣的，脑海中反复思量。片刻后，他猛然出言：“架阁库，她的动机是卷宗！”

　　岑长史听了这话，没有紧张，反倒是放下心来：“儿啊，你想如何做？即便你我知晓她是‘一扇金’，要抓她恐也不能牵涉当年的旧案。那年的事情太邪门，咱岑家底子薄，经不住折腾啊。况且你还有另一件事要查，自己不可有闪失。”

　　“父亲何意？难道是让儿子不闻不问？由着她撒野？”岑商分外不解，即便父亲半生谨小慎微，可这等大事怎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去蹲守便是，等人自投罗网，我们占尽先机，便有了谈判交易的主动权。”岑长史老眼半眯，透着精明。
　　岑商深吸一口气，默然良久，方点头应允，“儿这就安排人守着。”

　　*

　　依岚再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她翻身落地，见到坐在桌前的杜司司，惊诧不已。这人几时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竟毫无察觉。

　　“坊主待客，便是如此么？趁人睡觉便翻窗而入？”依岚的神色略有不满。

　　“呵，小妹妹脾气倒是大。这不是怕你醒来要寻我，我就自己来等了。”杜司司抬手点了点桌上的清茶，“来喝杯茶，早点已然在置备了。断了你查案卷的念想，下一步你要往何处，可有眉目？”

　　“先说说你，无事献殷勤，我可不买账。”依岚落座，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温热的茶盏。

　　“我不会白白帮你。实不相瞒，我父的卷宗也灰飞烟灭了。在姑苏留了五载，我只为查旧案，上上下下的门道不少，只缺个机灵的帮手。”杜司司柔声轻吐，自顾自品着茶。

　　在此一夜好睡，依岚觉得，不管此人心底算计是什么，眼下她倒是也能利用一二，“坊主既这般说，我就坦陈一二。家父进贡的羽扇断无暗器，如此愚蠢的勾当葬送性命，傻子才如此做。我打算从扇中多出的暗器入手，您可知，放眼江湖，何人能锻造纤细如发，又不失锋利的钢针？”

　　“哦？你要查暗器？有点意思，锻钢一门，淞州怀氏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只是怀家早已没有活人了。”杜司司敛眸，指尖摩挲着茶盏，若有所思。

　　“坊主好似话中有话，不如一并说完？”依岚打量着她的反应，觉得此人在盘算事情。

　　“或许，你要查的事，岑商可以帮你。”杜司司复又抬眼望着依岚，幽幽开口。
　　“扬言要抓我的那个司法参军，此话怎讲？”依岚来了兴致，手撑下巴赶忙追问。

　　“你可听过泠芒剑灭门案？”杜司司不急不徐的问道，依岚回想须臾，好似有这么回事，便微微点头。

　　司司继续道：“此案便是岑商暗中在查。说来也巧，岑父便是州府长史岑万年，而岑万年少时本是举国闻名的锻剑师和剑客怀庆的门下学徒。怀庆锻造出一把泠芒剑举世无双，却也因此招致灭门之祸。岑商在替他父亲查此案。”

　　依岚微微蹙眉，理了理思路，道：“按你所言，怀家通晓精钢锻造之法，极有可能有本事锻造精巧的钢针。我帮他查清怀庆被杀的真相，或许我的困惑也能解开？”

　　“正是。既说到这儿，我也把话挑明，我要你拉拢岑商。我想与他相交，奈何他是个古板的呆子，不吃风月这一套。我瞧着你倒是会拿捏他。他父曾是我父下属，有些线索只得从他家寻觅。这交易如何？”杜司司勾唇浅笑，眼波流转的望着依岚。

　　见依岚半晌不语，她又道：“你设法与他联手，或有大益处，怀家一无所剩可也是在十年前。而我只要你帮我引荐给他，作为回报，舞坊可以护着你。只要他不抓你，此处便是你的家，如何？”

　　“成交。”依岚见人说得恳切，而她也的确需要一个稳妥的落脚点，便也不再犹豫，“劳坊主相告，岑府在何处？我有些等不及想要会会他。”

　　杜司司笑意深沉：“这么快就有主意了？既然达成交易，我长你九岁，你便叫我姐姐好了，坊主听着别扭。叫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依岚杏眼中藏着些许不满，这人好生奇怪，什么无礼要求！但是迫于线索，她也不介意吃瘪，敷衍的轻声唤了个：“姐姐。”
　　杜司司也不再逗弄她，便将岑府的位置详细的说给她听。

　　一刻后，岑府院外的柳树上，依岚坐在枝头，手里拿着两颗桃子扔来扔去的把玩儿。见到一身官袍的岑商一人出府，抬手便将一颗桃子丢了出去，直砸向岑商的命门。

　　岑商躲闪不及，冷凝的眸子飞速回转，一瞬便瞧见了挑衅的依岚。依岚冲他挑眉，招了招手，便飞身下了柳树，往反方向跑去。

　　而此时的岑商怒目圆瞪，手按刀柄，作势便追，出言斥道：“女贼，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