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聊聊一

1、第 1 章

　　突如其来的夜雨，让天空最暗淡的一抺星光都隐在了墨沉沉的云层里。
　　梧云大学梧枫路尽头的超市门口的风灯晕染出昏黄的光随着风雨轻晃。
　　陆云峰坐在廊下长椅上，失神地看着凌厉的雨丝如白练般从天际飞跃而来，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发出叭叭的响动。
　　许久他才摁灭猩红的烟头，掸了掸已被雨水打湿的裤管，拿起一旁的公益伞起身准备回家。
　　“沈老师，雨大，您拿把伞。”
　　营业员小李是个大嗓门。
　　“好，谢谢。”
　　低柔的声音传来，陆云峰倏然回头望去。
　　两人顿时四目相对。
　　沈星顿了顿才收回惊愕的目光，如常道：“云峰。”
　　陆云峰抿紧唇角，直挺挺地站立着，一言不发。
　　沈星有些尴尬：“先走了。”
　　刚迈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臂膀。
　　沈星吓得惊叫出声：“你干什么！”话音未落，臀膀上的挃捁便松了，眼下是一把透明的雨伞。
　　陆云峰再次将伞往她手中递，声音有些哑，像是尘封许久的机器骤然开动，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伞。”
　　沈星缓过神，退后一步，兜上风衣的帽子，摇摇头说：“不用，一会儿就到了。”
　　一阵劲风，挟着冰凉的雨点打在了风衣衣摆上湿了小片。
　　陆云峰撑开伞挡住不断往里飘散的雨点，依旧将伞柄往沈星手中递，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公……益伞，不用还……”剩下的一个“我”字塞在喉间，难堪得吐不出来。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现在却泾渭分明得连一丝牵扯都不想有。
　　沈星蓦然对上陆云峰微红的眼心中一哽，顺手接过伞，转身快速步入夜雨中。
　　陆云峰沉沉地望着身影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直到风雨凉透了心窝子才动身。
　　陆云峰回到宿舍。
　　一开间的屋子里堆了大半间的书，墙角放了张行军床，床脚有扇门，隔出一间卫浴间，他径直走了进去，温热的水当头淋下，整个人都仿佛活跃起来了。心脏砰然跃动，血液在身体里奔流，空荡的大脑充斥着无数画面。
　　青涩又美好。
　　时隔十多年在这一刻依旧鲜活。

　　在沈星高一那年，随着父母从运城来梧云市。沈星父母工作极忙很多时候顾不上她，又因着陆云峰和沈星两人的母亲是手帕交，而陆妈妈恰好又是两人就读的梧云一中的老师，因而沈星成了陆家的常客，有一段时间甚至吃住都在陆家。
　　陆云峰母亲刘惠宁与沈星很投缘，特别喜欢这个明媚漂亮、学习成绩又好的女孩儿。
　　不光母亲喜欢，陆云峰也喜爱。
　　于是在两人同时考进梧云大学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恋爱了。
　　四年的爱恋时光，直到如今仍暖得如同凛冬的温泉水，让人眷恋又刻骨难忘。
　　可最后，却以陆云峰出轨告终。

　　陆云峰颓然靠坐在书桌前，湿发顺着颊边汇出水珠落在肩上湿了小片衣衫，面前雪白的工作笔记上黑色的字迹遒劲有力。
　　他总是事无巨细地把要完成的工作记下来。每天临睡前检查一下，完成一天的任务计划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刻板又严谨。
　　陆云峰毕业后留校当了历史老师，这些年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化在历史研究上，出版了小有名气的作品，评上了副教授，如果再努力一把的话近年便可更上一层成为梧大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勤奋又博学，是同事和学生对陆云峰的评价。
　　此刻陆云峰再无心工作，今日沈星疏离戒备的神色深深刺痛了他，可又隐约有自虐般的快意。
　　但总归一切都过去了。

　　隔天，陆云峰刚下课扭头就看见了顾蓉蓉。
　　顾蓉蓉化着精致的装容，栗色波浪卷长发，水葱色的香奈儿套装，袅袅婷婷立在教学楼走廊上，引来无数目光。
　　当年自卑怯懦的女孩儿如今已落落大方地接受着他人的打量。
　　顾蓉蓉每回来找他都上教学楼掐着点堵在教室门口。
　　不少学生也认得她，见了便恭敬地喊声“师娘”。她便冲着他们微微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
　　陆云峰往宿舍走，顾蓉蓉喊住他：“你那个破烂地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又远，我们去外面吧。”
　　陆云峰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眼前那双不知用什么料子做的却闪得人眼晕的皮鞋，默默地跟着顾蓉蓉到了校外的咖啡厅。
　　两人坐定后，顾蓉蓉率先开口，因为她明白，她若不说，陆云峰这个闷葫芦能一声不吭地坐上半天。
　　两人之间除了孩子已经没什么共同话题了。
　　顾蓉蓉今天来也正是为了两人的孩子陆小凯。
　　明年小凯就小学毕业了，成绩班里垫底，照这趋势在国内怕是连个高中都难上。所以顾蓉蓉想让陆云峰找找关系送他出国。
　　陆云峰作为梧大历史系的年轻骨干教师经常出国交流，自然也认识一些国外教授，有几位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有他们的推荐，陆小凯上国外的中学乃至大学都不是难事。
　　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陆云峰的反对：“小凯还小，成绩不好可以慢慢教。”
　　一提这个顾蓉蓉便有些生气，陆云峰说工作忙吃住都在梧大连个家都不回，可刘惠宁退休在家闲却也不管：“教，谁教？”
　　陆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大专毕业怎么连个小学生都教不了。”
　　顾蓉蓉抿了口咖啡，孩子是她硬生下来的，浓郁的香气充斥唇齿，今天的目的是要和陆云峰谈小凯出国的事，多余的话已不想再说。
　　她直接拿出一份留学Y国的宣传资料，递给陆云峰。
　　陆云峰瞄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摇摇头：“现在国内的教育不比国外的差，况且孩子还小，现在出国不合适。”
　　顾蓉蓉纤指一点，指着图片下半截说：“他们也可以为大人办理陪读手续。”
　　“你想出国？”陆云峰内心一诧，坐直身子。
　　顾蓉蓉坐在窗下，卷发映着微光柔顺地披在肩侧，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年过三十像二十出头的少女般细腻。纤白的手托着咖啡杯，美甲上是一朵细小的粉色樱花，花瓣丝丝入扣，连淡黄的花芯都是细线描摹出来。数十年将养出来的气质，雍容又闲雅。
　　她抬眼说：“李芸婷你知道吧，她带着孩子去前就出去了，现在每天在她家的大花园内养养花喝喝咖啡，出门就是购物，国内买不到的限量版，她就能搞到，这几天回国来可得意了。”
　　李芸婷以前是顾蓉蓉同事两人走得很近，她老公经商收入颇丰。
　　陆云峰轻晒：“你现在不好么？也一样的购物消费。”
　　陆云峰家底丰厚，房车都是家里准备好的，况且他收入也不低，除了工资还有去校外讲课的外快，出书的版权收入，这些几乎全交给顾蓉蓉了，供养着她优渥的物质生活。
　　因为他觉着不能给与顾蓉蓉正常的夫妻之间的爱恋，那么至少应该让她衣食无忧。
　　顾蓉蓉也从一个生活窘迫的学生成了陆家少奶奶。
　　她向来对陆云峰的冷淡倒不以为意，嫁给陆云峰原本图的就是优渥的生活。
　　顾蓉蓉点头承认，这几年过得确实还算舒心，陆云峰父母尽管对这个靠孩子上位儿媳打心眼瞧不上，但两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最要体面，对于这种刁难媳妇的市井作派是不屑的，至多也只是冷处理。
　　顾蓉蓉当时虽然年轻也已经在社会上摸打滚爬了数年，对于这点读书人的冷傲着实伤不到她，况且刘惠宁对小凯虽然不像别人的婆婆那般当孙子是个了不得的宝贝疙瘩，在物质上却从没有亏待过，从小到大的育儿费用全包了。
　　陆云峰一家疏离的态度反倒让她名正言顺地不用孝敬公婆伺候丈夫，自个过得自在舒心，成了众人艳羡的对象，让顾蓉蓉分外自得。
　　天外有天，自从她的好闺蜜李芸婷天天晒国外生活后，顾蓉蓉便觉着现在的生活有点乏味了。
　　想到自己还没跨出过国门，就觉着平白无故的矮了李芸婷一头。
　　正好小凯的成绩不好，又听说孩子越早送出去在国外待的时间越久就越容易拿到定居身份，于是在中介与李芸婷的鼓动下，顾蓉蓉有了出国的想法。
　　“主要是为了小凯，早点接受国外的教育不仅能让他将来上个好大学还能拓宽他的眼界。”顾蓉蓉说。
　　陆云峰：“你想让他上好大学就应该督促他好好学习，而不是想着出国化钱走捷径。况且你以为国外的名牌大学靠混就行的吗？！”
　　顾蓉蓉：“小凯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个人在管，你每天吃住都在学校，现在倒抱怨我没管好？”
　　陆云峰低头一叹，陆小凯刚出生时他还是个学生，虽跟顾蓉蓉领了证，但总躲在学校里不回家，似乎不看不见这孩子就忽略自己犯下的错。等到毕业后又一心扑在工作上依旧不着家，心里也明白作为父亲他是不称职的。
　　但陆小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陆云峰想了想问：“要不把小凯交给我妈？她可以辅导小凯。”
　　作为梧云一中的骨干教师陆云峰十分信任母亲的业务能力。
　　顾蓉蓉撇嘴不语。
　　陆云峰想到刘惠宁跟顾蓉蓉两人虽然没有发生大口角但也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刘惠宁还曾跟他吐槽说陆家基因都被顾蓉蓉败坏了。
　　想到这些陆云峰又叹了口气，即便顾蓉蓉和小凯愿意，刘惠宁怕也不乐意。还是老两口安享晚年吧。
　　“要不这样吧，你把小凯领到我这儿，我来带。”陆云峰说。
　　“你那里巴掌大的地连个站的地都没有，小凯怎么住得下。”顾蓉蓉。
　　陆云峰心想，当年顾家十几方的屋子都能住五口人，他宿舍二十几方，还带厕卫怎么就装不下一个小孩了。
　　他心里这么想，却说不出口觉着这话攻击性太强有些恶毒，只是开口道：“我整理一下，再添张小床就行了。”
　　顾蓉蓉摇头：“不行，你那儿离学校远。”
　　陆云峰：“也就多几步路的事，我用小毛驴载他兴许比小张开车还快些。”
　　因为小凯上学，而平常顾蓉蓉也要上班，因而上下班时间有些紧凑。顾蓉蓉抱怨了几句累，刘惠宁听了几回嫌烦，干脆咬牙雇了小张师傅专门接送小孩。
　　梧大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不准在校园内开车，但老师与学生都很自觉默守成规地绿色出行，维护校园的宁静。
　　陆云峰宿舍离校门口还是有一段路的，与其让小张等在校门口接孩子，不如自己开毛驴更快。下午他倒是不能按时接孩子，就算没有课也会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
　　陆云峰已经打算好：“小张只需放学时把孩子送到我这里行了。饭可以跟着我吃食堂。”
　　顾蓉蓉：“小凯吃惯了王嫂做的，不习惯的。”
　　陆云峰本想讽刺一句，国外的饭菜就习惯了？
　　想了想又咽下，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小凯是男孩子，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不要太骄纵了，对孩子不好。”
　　顾蓉蓉扯着嘴角一笑：“他可是你们陆家一脉单传的金孙，金贵着呢，我可不敢怠慢。”
　　陆云峰忍不住说道：“顾蓉蓉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身市侩气。”
　　顾蓉蓉养尊处优多年，还专门请美容公司设计形像，怎么吃得消被人说市侩，当即黑了脸。
　　“我这么打算可都是为了你儿子，那可是你们陆家的血脉。”
　　这句话陆云峰听过无数遍着实厌烦，但对方显然已经生气，大厅广众之下争吵就失了风度。
　　陆云峰缓下口气：“对不住，是我口不择言了。”
　　顾蓉蓉瞧着面前的男人，眉眼低垂静静地看着桌上的茶盏，颌骨棱角分明，鼻梁挺而直，眉峰凌厉，本是一张极具攻击性的脸，因配着一双清亮柔和的眼而显得随和。正如他本身性格柔和亲善。
　　正是他泛滥的善良让当年的自己有机可乘。
　　顾蓉蓉细细打量陆云峰，岁月似乎很偏爱他，三十好几的他在原本就英俊的基础上又添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成熟。
　　不知道有多少春心荡漾的女学生心生仰慕。
　　她心中一惊。这么多年陆云峰在学校里过着苦行僧般的学术生涯，倒让人忽略了，他本就是个有才有颜有财的香饽饽。
　　别人在羡慕自己之余会不会心生掠夺之意，正如当年的自己。
　　而她很清楚自己跟陆云峰之间没有爱恋，唯一的纽带就是陆小凯。
　　跟陆云峰比陆小凯更亲近自己离不开自己，那她地位就更稳固。
　　顾蓉蓉压下心中惊疑说：“小凯还是我来带吧，他从小就没离开过我，如果有空我再带他过来，你给他辅导一下功课。他虽然平时也有家教，但总归是父亲的话他更听得进些。”
　　陆云峰点头：“也好，以前是我失职了，光顾着工作忽略了他。”